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弟且慢!”来人竟是监院慧明。
慧明转向静慈,声音急切:“静慈,休要再执迷不悟,妄想庇护那人了。此时此地,你该思量的,是腹中这无辜的骨血……若动了刑杖,这胎儿,可就保不住了。”
他这话,是说给她听的,又何尝不是说给慧仁听的?他在提醒他,佛门首戒杀生。刑杖之下,若伤胎儿,便是害一条人命,结一桩恶果。
慧仁脸上毫无波澜,依旧是一派冰冷的肃然。而静慈岂会不知?摇曳的烛光映在她苍白的脸上,她眼中慌乱与绝望交织,已然六神无主。
“小妹,这尼庵岂是你这般年华的久居之地?”那声叹息般的低语,又一次在她心尖响起,“待我渡过眼前难关,便来接你。”
这句承诺,早已成为她在无数清冷长夜中反复回味的偈语。如今,她身陷一个由罪责与刑杖构成的漩涡,无力挣脱,太子的承诺,便是支撑她捱过眼下这一切的唯一念想。
就在这绝望的眩晕中,一道金光自记忆深处劈开,一个念头如救命稻草般闪现!
她眼中骤然迸发出一道破釜沉舟的光彩,抬头脱口而出:“我并无与任何人媾和,我腹中乃是……乃是菩提送子,九转金莲投胎!
“什么?你说什么!”这句话,如同平地惊雷,不仅震得慧仁僵在原地,也让慧明浑身一震,心头巨浪翻涌:菩萨下生?在她腹中?
他回想起六月飞雪、菩提开花又歃血的异像。自己曾观测天象,心中确曾掠过“菩萨下生,明王出世”的古老偈语,那是对天地异变的揣测,而非……而非如此具体地应验在一个尼姑的身孕之上!荒谬,当真是荒谬绝伦!
慧明万万没想到,她竟会搬出这般惊世骇俗的说辞!这丫头,真是……疯了,慧仁岂会相信她这套说辞?
“菩萨下生?偏偏下生在你腹中?哈哈…哈哈哈!”果然此话一说,性情刚烈的慧仁便按捺不住,指着静慈大声嘲笑起来,洪亮的笑声在殿宇间回荡,充满了鄙夷与荒谬。
“慧仁!”慧明一声低喝,声音不高却带着威严,生生截断了那刺耳的笑声。他上前一步,挡在静慈与慧仁之间,面色是前所未有的凝重。
他何尝不觉得惊世骇俗?但正因如此,才更不能任由慧仁将此事闹得人尽皆知。
“此事……关乎我寺百年清誉,”慧明目光锐利地盯住慧仁,声音压得极低,“她所言是妄是真,凭你我能断吗?”
慧仁被他问得一怔,脸上的嘲弄僵住,转为不服:“师兄!这等疯话……”
“正是如此,才需谨慎!”慧明打断他,话语如同沉重的磐石,“若她真是妄语欺佛,自有戒律严惩。可万一……万一其中有我等凡夫未能窥见的天机呢?”
他见慧仁气势稍敛,趁机说出思虑已久的方案:“眼下最稳妥之法,是暂且将她禁闭,严加看管,静待慧能师兄出关。师兄佛法精深,智慧通达,届时由他亲自勘验,在此之间,此事绝不可对外泄露半分!”
慧仁看了看静慈此刻坦然不见一丝波澜的眼神,又看了看慧明不容置疑的神情,最终重重哼了一声,道:“暂且押她去禁足思过,待住持出关再行处置。”
静慈被带走后,慧明思绪纷扰,久久不能平静。
春雨淅沥,敲在禅院屋檐上。
慧明心里一直藏着个无法言表的秘密。他的目光,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向菩提庵的方向,飘向他暗暗喜欢的静慈。
早课时,晨光透过木窗,恰好映亮她低垂的侧脸,一双明睫美艳动人;当维那师起腔,她微启双唇,声音清泠如泉,慧明便觉那声音不是入耳,而是直直坠进心里去了。
纵是粗布麻衣,也掩不住她眉眼间的秾丽。步履行走间,腰肢若风拂柳,摇曳生姿。每每从眼前经过,便似一道无形的业火,灼得他五内俱焚,非得在心中将《楞严咒》反复持诵数十遍,方能将那蠢动的妄念强行按捺下去。
他深知,她是佛前明灯下最灼人的一道魔障,是他菩提路上避无可避的业关。可悲的是,明知如此,每回再见,心底仍会不可自抑地,漫上一丝隐秘的欢喜。
有时他故意绕远路只为从她座旁经过。她分明专注读经,眼帘都不抬,可待他走回座位,一抬头,却正迎上她望过来的目光。那目光是含笑的,带着了然。她的眉眼生得极好,远山含黛,秋水横波。尤其当她微微挑眉时,那眼底便漾起一丝极浅的涟漪,像春风吹过三月的池水,不动声色,却已乱了满池萍碎。
有一回狭路相逢,她抱着一摞经书正要进门,他侧身让路。擦肩时,她忽然抬眼看他,就那一眼,慧明分明看见她眼底有光倏忽一闪,唇角微不可察地一翘。那笑意极短,如露如电,却让他在原地怔了半晌,连手中的经书何时滑落都未察觉。
这无声的往来,成了两人心照不宣的秘密。她从不逾矩,只在那恰到好处的瞬间,给他一个眉眼弯弯的回应。那里面藏着的风情,说不清是善意,还是别的什么,却足以让这步入中年的僧人心,在青灯古佛间,悄悄开出花来。
但这缕微澜,终究只能沉入他心湖的潭底。他清楚地知道,无论是碍于如今的身份,还是所修的纯阳功法,他都如同被无形的枷锁禁锢,不能,也无力将这春水漾开,能得她这偶尔清浅的回眸,于他漫长而寂寥的修行岁月里,已是意外而珍贵的布施,足以供他于心底反复品味,直至色身归于尘土。
然而,当他埋头忙完七七四十九天的法式后,那种涟漪突然断了。
慧明时常看见她独坐廊下,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宽松的僧袍,眼神空茫地投向山门外,仿佛盛着水远山长的愁绪。
她怎么了?慧明起初只是惘然,心底那点隐秘的涟漪化为担忧。
可当真相这般**裸地摊开,一股混杂着震惊、担忧与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猛地窜起,那个他连在梦中都只敢远远仰望的人,那个他视若琉璃般珍贵的人,竟就这样轻易地……身陷泥淖。紧接着,这股涩意催生出一股背叛的怒意,这感觉,不像失落,更像自己谨守的、关于她的完美信仰,被彻底玷污了。
当静慈在两位僧人的裹挟下转过身离开时,她只是深深地望了慧明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随即便垂下眼帘,跟着他们走向地藏殿旁侧的禁足室。慧明浑身一僵,一股滚烫的羞愧如业火般从脚底烧至头顶,仿佛与静慈苟合之人是他。
慧明本还指望住持出关主持大局,谁曾料到,只过了一夜,一声婴儿的啼哭刺破黎明天际,紧接着,那尊地藏菩萨像竟在暴雨中轰然坍塌!
一个新生命的降临,竟以一座佛殿的献祭为代价?于是,一场席卷整个报恩寺的滔天风波,轰然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