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
九襄从噩梦中惊醒,额间冷汗涙涙。梦中娘亲手持糖人的温暖笑靥,与铁蹄下血色弥漫的惨状交织重叠,最终定格在慧明师父与娘亲双双被长枪贯穿的身影。
“爹在,爹在呢!” 守在一旁的冯鸿急忙凑上前。
眼前是熟悉的房间,空气里却再无娘亲留下的半点温存。九襄猛地坐起,屋宇的空旷让她心口传来一阵窒息般的剧痛。
“襄儿,你已昏睡了一天一夜。”
“你走!”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尖利得刺耳,像碎瓷刮过地面。
冯洪脸上的关切一僵,却终究没有离开。他此刻的忧惧与关怀确是发自肺腑,这毕竟是他存于世间的唯一骨血,是他复国野心的延续。
他不再争辩,只是沉默地固守一旁,承受着她所有愤怒与悲伤的浪潮。他将一碗清粥递过去,被她挥手打翻;他默默收拾干净,不久又端来一碗新的,热汽腾腾,映着他温情的脸。
九襄枯坐塌上,往昔的画面不受控地涌入脑海:娘亲虔诚礼佛的背影,慧明师父谆谆教诲“戒杀戒嗔”的嗓音,却与公主那句充满怨毒的“慈悲心却不待我”激烈冲撞着。
为何我佛不佑善人?为何虔诚换不来慈悲?
这个念头如同毒藤缠绕上她自幼受戒的佛心。而众僧的窃窃私语,审视娘亲与慧明的丑陋模样,更让她初见人性的鄙薄。
“他们不见我失母之痛,只在意我娘与慧明是不是有染,‘小菩萨’是不是真的……”她喃喃自语。
“世人之心,愚钝善变。”冯鸿看她迷茫,适时低语,他不希望女儿持续沉浸在痛苦的深渊,于是指向院中:“襄儿,你且来。”
夜已深,墨色浸染着寂静的院落。
九襄抿紧唇不愿搭理他,却还是走出房间。当看见院中那座新坟时,她的呼吸骤然停滞。墓冢在月光下泛着温润的光,坟前供着的白菊还沾着露水,三炷线香正升起笔直的青烟。
“我将你娘与你师父合葬在此了,也算是圆了他们临终遗愿吧。只是眼下暂不方便为他们立碑。”冯鸿按下复杂的心情,润了润嗓子,以掩饰尴尬。
“他竟有心将娘亲与慧明师父合葬在此,连坟头每一寸土都拍得坚实平整。”九襄此刻好像也没有先前那么厌恶他了。
她缓缓跪在坟前,俯身将额头抵在微湿的泥土上。三个响头磕得又重又沉,仿佛要将所有的委屈、愤怒与不舍,都磕进这生死相隔的黄泉。
忽闻枝叶窸窣,一个雪团似的小毛球从墙外树梢滑翔而下,轻巧落在她手边,嘴里还叼着一小截菩提枝叶。九襄懂它的意思,接过那菩提枝插在坟冢上。
这不及巴掌大的小生灵竟人立而起,两只前爪合十,朝着坟冢郑重其事地连点三下头。它做完这套动作,便安静蜷在她膝边,用温暖的绒毛贴着她的手背。
冰凉的手背传来阵阵暖意,她颤抖着抱起那小生灵将脸埋进那团绒毛,哽咽着问:
“你……是替娘亲来陪我的么?”
“灵兽尚存善心,袈裟却难掩恶念啊。”身后的冯鸿忍不住惊叹。
月光悄然向西天滑落,清辉渐渐变得稀薄,东方泛起一丝难以察觉的鱼肚白。
“咚咚咚”禅院鼓声急促如雨,这是集会的鼓声,寺院将有重大事件商议。九襄犹豫片刻,还是出门去了集会,冯鸿不放心便紧跟其后。
这一路,九襄并未回头,却能感觉到那个小毛球的身影,悄无声息地在殿宇的梁柱间跳跃,始终默默跟随着她。
殿内,关于新任住持的推选,因为她的出现渐渐演变成一场针对她的审判。
静安师太远远看见九襄跨进大殿,内里心虚,慌忙背转身子,假装没看见。
首座慧仁,面沉如水,眼底却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得意之色。
他等这一刻太久了,只见他霍然起身,宽大的僧袖猛地一拂,手指如利戟般直指九襄,声若洪钟,字字诛心:
“妖孽!当年你降生之时,便引殿塌,致使菩萨金身崩裂,此等不祥,早已注定!当日那般维护你,为你宣号‘九转菩萨’,替你扬名的住持,其真身乃是杀人纵火的前朝余孽!那犯了淫戒的慧明师父与尼姑静慈,均已伏诛谢罪!而你也并非是菩提胎,你是藏污纳垢的祸胎!今日还有何颜面立于这佛前?报恩寺所受一切血劫,所有亡魂,皆因你这不祥之人而起!”
其座下弟子立刻高声附和,声音谄媚而激昂:
“慧仁师父明鉴!此等妖孽,留之必是我佛门大患!当立即驱逐,以正清源!”
昔日对静慈美貌心怀嫉妒的尼姑,此刻更是面露快意,尖酸刻薄地扬声道:
“哼!静慈平日装的一脸虔诚,却早与慧明师兄暗通款曲,方才生下你这孽种!真是丢尽了佛门脸面!”
立刻有人出声附和,言辞愈发不堪:
“正是正是!什么‘小菩萨’,什么佛子转世,不过是慧能那老贼为遮掩其弟偷人丑事编出的谎话!”
“我看她分明就是个妖物,吸干了寺院的福报,才招来这弥天大祸!”
曾受过九襄帮助的小沙弥广净,缩在人群后,眼神躲闪,小声嘟囔着:
“唉,也…也不能全怪她…不过,她确实是不合适留在这里了…”
那些与他一般,还留存微末同情的声调,瞬间被淹没在汹涌的恶意里。
更有曾因犯错被慧明责罚过的武僧,满脸戾气地吼道:
“跟她啰嗦什么!这等祸害,打出去便是!”
静安师太内心充满恐惧与盘算,见批评九襄的呼声渐高……她猛地抬起头,用尽全身力气尖叫道:
“对!赶她出去!她就是灾星!快让她滚!滚得越远越好!”
“滚出去!莫要让我等动手,污了这佛殿!”
一根根手指戳向她,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向她喷吐着最恶毒的言语。那些她曾以为的佛法慈悲,师门温情,在这一刻,被撕扯得粉碎,只剩下**裸的排斥、恐惧、落井下石与急于撇清的丑陋。
九襄孤立在殿心,如同暴风雨中一叶无助的扁舟,被这铺天盖地的恶意与指控,冲击得摇摇欲坠。她所认知的世界,正在眼前寸寸崩塌。
戒律堂首座慧仁,不,即将升为报恩寺住持的慧仁,面无表情地注视着这一切,心中却在冷笑:“慧能、慧明…你们压在我头上二十年,可曾想过今日?这住持之位,合该是我的!今日我欲铲除这‘妖孽’,看谁还敢质疑!”
他将手中禅杖一顿,脸上浮现出悲悯与威严交织的神色,手臂猛地一挥,指向九襄,字字如冰:“此乃佛门清净地,岂容你这祸胎玷污!当年业火未能将你焚烧,已是佛祖慈悲。今日你若再不离去,休怪老衲引动寺中禁制,让你再尝业火焚身之痛!”
一时间,殿内群情汹汹。
“滚出去!”
“妖孽,滚出佛门净地!”
“立时三刻,滚出山门!”
曾经受人敬仰的“小菩萨”,转眼成了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那些由慧能、慧明一手建立的寺院声誉,那些因她而起的香火鼎盛,此刻都被选择性遗忘。
一股力道从身后袭来,九襄猝不及防,重重跌坐在地。昔日多少捧赞,如今便化作多少踩踏。九襄只觉得一颗心不断下沉,沉进由失望与背叛凝结的冰层。
冯鸿心头火起,奋力排开众人。可他的臂膀能推开簇拥的人墙,却推不开那一道道冰冷刺骨的目光;他的身躯能挡在九襄之前,却挡不住恶语相加的寒刃。就在那千夫所指、恶意几乎凝成实质的刹那,九襄忽然感到脖颈处传来一阵暖意。
是那只小毛球。它不知何时已悄然钻入她的衣领,毛茸茸的小脑袋轻蹭着她的锁骨,试图用自己微薄的体温驱散她那彻骨的寒意。它仰头望她,乌溜溜的眼里只有全然的信赖。这微不足道的温暖,此刻却如同暗夜中唯一不灭的星火,骤然照进了她几近冰封的心湖。
“以身为舟,以心为灯。你便是你自己的彼岸,亦是你自己的明灯!”
一记清越的佛音自穹顶而来,她猛地抬起头,目光穿透喧嚣的殿宇,直望向殿外……天际,初升的朝阳正奋力冲破云层,将万道金光洒向人间!
“佛不渡我——我自渡!”
心念骤转,她抬手用袖口狠狠拭去脸上残留的泪痕与软弱,然后迎着那轮初升的旭日,一步一步,沉稳而坚定地踏出了报恩寺。
“襄儿,等等爹爹……我和你一起走!”冯鸿的声音自身后传来。
那小毛球似有所感,稳稳立在她肩头,昂首面向前方,仿佛一位无声的向导。
山门外,两道身影融入朝阳的光辉之中,如同两柄新刃,刺向山下那片广阔而未知的江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