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分那日,静慈吐在了早课的法器上。
静慈当时正跪在地藏菩萨前念诵经文,忽然喉间被浓重的血腥味呛住,忍不住一口呕在铜钵里。
低头看,铜钵里的清水变成绛红色,水面竟浮着一瓣七色菩提花瓣……这时众尼躁动起来,原来不知何时弥散在殿内的雾气,越来越浓烈,突然一抹金光穿透雾气,静慈还未看清,便听有人惊呼:“菩萨显灵了!”
原来那金光乃地藏菩萨金身,琉璃骨骼间流淌着熔岩般的梵文,菩萨将掌中九环锡杖抛出,锡杖刹那变为一条金龙,菩萨却消失于瞬间,那金龙盘旋片刻径直来到静慈跟前。静慈又恐又惧,想跑却挪不动腿,不想金光一闪,龙头消散,只剩龙身无数鳞片,待她定睛一看,哪是什么龙鳞,原是和铜钵里一样的菩提花瓣,原来这龙竟是幻像,但见无数花瓣在空中旋转飞舞,层层叠叠,凝聚成一朵盛开的巨莲。那莲花竟有九层花瓣,通体散发淡淡的红光,娇艳欲滴,仿佛是用最纯净的朝霞编织而成。
静慈忍不住伸手将这莲花拥入怀中,瞬间,一股暖流自腹中开始蔓延,她低头一看,竟可见自己体内的五脏六腑,她感受着佛光照印全身的舒适……身子一颠,醒了。
原来她是在早课时分梦魇了,但那个梦历历在目,十分逼真,她心中一惊,确有两月未见红了,莫非……这真是胎梦?
回想三个月前……
雨声淅沥,敲在禅院屋檐上,更显得这菩提庵空寂得骇人。众尼劫去前面报恩寺大殿的法事集会了,唯留静慈看院。她独坐殿内,指尖一颗颗拨过念珠,却无论如何也定不下心神。来此修行一年有余,这青灯古佛的冷清,仍叫她难以适应。
她本是北燕冯家女,与兄长相依为命,兄长死于一场叛乱;她在烽火中被劫掠至异国。几经辗转,险堕风尘,终是拼死逃出。天地茫茫,无一处可容身,最后只得推开禅院门,将青丝寄予佛前,。
“花开得再好,无人欣赏,也是枉然。”她望着门外雨中那丛开得正盛的紫薇,心下凄楚,“但凡尘世还有我一条路走,何苦在此守着孤灯?”
雨势渐小,一股莫名的冲动攫住了她。她终于起身,跨出了那扇平日里不敢轻易逾越的门。这一脚便踏入了她命定的孽缘,应了她此生最大的劫数。
没走多远,她便瞥见青石板上蜷缩着一男子。雨水冲刷着他,身下积水已泛着淡淡的血红。静慈的心猛地一跳,几乎是本能地快步上前。
杏黄的油纸伞遮了过去。
那是一名极年轻的男子,衣衫褴褛,面色惨白,右肩伤口狰狞,虽昏迷着,眉宇间却锁着一股挥之不去的痛楚。她蹲下身,手指刚触到他的腕脉,他却骤然惊醒,眼神如濒死的困兽般警惕,一手已攥住腰间佩刀!
“菩提叶止血可不如金疮药。”她强自镇定,声音清凌,试图安抚。
他抬眼看来,目光相触的瞬间,静慈只觉得心口像是被什么狠狠撞了一下。他生得极好,即便落魄至此,那轮廓依旧带着难以磨灭的贵气。尤其是此刻,他湿透的黑发贴在额角,眼神脆弱又凶狠,竟让她想起自己过世的兄长,无端生出几分怜意。
“施主,你在发热。”她移开目光,解下腰间随身携带的药囊,指尖小心拂过他肩头的伤口。那触目惊心的伤痕让她心头一紧,“这……是狼牙箭所伤?”话一出口,她便有些后悔,此言未免透露了太多。
果然,他眼神愈发锐利,不答反问:“法师如何称呼?”
“贫尼静慈。”她低声答了,不再多问,只道,“雨大了,施主若信得过,且随贫尼去禅院暂避,处理伤口要紧。”
她费力将他搀起,让他大半重量倚靠在自己肩上。隔着湿透的僧袍,她能清晰感觉到他滚烫的体温,以及那强健肌肉下蕴藏的力量。男子陌生的气息混着血腥味扑面而来,让她脸颊微微发烫,心跳如擂鼓。她甚至能听到自己血液奔流的声音。
“法师今日救我,不怕惹祸上身?”他声音沙哑,带着审视。
静慈心中苦笑,祸?她冯家零落,自己辗转漂泊至此,还有什么祸事是她承受不起的?她只是……无法眼睁睁看着一个活生生的人死在自己面前,尤其是,他极有可能与她来自同一片土地。
“唉,生此乱世,你我同是无国无家的流民。”她轻叹一声,扶着他蹒跚回到禅院。
地藏殿内烛火昏黄,暖光流淌在两人相贴的肌肤上。
静慈全神贯注于他右肩的伤口,指尖隔着湿布,依旧能感受到肌肤下蓬勃的生命力。当血污被拭去,那片粉红色的、宛如鹤喙衔痕的胎记赫然显现时,她的心猛地一沉。
“这鹤咬痕……”一个从兄长那听闻的,属于北燕王室的隐秘印记,竟在此人身上得见。她心下惊涛骇浪,面上却不敢显露分毫,只将手中动作放得愈发轻柔,仿若对待一件易碎的珍宝。
忽而一阵猛风穿堂,供桌上那点暖融融的烛火,“噗”地一声熄了,黑暗瞬间吞噬了大殿。她正欲起身点灯,一柄冰冷坚硬的刀却悄无声息地抵上了她的后腰。
“别动,”他的气息灼热地喷在耳畔,声音低沉而危险,“你到底是什么人?”
“施主你,这是作何?”静慈脸颊绯红,心口怦怦直跳。
“你即认出我肩头胎记,又认得狼牙箭伤。你是北燕间隙。说,究竟是何人派你来的?” 刀尖的寒意透过薄薄僧衣,渗入肌肤。
黑暗中,她反而镇定下来,小心试探着那个呼之欲出的身份:“太……太子?”
得到他沉默的默认后,积压的委屈与辛酸决堤而出。她将自己的身世和盘托出,从家道中落,与兄相依为命,到兄长死了,自己如何被掳至异国,险堕风尘,最终逃入空门的种种苦难。
“你是冯铮之妹?他是我殿前侍卫,所以你知王族印记,”他的语气瞬间变软了,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窃喜,“那算起来,你我还是宗亲,你也该唤我一声兄长。”
他突然伸手温柔地替她拭去脸上泪痕。
静慈垂着眼,能感受到他的目光正细细描摹着自己的眉眼,那目光滚烫,有一种令人心慌的意味。
“小妹,这尼庵岂是你这般年华的久居之地?”他叹息般低语,气息拂过她的脸颊,“今日定是你兄在天之灵指引我来寻你。”
他的话语像暖流,融化了她心底的冰层。长久以来的孤苦无依仿佛找到了依靠,她心神一松懈,便被他顺势揽入怀中。
属于男性的、带着血气的侵略性气息瞬间将她包裹。她下意识地想要挣脱,指尖却触及他腕间疾如擂鼓的脉搏。
“太子不可……”她刚启唇便被他湿热的双唇霸道擒住,只嘤咛了一声便再发不出声,接着双手被反扣……跌入他怀中,挣扎间,只听“铛”的一声,弯刀落地,随之滑落的,还有她那身海青僧衣。
她只觉身子一凉,陷入一个由无边春色化成的欲孽漩涡,无力挣脱,身躯交叠之际,忽听殿外暴雨突至,她仿佛看见禅院外那株娇艳欲滴的紫薇,花心碎了一地……
太子终究要赶在寺中法事结束前悄悄离开。临行前,他留下手中弯刀做信物,嘱咐她千万藏好,并允诺,待他渡过眼前难关,便速来接她。
想到自己即将离开这寡淡之地,她心下甜蜜,对太子充满期盼,忍不住又想起那夜的缠绵,想起那几日的郎情妾意,双颊便飞出两朵红云,不想一抬眼,正对上地藏菩萨威严的眉目,似悲悯又似冷眼,像是在无声诘问她……她慌忙垂首,指尖却在袖中死死绞住。
这一晃,秋去冬来,冬去春来。
太子一去不回,杳无音讯。静慈虽细弱,宽大的僧袍也终是遮不住隆起的小腹。
“妖孽!”
戒律堂首座慧仁的禅杖裹挟着风雷之势,重重顿在青石板上,那声响如同惊雷,炸碎了禅院的平静。他面沉如铁,声音冰冷:“贱人!竟敢玷污佛门清静!何人与你苟合,还不快如实招供!”
静慈像一只受惊的幼兽,双手死死护住僧袍盖不住的腹部,脸色惨白如纸,浑身颤抖只反复道:“没……没有……”耳边却响起太子沙哑的声音:“法师今日救我,不怕惹祸上身?”
戒律堂的禅杖又一声重重地垂在地上,打断了静慈的思绪。
“来人,施刑!” 慧仁师兄怒目圆睁,额角青筋虬结暴起,这桩他视为奇耻大辱的丑闻,必须用最酷烈的方式洗刷。
眼见静慈与腹中胎儿岌岌可危,忽听一声:“住手!”
只见戒律堂外冲进来一人,身体已先一步行动,猛地踏前抬手拦住那行刑的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