慧能的身影在报恩寺冲天的火光中几个起落,如一片枯叶,融入了报恩寺外的沉沉夜色。
他并未直接南行,而是强忍肩伤,绕至后山那处隐秘山洞。草草处理伤口后,他换上早已备好的青布直裰与遮阳斗笠,将染血的僧袍埋入岩壁深处,旋即从一条捷径下山,直抵老君渡。
那渡口的老张远远看见这戴斗笠的身影,便一言不发地撑起竹篙。小舟离岸,破开浑浊的水面,慧能独立船头,回望来路:慧明与静慈相拥倒下、释佛塔在熊熊燃烧……九襄接过乌木袖箭时那含泪的双目……种种画面在他脑中翻腾不休。他口诵佛号,试图以经文平定心神,可唇齿间萦绕不散的,唯有昨夜那浓得化不开的血腥气。
破晓时分,已至三十里外。
上岸时,他看见水中倒映出一张疲惫又陌生的脸——不是宝相庄严的报恩寺住持,亦非当年杀气凛然的“阎罗摧山”,忽然想起《金刚经》中“过去心不可得”的偈子,既离伽蓝,当舍旧称;既入红尘,便作行人。
他戴上斗笠,从此世间行走的,只是一个名为“了尘”的行脚僧。
晌午,他行至名为“白云镇”的镇外,欲在茶摊喝碗茶水。尚未走近,便见镇口围着一群人,哭声凄厉。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瘫坐在地,手里死死攥着一只褪色的绣花鞋,对着里正哭嚎:“我家二丫前天还在河边洗衣……转眼人就不见了!这已第三天了,求青天大老爷做主啊!”
里正面色为难,连连摆手:“不止你家,隔壁县张铁匠的闺女、李寡妇的妹妹也丢了!本月已经三起了,都报了官,你只等信儿吧!”
人群中响起各种议论。
“何止三个!”一个商贩打扮的汉子缩着脖子道,“我前日从临县回来,那边更邪乎,短短一月,五个黄花闺女,说没影就没影了!”
“清平县也是!我娘家就住那儿,”一个老妇人挎着菜篮,满脸惊惧地插嘴,“听说周边好几个村子都丢了姑娘,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尽是十二三岁的女娃,这……这怕是惹上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专挑阴时阴命的来索魂吧!”
了尘叹了口气,心道:这尘世间,最不干净的是人心。要变天了,得在天黑之前赶到那云深寺。
浑浊的茶汤里,倒映着混沌不安的天空。他默默起身离开。身后,老妇的哭声如同暴雨前潮湿的空气。
了尘踏着暮色,终于再次来到那座位于半山腰的“云深寺”。这些年他每次南下探望太子,都在此落脚,图的便是它香火寥落,僧人不过五六,从不多问过往。
青石阶依旧,古松如昨,只是这次,刚近山门,他便嗅到一丝异样。
推开虚掩的木门,院中洒扫的并非记忆中那佝偻的老僧,而是两个身形魁梧的陌生僧人。他们闻声抬头,目光如鹰隼般扫过慧能,带着审视与警惕。
“施主何事?”其中一人上前。
了尘垂眸合十,声音平和:“游方僧人,求一席之地歇一夜脚。”
那人打量他片刻,侧身让开,却补了一句:“寺内近日修缮,施主且去东厢禅房。莫要乱走,恐飞石碎瓦不识因果,误伤了清净身。”
了尘称谢,缓步而入,一眼瞥见寺院西厢位置被围得铁桶一般。寺内原有的几位僧人竟一个不见,往来皆是些陌生面孔,步履沉凝,眼神锐利,心思沉重。
他还敏锐地察觉到,空气中除了檀香气,还混杂着一股若有似无的……腥甜?别人或许无感,了尘对这个气味可太熟悉了——与昨夜弥漫在报恩寺的那股气味一般无二。
他暗自戒备了几分,心念道:且作一夜枯禅,待晨光初露便速速离去。
入夜后,了尘盘坐榻上,默诵心经,试图入定。子时刚过,一阵极细微的幽咽声,却如丝线般钻入他耳中。
起初,他以为是山风穿过破败窗棂。但细听之下,那声音断断续续,幽咽婉转,分明是女子的哭泣!那声音极其飘渺,仿佛来自西向,又似隔了数重墙壁,被强行压抑着,充满了绝望与恐惧,在这死寂的寺院里,显得格外凄厉诡异。
他再坐不住,悄然起身,贴近墙壁,哭声似乎更清晰了些。与此同时,鼻尖萦绕的那股异香也愈发浓烈起来,一丝极新鲜的腥味扑鼻而来,一如昨夜留在他掌心的血气。
了尘心念如电:这些人绝非冲他而来,此间必藏隐秘。白日里那些零碎的失踪传闻,此刻竟如散落的念珠被串联起来:云深寺,恰好位于几处案发村镇的中心,如同蛛网正中的那一点。
他本不欲节外生枝,可那哭声如怨如诉,缠绕不休。又让他想起昨夜报恩寺里悲惨的那幕,还有临别时九襄噙泪的眸子,一念及此,他胸中那点菩提心灯骤然炽亮。
忽然,一道惨白的电光撕裂夜幕,将整个寺院照得恍如白昼。也就在这瞬息的光明里,一个模糊的人影立于廊下阴影之中,如同鬼魅般朝着西厢方向潜行。
蓄势已久的暴雨稠如猛兽,将人影与寺中的秘密一同吞没。
南方暴雨持续,南朝都城建康宫内,湿冷的水汽漫过宫墙,将琉璃瓦浸成青黑色,如同此刻太极东堂内凝滞的气氛。
“报——!”谒者监连滚带爬入殿中,面如死灰,“永嘉公主鸾驾行至清州境内,遭……遭前朝余孽萧半能伏击!秦将军……殉国!公主……被那‘阎罗摧山’掳去,下落不明!”
“啪!”胡太后将指间那串迦南木念珠猛地拍在紫檀案牍上,“阎罗摧山……”她缓缓重复着这个从地狱爬回来的名号,凤眸中寒光凛冽,“前朝的孤魂野鬼,广布二十载寻他不着,此时却突然现身劫持永嘉……他要的,恐怕不是哀家的一个公主!”
她蓦地转身,玄锦翟衣在烛火下掠过暗芒:“他究竟图谋什么?这建康宫内还有什么是他想要的?莫非……哀家想错了,那传国玉玺并不在他手上,他劫走公主,打得也是那传国玉玺的心思?”
“太后!”一道沉静的声音自身侧响起,打断了胡太后纷乱如麻的思绪。
佛图安缓缓从阴影里走出来,玄紫色法袍裹身,从宽大的袖摆中伸出一截白皙修长的手,轻轻抚过太后拍在案牍的那串念珠,动作轻柔得如同在抚摸情人的肌肤。这位被陛下尊为“紫衣宰相”的僧侣不过四十许相貌,眉宇间却凝着百年古刹的英气。
“二十多年前。”他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压过了殿外渐起的风雨声,“贫僧记得,先帝为了搜捕他,大肆灭佛,搞得官寺尽毁,野庙丛生,僧籍散乱,却未想他兄弟俩竟依然安稳藏身于寺院。”
胡太后盯着他那张二十年不老的脸,冷笑一声:“国师倒是记得清楚。”
佛图安垂眸,“贫僧知晓的,不止于此。”他微微倾身,玄紫法袍几乎触到太后杏黄的袖缘,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某种秘而不宣的意味,“既然阎罗还在人间,便让贫僧亲自送他一程。先将报恩寺所有僧众下狱候审;再传令各道场弟子,凡无度牒的行脚僧,一律抓捕!”
萧逐在祁连山脚下最后一个官驿已滞留三日。
每日对着官道望眼欲穿,既不见公主鸾驾的旌旗,也不见叔父传来的只言片语。第四日清晨,一种强烈的不安攫住了他,他当即翻身上马,朝着报恩寺方向疾驰而去。
离寺尚有十里,便觉出不对。沿途关卡林立,盘查的官兵比往日多了数倍。他凭着身手绕开哨卡,从后山小径来到寺院,却被眼前景象惊得心神俱震。
昔日香火鼎盛的报恩寺,如今朱门紧闭,封条纵横。潜入寺内,却见殿倒塔倾,满地狼藉,墙垣内外尽是打斗痕迹,焦黑的梁木与干涸的血迹随处可见。他寻遍各处,不见叔父冯鸿,更不见九襄踪影。
萧逐下山来到寺院周边的村舍打探情况,听得路人窃窃私语,零碎字句拼凑出惊心动魄的“真相”:
“慧能住持竟是前朝余孽‘阎罗摧山’!”
“报恩寺住持竟劫了公主,杀出重围跑了……”
“全寺僧众都被下了大狱……”
他好不容易找到叔父跟前的仆役,那仆役见到他“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语无伦次:
“萧……萧郎君!没了!都没了!家主他……他那天晚上进塔里去便再没出来……那火,那火一下子就烧起来了,封住了塔门……全死了,秦将军身边人全死光了!”他瘫坐在地,捶打着地面,“那,那‘阎罗摧山’杀红了眼,见人就砍!一个不留啊……”
萧逐只觉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他再次返回寺院,来到九襄居住的房舍,竟在小院角落,发现了一座新垒的坟冢。没有墓碑,只在坟前插着一截菩提枝。坟土尚新,显然刚立不久。
一见那菩提枝,萧逐踉跄上前,指尖触到冰凉的泥土,喉头猛地涌上腥甜“九襄……!”
他来迟了,又一次!
残阳如血,将他的影子死死钉在这座新坟上,像一个无声的诘问。
想起这些年的漂泊,曾几何时,他活着的全部意义就是寻找那个素未谋面的生父。他是独行的孤狼,久寻生父却毫无踪影,遇到叔父,才有了落脚处,遇见九襄,才知世间尚有温情。
可转眼之间,又只剩他一人。
而现在,他突然明白了:这些年来,他苦苦追寻的那个模糊的生父影子,远不及眼前这座新坟下,来不及告别的人重要。可这个认知来得太迟,太残忍。
最终,他选择留在这里,留在九襄曾经住过的地方。院子孤零零的,只一间屋,一方坟。他在这里一待便是一月。
每日拂晓,他起身将院中青石水缸挑满山泉,再执帚扫去满阶落叶。山风夜吹送新叶,层层叠叠,仿佛永远也扫不尽。他却不觉徒劳,反在这一次次的重复中,感到一种近乎赎罪的平静。
夜里,他睡着九襄睡过的床榻。蒲草垫子上还萦绕着淡淡的菩提叶香,窗边木桌上,半卷未写完的经帖墨迹早已干透。而白日里,他大多静坐于那座新坟前,常常一坐,便是一天,直至暮色四合。
一个月后,变故来得毫无征兆。
他正将一束新采的野菊供在坟前,忽闻竹篱外传来粗嘎的抱怨:
“真他娘晦气!紧赶慢赶过来投奔姑母,整间寺庙竟被抄成了白地!”
萧逐见两个背着褡裢的汉子正在院门外跺脚。
“爹啊,早说俺姑靠不住!咱要是早来几天,年都得在号子里过!上回咱来,她叫庙里关着;这回倒好,直接让官府逮走啦!上回是寺院,这回是衙门,这回俺姑怕是真出不来了!”
“你懂个球!搁这儿胡球说啥哩!”年长汉子把眼一瞪。
萧逐正要转身,忽听年轻人嘟囔:“那个‘小菩萨’哩?那丫头可邪乎!你看我这腿上的疤,就是追她时让大黄狗给啃的!寺里有她罩着,咋能……”
“小菩萨?”年长汉子嗤笑一声,“山下卖香烛的老汉说得真真哩!她早溜啦!眼下在江心寺那儿摆摊挣钱哩……啥菩萨不菩萨,神仙不也得吃饭?”萧逐听见“小菩萨”三个字脑中“嗡”的一声,后面啥也听不见了。
他像头豹子般冲向那两人,惊得父子俩踉跄后退。
他死死攥住年长汉子的手腕,嘶声问:“什么样的小菩萨?”
“十、十五六岁的姑娘……”
“江心寺在哪?”
“江心寺自然在江心啊……疼疼”汉子只觉手腕欲裂,痛得龇牙咧嘴,再不敢有半分隐瞒,当下如同竹筒倒豆子一般,将他所知道的一切尽数说了出来。
萧逐松开通红的手腕,任那对父子连滚带爬地逃走。他最后为坟冢添了一抔新土。他猜想,这底下长眠的,或许是九襄的娘亲。临行前,他依旧郑重地点上三炷香,伏身磕头,心中默祷:愿逝者安息,更愿九襄平安,佑他此去,能早日寻得她的踪迹。
萧逐下了山走向老君渡。
河风猎猎,渡口孤舟横陈,老艄公持篙默立,宛如一幅等待了许久的画面。
他无半分犹豫,一步踏下。船身微微一沉,晃开圈圈涟漪。也正在这一瞬,他整个人的气势陡然变了,腰间那佩刀寒光一凛,乍现于这苍茫天地之间。
风波万里,为一人而去。
本章接第一步结尾。也就是22章结尾内容。九襄开启了江湖路,这一路救少女出邪窟、智斗乡绅救灾民、破无尸奇案,更是结合佛经与心理学在民间为百姓“疗心”……最后竟无意间从庙堂走上了朝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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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尘世客·江湖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