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阴沉沉的,仿佛随时都会压降下来,禁足室里弥漫着潮湿与霉味。
静慈蜷在冰冷的墙角,身下的蒲团早被冷汗濡湿。剧痛抽干了她所有的力气,连同心头对那人最后的期盼,也仿佛一并流走了。身体细弱得像一枚秋叶,止不住地轻颤,而她的心,比这雨夜更沉、更冷。
初有身孕时,她尚存一丝侥幸,日夜祈愿太子能踏着祥云而来,在众尼复杂目光中将她迎出这樊笼。可这些时日的煎熬,如冷水浇头,让她骤然清醒。
她想起北燕惊变,想起他身为流亡之人,在异国苟且偷生尚属不易,何来余力顾及一个微不足道的她?他心中装着万里江山与血海深仇,而她,不过是他亡命途中偶然邂逅的一株蔓草,一段零露般短暂的姻缘。他怎会知晓,那夜仓促的温存,竟在这清冷佛堂之中,结下了甩不脱的血脉牵连。
自有孕之后,少女情思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对腹中胎儿日趋浓烈的爱。那个曾给予她欢爱的男人渐行渐远,从入骨相思到无从想念,反是腹中的血肉与她共生一体,身心依赖。原本她于心中无数次祈祷太子早日出现,不知从何日起,这种祈祷已变成保佑孩子平安出生。
突然,一声惊雷划破天际,紧接着,豆大的雨点砸在屋顶,砸得房梁硕硕发抖,静慈的身体也跟着剧烈颤抖起来,剧痛的频率越发高了。
“孩子…他…他要出来了。”
她痛笑了,艰难地挪动身体来到墙角,将长衫拉起,等待那一刻的到来。
疼痛一波接着一波,有时身体本能地想躲开这疼痛,但一动却加剧疼痛。她也知生孩子要使力,但她无力可用,只能任凭两只手在两侧乱抓。
当意识陷入绝望,手边忽然抓到一节湿润的菩提根,她下意识便放进嘴里,竟咬出甘甜的蜜汁,凉凉甜甜的液体滋润了她的舌头,滑下喉咙,她立时恢复了些气力,便豁出命去,鼓足气力运至腹部。
“啊——”她痛的撕心裂肺,昏天黑地,几乎晕厥,心中只一个信念,不能放弃,要让孩子平安来到这个世界。
终于,一声啼哭刺破黑暗。在大片的汗水与血水中,孩子降临了——竟是个女婴。
静慈心中有些失望,与此同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冲到门口。
慧明的心魔始终没除,辗转难眠,眼看一场暴雨将至,他忽然对禁足室中的静慈生出一种强烈的不安与预感,当即起身前往。
可刚迈进菩提庵,一道电光横空劈过,汗毛林立,吓得他在青石板上一滑,摔了个踉跄,接之而来“哗啦啦”巨响,便听见有人大喊:“不好了,菩萨殿塌了!”
一听此言,慧明更是担心殿旁禁足室里的静慈,也不管自己监院的身份,先顾静慈吧。待他冲到禁足室前,忽听婴儿的啼哭,忙推门进去,顿时被眼前景象惊住。
静慈虚弱地靠在墙角,衣衫凌乱,下半身裸露在外,两条腿鲜血淋漓,身边一个血红的婴儿,让他想起如那菩提花芯渗出的血露。
慧明下意识地掩面后退,犹豫片刻终是不忍,脱下袈裟上前盖住她裸露的身体,轻声道:“唉,静慈,你应劫了。”
静慈满是疲惫,此刻见他却目露光彩,指着自己裸露的下半身,“孩子,孩子,师父求您帮帮我…”
慧明才发现那红彤彤的小婴儿还连着娘亲的脐带,他慌地冲出寻得一把剪刀,又冲进来。一阵忙乱后,慧明抱起小婴儿递给静慈。
静慈气息奄奄,艰难地指向身旁那节枯老的菩提根,断续地说道:“是它…是这菩提根助我产子…此子非凡,乃天命所归……”
“这女婴,竟在佛前灯灭时降世。”慧明心道。
他还未及回复静慈,便见慧仁与一众僧尼出现在禁足室门口。
“此子不能留!应以业火焚之!”慧仁一语惊雷。
“此乃妖孽!秽乱佛门,致佛殿倾颓,菩萨金碎!此乃天谴昭昭!留之,便是留祸根,累及全寺!”慧仁面目铁青,杀意凛然。
静安师太本就嫌弃静慈,立刻附和:“慧仁师兄所言极是!此等污秽祸胎,必以业火焚尽,方能涤荡妖氛!”
慧明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全身血液瞬间冻结!
“师弟!师太!”慧明竭力保持着镇定,“法身无相,塑像本空!我辈礼敬的,难道是那土木金身吗?敬的是佛心,是菩萨‘地狱不空,誓不成佛’的大愿!此殿地藏菩萨历经风霜,又经搬迁挪动,梁柱早已被岁月蚀空,墙基亦被雨水浸透松垮,在此暴雨之夜坍塌,也是势所必然,怎可妄断是菩萨心生嗔恨?”
“哪有这般巧合!”静安师太尖声反驳,“偏在她玷污佛门,于此思过之时,菩萨金身便轰然崩碎?这分明是菩萨显灵,不容此等污秽!”
“即便……即便静慈德行有亏,触犯清规,”慧明深吸一口气,声音因激动而微颤,“可这襁褓中的婴儿何罪之有?她初临人世,灵台未染,如白纸素绢,清清白白!这难道不是一条活生生的性命吗?我佛慈悲,曾割肉饲鹰,舍身饲虎,我等今日,竟容不下一个无知婴孩的一声啼哭吗?”
“孽种亦是罪证!”慧仁毫不退让,住持闭关,此事正好助他树立权威。
眼见争论陷入僵局,慧明心乱如麻。他深知自己无法说服固执的慧仁。情急之下,他想到寺中至高权威:
“此事…此事干系重大,非我等可擅断。理应禀明住持,由他定夺!”
“住持正在闭关参悟无上妙法,岂能为这等污秽之事出关惊扰?” 慧仁立刻截断他的话头,语气中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感,“住持闭关前早有明示,寺中戒律纲常,由我执掌!此等败坏门风、亵渎佛祖之重罪,正是我职责所在!师兄一再阻挠,莫非心中已无佛门戒律?”
这顶大帽子扣下来,慧明顿时语塞,脸色煞白。
眼见双方争执不下,静安师太假意劝和:“阿弥陀佛!两位师兄莫再争。此事关乎伽蓝清誉,非同小可。不如公示于众,由全寺僧尼投票公决,以示公道!”
于是,大雄宝殿内,灯火通明,气氛肃杀。静慈被强行拖来,怀中婴儿已被夺走。她瘫软在地,惊恐地望着周围一张张冷漠或狂热的面孔。
慧仁声音洪亮,如同法槌敲响:“静慈私通产子,亵渎佛门,证据确凿!其早产妖异,更致菩萨金身崩碎!为护我佛门清净,保古刹声誉,当以业火净化!赞同者,举手明志!”
“净化污秽,护持正法!烧!”静安师太第一个举起手臂。
如同被无形的潮水推动,一只只手臂在慧仁凌厉的目光扫视和静安师太尖刻言语的煽动下,迟疑地、或决绝地举了起来,渐渐汇成一片令人窒息的森林。
有几位年老僧人拒绝举手,紧闭双眼,双手死死合十,口中念念有词,角落里几个没有抬手的小沙弥,脸色惨白,将头埋得极低,还有与慧明交好的僧人,面露不忍,也未举手,但目光里传递着无奈。
慧明的争辩虽未被完全淹没,却显得如此苍白无力:“即便静慈有罪,这孩子清清白白,佛祖尚割肉饲鹰,我等岂能妄断婴孩生死?!”
他的声音回荡在殿柱间,得到的是更多的沉默,以及慧仁更加冰冷的目光。
慧仁冷酷的目光扫过全场,宣告了最终审判:“公议已决!明日午时,菩提树下,行净火之刑!涤荡污秽,肃清佛门!”
“不——不!”静慈发出一声绝望的哀嚎,彻底昏死过去。
慧明痛苦地闭上双眼,不敢再看那对可怜的静慈一眼。
殿外,暴雨依旧,仿佛要将这世间一切污浊与不公,都冲刷个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