一路风尘仆仆,九襄确实倦极了。她合眼坐在蒲垫上默诵经文,意识却不由自主地沉入往昔的暖流里。
每逢她生辰,娘亲总会亲手做那独属她一人的桂花糕,甜香至今还萦绕鼻尖。而慧明师父则会带她溜出山门,去逛那人声鼎沸的街市。她经常在面人摊前赖着不走。有一次她非要亲手捏制。捏一个温柔的娘亲,再捏一个笑容可掬的慧明师父,最后捏一个站在他们中间,心满意足的小丫头。慧明师父那明晃晃的笑意便再也藏不住,眼角、嘴角的纹路都舒展开,快咧到后脑勺去了……忽然一队骑兵冲散街市人群,一鞭子甩在她头上,瞬间击碎了所有温暖的幻象。
九襄被后脑的钝痛惊醒,睁开眼,却是一片漆黑。
她试图活动四肢,却发现自己被固定在一个冰冷的平面上。随着意识逐渐清晰,她闻到了空气中弥漫的药味,还有……血腥味。
“醒了?”一个沙哑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
九襄浑身一僵。一支火把聚到她身边,昏黄的光线刺痛了她的眼睛。当视线适应后,她看清自己躺在一具石床上。
石床旁,静立着一道被宽大黑袍彻底吞噬的身影。从头到脚,唯有兜帽阴影下的一双眼睛隐约可见,那眼窝深陷,眸光浑浊,手中紧握着的那把匕首,形状更是古怪异常,在昏暗中散发着不祥的气息。
“你做什么?”九襄强作镇定,声音却微微发颤。
老者对她的问话恍若未闻,枯瘦的身形转向殿角浓重的阴影,声音低沉得如同古井泛起的涟漪:
“她醒了,可以开始了。”随着他的话音落下,更多火把陆续亮起,照亮了这个地下空间。九襄这才看清,自己身处一个圆形的石室中,周围站着一圈人,同样身披黑色长袍。石室墙壁上刻满了古怪的符文,地面则是一个巨大的“智悲双运”图案,而她所在的石床正好位于“智悲”的交汇核心。
只见一个身形单薄的女孩向她缓步走来,身披一件宽大的黑色斗篷,帽檐将她的面容完全隐没在阴影之中。她双手费力地捧着一只沉重的青铜钵,走到石床正前方,庄重地屈膝跪下,抬起细如枯枝的双臂,颤抖着将沉重的钵体费力地托举时,帽檐下,一双因极度恐惧而圆睁的眸子,正直勾勾地盯着石床中的她。
“你们干什么?”九襄挣扎起来,绳索深深勒进皮肉。
老者手中的匕首流转着幽青的寒光,他望向九襄的眼神带着狂热:“此乃古老契约所载的仪轨。需以纯净之血为引,以愿力为舟,渡烦恼河,照见五蕴皆空,方能于生死长夜中,得证一丝不灭的法性真光。而你,正立于梦与觉的边界,是唤醒这一切的‘种子’。”
九襄的血液瞬间凝固——左道旁门!
她曾听寺院里僧人谈起过民间非世俗寻常僧道之流,大抵妄立名号,诓诱愚民,或做幻术,夜聚晓散,党类繁多,踪迹诡秘,想自己便是落入此道。
老者开始用一种古老的语言吟诵咒文。其他人跟着应和,形成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韵律:“心境一如,能所双泯;寂照同时,般若现前……”
诵经声在圆形的石壁间反弹、叠加,如潮水般从四面八方包裹而来,蛮横地灌入耳中,直吵得人脑内一片翻江倒海。
匕首缓缓移向九襄的手腕,老者俯视九襄的眼窝里燃烧着近乎狂热的虔诚:“此法印早已铭刻在阿赖耶识的深海之底。小姑娘,得此机遇,乃你无上荣光。”
当寒凉的匕首贴着皮肤在手腕划下浅浅一刀的瞬间,九襄感受到的并非血肉的疼痛,而是失亲的无力感混合着被众僧背刺的剜心之痛。她想再划深一点,自己就能见到娘亲和慧明师父了,于是她缓缓阖上双眼,平静地等待那一刻,就在九襄灵识放任自流的混沌间,心念却因那邪僧念诵的佛揭不自觉地波动着:
“心境一如,能所双泯;寂照同时,般若现前……”真言在她心中回荡,并非与邪僧一般的理解,反而是主客的边界在消散,现出一片空寂而朗然的绝对之境,达到一体无别,在无比清净的寂定中,真正的般若智慧于是全然显现……一道强光刺破混沌,沉睡多年的冯宝莲自深渊苏醒。
她睁眼时,眸光已变。
(宝莲OS:我这是在哪了?我回来了!)
几乎同时,她立刻感知到异常——九襄的灵识正被“小我”的绝望一点点吞噬,或许正因此般若智慧在危机时刻唤醒了沉睡已久的另一个魂灵。
与此同时,她感受到九襄的身体也被束缚,与当年尚在襁褓中的束缚感截然不同。眼下这具身体,正真实地被人捆绑着……还被人尬了一刀。
(宝莲OS:救命啊!!每次醒来都是绝境,老天爷真当我是“孙子”不成?)
这个念头如火燃起,冯宝莲郁闷至极。
来不及多想,她与过往一样依仗“他心通”试图感知周围人的心念。结果,万籁俱寂,灵台空空……啥也没感受到。
(宝莲OS:完蛋,‘孙子’没回来。)
她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她回来了,但那赖以周旋的“他心通”,却没跟着一起回来!
(宝莲OS:喂!小菩萨?听得见吗?)
冯宝莲立刻在灵台深处呼唤,试图唤醒那个正在被绝望吞噬的本源意识,可并没有回应。
危机时刻,“哐当!”
一声刺耳的锐响!
那个一直跪在地上、手举铜钵的瘦弱女孩。不知是不是力竭不支,竟双臂一颤,猛地将那只硕大的青铜钵打翻在地!
沉重的钵盂砸在石板上,发出令人心惊的轰鸣,其内不知名的暗色液体泼溅开来,在尘土中蜿蜒如诡异的符咒。
这一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所有低沉的诵念声戛然而止。
为首的诵经老者反手狠狠地给了女孩一巴掌,女孩被打倒在地,黑色斗篷滑落,露出一张苍白写满恐惧的脸。
“废物!”
左右壮僧一拥而上,毫不怜惜地将那瘦弱的身影从地上拽起。拳脚如雨点般落下,伴随着压抑的闷哼,最终,她被一条粗糙的麻绳捆住双手,如同残破的玩偶,被吊了起来。
老者看着地上狼藉的汁液,怒火中烧,却也无可那奈何:“药液需重新泡制。仪式,只能再等一天。”他阴沉地瞥了一眼九襄尚在渗血的手腕,抬手示意。左右上前将她从石床上解下,替她包扎了手腕的伤口。
“你留下看守。”老者对一名年轻守卫下令,随即带着众人离去。
沉重的石门合拢,密室里只剩下一个守卫和两个女孩,空气里弥漫着诡异的寂静。
当守卫要绑住九襄时,宝莲灵识心智急转:
“这位大哥,明日仪式,仍需用我。这布条粗糙,若将我绑起,摩擦伤口,一旦溃烂…恐明日又会误了你们的大事。”她示弱般将颤抖的手腕展露在他眼前,语气带上了一丝为对方着想的恳切:“这里是密室,我插翅难飞,你又守在这里…何必徒增风险呢?”
那守卫看着她苍白的面色和手腕上渗出的血痕,又想起老者对仪式的重视,脸上闪过一丝犹豫。最终,他接受了这个合乎情理的说法,只是恶声恶气地警告:“老实待着!别耍花样!”
见那守卫走到门边坐下,宝莲(顶着九襄的皮囊)想站起来,却发现自己无法驱使这具身体行走。
(宝莲OS:糟了,或许是自己太久没有控制这具身体,或许身体只认她的原主,反正现在走不了路了。得尽快唤醒九襄本体灵识。)
“这位好心大哥,给口水喝吧。”稍作整顿,宝莲的“孙子兵法”上演了。她声音沙哑,面色苍白,将虚弱之态演得十足。
那守卫正自瞌睡,被她扰了清梦,满脸不耐地转过头,骂骂咧咧地起身:“就你事多!老实待着!”
“这位好心大哥,若再不喝水,我要脱水了,怕是坚持不到明天,还会影响我的血液流通啊……”
守卫虽很不情愿,却受不了她这一顿唠叨,更恐她真的出现意外耽误明日正事。他不得不出门去取水。只见他走到门边,伸手探入上方一个不起眼的凹槽,五指以一种奇特顺序,先后按下三处机括。
“咔、咔、嗒。”
伴随着三声轻响,沉重的铁门“轧”地一声,向内滑开尺许缝隙。守卫侧身挤出,回头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这才转身离去取水。
宝莲立刻“看”到了,原来如此!左上为始,先按‘坤’位,再转‘离’宫,最后定于‘震’位!这开门的机关顺序,已被她瞬间刻入脑中。
但不知门外是何情况。冯宝莲不死心,再次屏息凝神,催动灵识“他心通”然而灵台依旧空空如也,别说门外,就连近在咫尺那女孩的思绪都感知不到分毫。
一阵由远及近的沉重脚步声猛地将她惊醒!在守卫推门而入的前一瞬,她已恢复成原先那副虚弱无力的姿态。
那守卫端着一碗水,见无异状,冷哼一声,将水碗“咚”地一声重重放在她身边地上。
“喝吧!别再给老子找事!”
“多…多谢好心的大哥。”宝莲假意孱弱,但其实在这具看似孱弱的皮囊之下,一个冷静的灵魂正盘算着逃跑计划。
忽然,一道极其微弱、如同风中游丝般的心念,毫无预兆地飘进了她的灵台。那心念断断续续,却异常清晰地在呼唤着一个名字:“九襄……九襄……”
宝莲立刻屏住所有杂念,将全部灵识聚焦于这缕微弱的声音上。
“听着……我能帮你……”那心念带着一种近乎消散的疲惫,与无比的执着,“想办法……逃出这密室……我知道出去的路……让我……带你逃出去……”
这突如其来的讯息,像黑暗中骤然亮起的一点萤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