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从一场浑噩大梦惊醒,九襄尚未完全找回自己的身体知觉,那句蕴着血泪的誓言,却已挣脱了理智的束缚,猛然从齿缝间嘶嘶地挤出:“……报仇!”
“报仇”的念头一起,如同惊雷炸响!她想起萧逐那“势必报仇”的心情,顿悟:“原来这就是仇恨。”
“娘,娘你不能死,”昨日记忆一缕缕浮现,九襄怒吼着,“是公主,公主是那罪魁祸首!是公主害死了你!我,我今生必要找公主报仇!”
“襄…襄儿,不要…”冯氏吐出最后一口气,她目光温柔,看看慧明,又看看九襄,用尽最后的清明留下箴言:“万法皆空,因果不虚…此生满足,九襄你…要好好照顾自己…记住,因果不虚,慈悲为本…不要,不要心怀仇恨。”
话音将落,玉殒香消。那抬起欲抚摸女儿的手,无力地垂落下去。
“娘——”九襄心中绞痛,泪如雨注。
“是了,报仇血恨!这才是我的儿!”暗处,冯鸿如一道幽影,早已自塔中潜出,无声地汇入人群。跳动的火光在他眼底明灭,映照着他脸上每一丝纹路。
他凝视着静慈(冯氏)为那和尚舍生忘死,一股无名火夹杂着难以言喻的酸涩直冲喉头。这复杂的情绪尚未平复,他便眼睁睁见秦将军毙于逆贼掌下!震惊未及反应,目光却又撞见女儿已安然立于菩提树下。
她平安的身影,像火钳烫在他的脸上。方才大火烧塔,慧明惊呼“九襄还在塔里”,挣扎着欲冲向火海,却苦于伤重无法动弹;而他,身为人父,明明听见了,却因一瞬的贪生怯懦,僵在原地。两相对照,他只觉得面上发烧,汗颜无地。现下,静慈的死点燃了九襄“仇恨”的火,一股难以言喻的欣慰竟漫上他心头,压过了所有杂念。
“很好,唯有经历这般切骨的淬炼,方能成就我王室复仇的真钢!”
这一切不过发生于瞬间。
刚才眼见秦将军那索命的一枪直击慧明,冯氏合身扑上,以血肉之躯欲护住慧明。而慧明眼见心爱之人扑向枪尖,竟也不顾一切地展开胸膛,自后将她踉跄的身躯紧紧拥入怀中。
也就在这相拥的刹那——那携着雷霆之势的枪尖,“噗”地一声,轻易便穿透了冯氏单薄的后背。锋刃带着她的热血,余劲未消,又狠狠扎进了慧明的心口。
一枪,两人。他们紧紧抱在了一处,也是此生唯一的、最后的拥抱。
枪尖带着冯氏的血,闯入他的躯体,仿佛一条残酷的血线,将两人的情愫与性命,就此贯穿联结。在这极致的痛楚中,慧明竟分不清,这穿透两人的一枪,究竟是罪罚,还是解脱。
待将九襄从走火入魔的深渊边缘强行拉回,他毕生苦修的“纯元炁”,也已油尽灯枯。最后一丝真气离体的刹那,他眼中仅存的光芒也渐渐涣散,慧能见状径直来到他身后,推住慧明摇摇欲坠的身躯,以掌心为他源源不断输入纯元真气。
“师兄,我,对不住你,今日之事,连累你了。”慧明却拒绝接受这元气,他满怀歉意,说完已气若游丝。
慧能长叹一声,竟低笑起来:“唉,师弟,你可知《大涅槃经》里佛陀最后说什么?‘诸行无常,是生灭法;生灭灭已,寂灭为乐。’当年的咱们已注定有今日了。”
“静慈……”眼见静慈先走一步,慧明唤着她的名字,仿佛不是诀别,而是一次寻常的低语。他将一个轻如蝶翼却重若此生的吻,印在她冰凉的额头,竟看见那个初入寺院的俏丽少女,抱着一摞经书走在前面,忽而回头,就那一眼,慧明看见她眼底有光,唇角微翘,她在唤他。
“既做不得白头鸳鸯,便当对黄泉比目吧。静慈,我便来了。”
话音才落,慧明便自断经脉。
“爹爹——!”九襄将这声埋藏心底多年的呼唤,声嘶力竭地喊了出来。
亲眼目睹双亲殒命,那股被暂时压下的狂暴业火在体内熊熊焚烧!她猛地抓起地上一柄染血的长剑,失去理智地冲向秦氏的尸首,剑光乱闪,疯狂地劈砍着,仿佛要将所有的悲痛、愤怒与无助,都发泄在这具早已冰冷的躯体上。
慧能见慧明一心求死,心中黯然。原来他这身“隔山打牛”的功夫再强,也打不破那无形的因果之壁。
慧能默默取出慧明袖中那小巧的乌木袖箭,箭匣九矢,幽冷如冰,仿佛凝着未散的执念。
待九襄眼中狂怒的余烬渐渐熄灭,慧能方将那沉黯的箭匣双手托起,平稳地递到她面前。
“九襄,”他声音低沉,却字字清晰,“你天性慈悲,出生便有一颗菩提心,本不该沾染此等杀伐之器。然老衲窥见天机,你命途多舛,当有三劫九难临头。”
他卸去她左手的长剑,却仿佛看透她未来数十年的风雨。
“此皆淬炼你心性之大磨砺。这袖箭,予你的并非杀戮之权,而是于山穷水尽之时,亲手劈开绝境、续写命途之机。是执之卫道,菩萨低眉;还是化身修罗,复仇雪恨?是佛是魔,皆在你一念之间!”
九襄呆立不语,接过袖箭时,清亮的眸子泪水夺眶而出。那菩提树的枝叶间,亦有一双饱含泪水的乌木大眼盯着树下的众生相,是那只小兽,同是卵生,皆有佛性。
眼见官兵越来越多,将寺院重重包围,慧能匆匆转身,人影瞬间消失在屋檐上,只听一句空谷传声:
“心灯不灭,暗夜有光。‘小菩萨’你可记住了!”
“襄儿!爹的襄儿啊……爹来迟了!”冯鸿踉跄扑来,涕泪纵横,将一副刚刚与女儿一起经历丧妻之痛的老父亲角色,演得惟妙惟肖。
九襄的目光一触及他,那被萧逐欺骗的锥心之痛便再度翻涌。而这一切,追根溯源,何尝不是源于他的算计!一股混杂着悲凉的厌恶感顿时涌上心头。
“走开,我爹死了,与娘一起死了!”
“襄儿,你看,你左手持剑,爹也是左撇子,而你左手腕的‘鹤咬痕’乃我家族独有胎记,”说着他一把撕开自己胸口衣领,露出右肩处淡红色胎记。
“谎言!”
九襄尖声打断,仿佛听到这世间最恶毒的诅咒。她猛地捂住双耳,如同受伤的幼兽,转身扑回娘亲已然冰冷的尸身。那冰冷的触感,彻底击碎了她最后的坚强。巨大的悲痛、无尽的孤独与滔天的怨恨在她脑中疯狂撕扯。
善与恶的界限,在这一刻变得模糊不清。信仰的基石,在脚下寸寸碎裂。
她只觉天旋地转,身子被无边的黑暗吞噬,意识的弦“铮”地一声彻底绷断,身躯一软,便无知无觉地栽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