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眼看众生,众生皆是佛。魔眼看众生,众生皆是魔。慧仁,你执着于相,已生心魔。回去反思吧。”
最终,这场纷争在慧能住持现身时走向终结。他亲自救下女婴,并以不容置疑的口吻下令:“今日之事已定,妖孽之论,休得再提。”
住持法旨已下,慧仁只得躬身领命,退回自己的禅房思过。禅房内一片死寂,他盘坐于蒲团之上,看似沉寂,心中的不甘却如野火般暗自灼烧。
他又输了。
输给慧明的并非法理,也非能力,而是人情。
他心底的那声冷笑,如同殿外未干的雨水,又冷又涩。思绪倏地飞回了许多年前,飞回了那钟鸣鼎食的京城大寺——栖霞寺。
那里,才是他慧仁本该纵横驰骋的天地。他是地位尊隆的堂堂监院,位列西序之首,是方丈、首座之下,总理全寺事务、手握实权的核心人物。
寺中数百僧侣,日常起居、法事安排、银钱度支、田庄租息,乃至与王公贵胄的往来应酬,哪一样不经他之手?哪一样不赖他决断?
那时的他,步履沉稳地穿行于重重殿阁之间,所到之处,僧众无不垂首避让,恭敬称一声“监院大师”。他曾在巍峨的大雄宝殿主持数千人的孟兰盆会,声如洪钟,威仪具足;也曾在方丈室内,与王孙贵族品茗辨机,谈笑风生。
那时节,他手中批过的度牒、经手的银钱,足以将这报恩寺整个买下。栖霞寺的首座年老体衰,退位在即,寺中上下谁人不知,他慧仁,便是下一任首座的不二人选,甚至将来接替方丈之位,也并非虚妄。
那是何等的权势?何等的风光?
然而,一夜天翻地覆,竟已换了人间。
那千刀万剐的刘征,篡位也就罢了,终究是你们刘姓皇族的内斗。可他一登基,竟频频颁下灭佛诏令,对寺院、四方佛徒步步紧逼,终将全国佛门拖入一场滔天浩劫。
一场焚寺之火,烧尽了他半生经营的繁华旧梦。他眼睁睁看着金身倾颓,经卷成灰,往日煊赫权柄,尽数化作青烟。他如丧家之犬,九死一生方逃至这偏远之地的山寺。
初来之时,他也曾暂作蛰伏。很快,那刘征行此逆天灭佛之举,果然报应迅疾,龙椅尚未坐暖,一年光景便暴毙而亡,真乃佛天睁眼!
此后,在慧能的谋划与各方信众的支持下,报恩寺得以扩建,香火日盛。他自问在此过程中殚精竭虑,功劳苦劳皆不在人下,如今却要屈居第三,头上还压着一个在他看来名不副实、优柔寡断的慧明。
他如何能服气?
那慧明,处事黏滞,每每议决事务,总是一副瞻前顾后之态。分明一桩简单惩戒,到他手中便诸多顾虑,既要顾全寺规体面,又恐伤及僧众和气,全然没有大丛林执事应有的杀伐果断。此等庸碌之辈,若非凭着与慧能的同门之谊,何德何能位居己上?
论理财:慧明只会锱铢必较地算计着几斗米、几捆柴,守着这弹丸之地的薄产,便觉得是莫大的功劳。想当年,他慧仁掌理栖霞寺名下万亩良田、城中数十间铺面的租息,眼光所及,是半个京城的财富流动。
论待人:慧明对师兄慧能唯唯诺诺,对下则一味怀柔,妇人之仁。想他栖霞寺,令行禁止,法度森严,哪容得半分懈怠?
论格局:这清州城乃是边陲,报恩寺更是弹丸之地,慧明不过是个乡野山人。而他所在京城,与贵族周旋,所思所虑,何止关乎一寺之兴衰,甚至能与天下大势隐隐相连。
他始终坚信,慧明能稳坐第二把交椅,仅仅是因为他与住持慧能是同门师兄弟,一同逃难至此。这层关系,如同一道无形的墙,将他所有的才能与功劳都隔绝在外。他的一切努力,在这堵墙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若非那场灭法之灾……我本该是栖霞寺的监院,乃至方丈!岂会在此,受你这无能之辈的压制!”
这念头如同毒蛇,日夜啃噬着他的心。因而,他看慧明的每一个眼神,都淬着精心过滤后的轻蔑;他反对慧明的每一个决定,都藏着对那第二把交椅灼热的渴望。
其实也并非他一人有如此想法。
在这报恩寺中,有不少僧众,尤其是一些后来投寺,曾在各大丛林待过的僧人,以及那些崇尚雷厉风行作风的执事,皆心向于他。
“慧仁师叔之才,屈居于此,实乃大材小用。”他们私下为他所受的“不公”抱屈。
正是这些私下言语的支持,成了滋养他心中不甘的土壤。它们仿佛在不断地提醒他:他慧仁,依然有着自己的分量与追随者。
而那静安师太,便是其中最懂得如何向他“尽忠”的一个。
发现静慈有孕并前来密报的,便是她。言语间,更是若有似无地,将那点捕风捉影的暧昧,如同蛛丝般,轻轻缠绕在慧明的身上:“慧明师兄对静慈,似乎过于关心了。”
正是这若有似无的牵引,成了点燃慧仁心中干柴的那点星火,让他死死咬住静慈身孕一事,大做文章,步步紧逼。说实在的,他心底疯狂地期盼从那女人口中,颤抖着吐出的那个苟合之人——是“慧明”。
届时,慧明那波澜不惊的脸上,会如何瞬间崩裂;那伪善的声名将如何扫地;那令他嫉妒的师兄弟情谊,又会如何在这场丑闻中化为齑粉。这念头,光是想想,便带来一种近乎战栗的快意。
可现实是,他未曾找到一丝一毫的实证,能将这桩丑闻与慧明牢牢钉死。这份无力感,如同热油浇在他心头上,烧得他五脏六腑都在扭曲。他寻不着慧明的错处,一股无明火便全数迁怒于静慈身上,还有她腹中的胎儿。
那婴孩降世,竟引动地藏殿坍塌。此乃天道示警!他慧仁本想借此良机树立威信,眼见一场博弈,支持己方者多过慧明,心中正自暗喜,只待将那“妖孽”之名坐实,便可顺势压下慧明一头。
谁知,住持仅用一句话,便如金刚杵般,将他苦心营造的大好局面击得粉碎!
他胸中那股无处发泄的怒火,终于转向了塔中那位高高在上的住持——慧能。
想当年,此人何等悲悯宏愿,一心造福桑梓,甚至倾尽半生积蓄投资寺院,方有报恩寺今日规模。可近些年来,他却像变了个人,不知在塔中捣什么鬼,长年累月地闭关,对寺中大小事务不闻不问。
“莫非是金身塑久,真当自己是佛了?!这报恩寺竟被这样两人执掌着,如何能继续发展壮大!”
想到此,一个惊人的念头如一道电光,劈开了他心中积郁的迷雾——这住持的宝座,也不是不能换人坐的。
“小不忍则乱大谋!我慧仁今日之屈身,非是怕了尔等,而是静待那雷霆一击的佳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