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襄传 第12章 菩提影·弯刀谜

破晓的薄雾尚未散尽，后山的松林浸在湿漉漉的青灰色里。空气冷冽清透，九襄的身影早已等在那块被晨露打湿的青石旁。

自从与少年萧逐在林间相识，这寂寥的后山于她，便有了不同的意义。那个身负血仇却心怀赤诚的少年，那个与她月下长谈，讲述江湖恩怨的知音，让她体会到了何为“期待”。

她回眸，看见萧逐踏着晨霭而来。

依旧是那身素白衣衫，衬得他身形挺拔如松。只是今日，他手中拈着一根新折的柔韧松枝，眉宇间少了几分初见时的凛冽杀气，多了几分少年人特有的清朗。

“等久了。”

“我在听松涛。”九襄眸光一转，唇角微扬道：“忽然明白了你昨日说的'刀锋破空声'是什么样子。”

萧逐眼中掠过一丝讶异：“哦？那你可要仔细听好了，今日的松涛，又会是什么声音。”

松枝在他指尖轻旋，动作忽然变得极为缓慢。枝梢点出时不见凌厉，反而带着说不尽的缠绵意味，仿佛在绘制一个无形的圆。

“这不是杀招。”九襄敏锐地察觉。

“对，这不是‘杀’是‘守’！剑意可伤人，亦可护人。”

萧逐看向九襄的瞳仁，倏地亮了起来。那种相知的甜蜜不期而至，轻轻叩击在两人的心上，就像蛰伏的种子同时感应到春信，不约而同地，在冻土下探出了第一寸嫩芽。

九襄唇角又一扬，双眸微眯，伸出两个手指做了一个点穴的动作：“萧逐哥哥，你教我那日制住顽童的功夫可行？”

“那是‘锁龙指’……御敌不强，”少年如实相告，但也于瞬间明白了她的心思，“你是想学‘守’，而非‘杀’！”

“嗯。”九襄会心一笑，却问他：“萧逐哥哥，你可知'锁龙'二字，在佛经中另有深意？”

萧逐颇感兴趣：“愿闻其详。”

“《华严经》中说'心如野马，亦如猿猴'，众生心性躁动，犹如狂龙难驯。所以佛法讲求调伏，而非锁困。以慈悲为缰，以智慧为辔，方能令狂心歇息。”

萧逐眼中光芒微动，似有所悟。他带着几分欣赏与笃定，对九襄道：“你这般悟性，一点即透……既如此，我便教你。”话音未落，他已抬手出招，指尖如清风穿叶，倏地点向九襄左肩。

九襄却不慌乱，猛地向后一缩，如同被风吹折的细竹，柔软得不可思议。同时足尖在湿滑的青石上一点，人已滴溜溜转到了少年右侧。她不过是偷窥到慧明晨练，偷偷记下的几式粗浅步法，加上天生的灵巧。

“看招！”九襄脆生生地喊，带着点孩子气的得意，抓起地上一把松针，用力朝少年扬去。

细碎的松针纷纷扬落了萧逐满头满脸，他有些狼狈地拂开脸上的松针，却见九襄早已退开几步，笑弯了腰，小小的身子在晨光里发颤。

他便也在不知不觉中裂开了嘴。少年眼中那层层叠叠的阴郁，渐渐消失在这光影和笑声里。

日头渐渐升高，松林里暖意弥漫，松脂的清香愈发浓郁。远处古寺的钟声悠悠传来，浑厚而沉缓，穿透层叠的松针，又缓缓沉入山谷。那钟声仿佛带着一种亘古的宁静，将这一刻的喧闹与生机，温柔地包裹抚平。

就在这样的晨昏交替间，萧逐的身影开始频繁出现在寺院的边界。

他常常踏着晨露或披着暮色而来，却从不叩响山门，只惯常栖身于那株虬枝盘结的百年菩提树上，身影几乎与浓密的树荫融为一体。目光却如无形的丝线，穿透庭院里疏朗游移的光影，稳稳地落在九襄身上。

他以一种近乎虔诚的沉默陪伴着她。每当九襄有所察觉，抬头望向树影深处时，总能对上那双沉静的眼睛。

古刹的宁静，便在这无声的守望中，如同袅袅的檀香烟霭，丝丝缕缕地渗透进他的四肢百骸，这方外之地的空寂，竟成了他漂泊灵魂难得的锚点。

偶尔，九襄会放下经卷，像一只轻盈的雀鸟飞奔至那巨大的菩提树下。

树上的萧逐早已察觉，无需言语，自然而然地俯身，向她伸出一只坚实而稳定的手。两人便在这百年古树的怀抱里，并肩而坐。

他爱听她讲经。那些曾觉深奥的佛偈，从她唇间流出，便成了清泉。他原本紧绷如满弓的肩背，竟在她的言语中不知不觉松弛下来，仿佛春风化开了冻土，那积压在胸口的千斤重担，就这样被一字一句地卸去。

微风穿过叶片的沙沙细响，偶尔夹杂着远处隐约的梵呗。时光仿佛在这里变得粘稠而缓慢，菩提树巨大的树冠，如同为他们撑开了一把隔绝尘嚣的伞，在这方寸之间，只余下彼此陪伴的安宁，以及那份在沉默中悄然滋长的相知。

日子便在晨钟暮鼓里，不紧不慢地翻过了大半本黄历。

那株百年菩提，不知何时已染上浅金。

这一日，二人并肩坐在粗壮的枝干上，夕阳的余晖透过叶隙，在九襄素净的僧袍上跳跃着细碎的金斑。她兴致勃勃地复述着今日住持师父讲解的《金刚经》。

“师父说，‘应无所住而生其心’，就像水面映月，月影留不住，但水光依旧潋滟……”她一边说，一边不自觉地用指尖在空中轻轻划动，仿佛在勾勒那些玄妙的意象。

萧逐侧首静静看她，看她谈及佛法时，闪烁光彩的眼眸，微微蹙起的眉尖，和时不时冒出来带着禅机又天真烂漫的比喻。她清泉般的声音，讲起佛经便拥有一种奇异的力量，像一只无形而温柔的手，轻轻抚过他心头那些因仇恨而紧绷的褶皱。

九襄见他听得专注，不由莞尔：“萧逐哥哥，你对佛法越来越感兴趣了？”

萧逐脸一红，半晌，才低声开口：“嗯，我喜欢听你讲。”

不关乎佛法，只关乎此刻讲经的人。

话音落下的瞬间，两人都微微一怔。风恰好在此时拂过，菩提树叶发出沙沙的轻响，仿佛在替少年掩饰那未曾言明的心绪。

九襄的脸颊悄悄染上了一层比晚霞更动人的绯色。

这一刻，古刹的钟声尚未敲响，风里却已浸满了无声的梵唱……

“萧公子，家主手谕，见信速归。”一个风尘仆仆、身形肥硕的仆役躬身立于树下，双手高擎着一封函件。那信封上的火漆纹章，像一只冰冷的眼睛，死死盯住了他。

萧逐的心猛地一沉，却未接信，继续凝望着九襄刚刚离去的方向，那句带着笑意的“明天见”，还萦绕在耳畔……

仆役维持着躬身的姿势，不敢催促，那封火漆信函如同烧红的烙铁，悬在两人之间，沉默又咄咄逼人。

萧逐缓缓收回目光，落在那刺目的火漆上。他脸上方才听她讲经而不自觉流露的柔和，已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种近乎冰冷的平静。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

树欲静，而风不止。

九襄依依不舍地和萧逐道别后，满心欢喜往家走，远远见慧明师父站在家门口张望，却不进屋。

“师父！”九襄淘气地在他背后大叫一声。

“哎呀，九襄回来了！”慧明竟被她吓了一跳，刻意扯着嗓子朝屋里喊。

九襄正疑惑慧明师父的行为，房门却“吱呀”开了，一个中年胖男子从屋里一步跨出。他怀抱一个朱漆礼匣，拱手与娘告别，态度十分尊敬。娘却是一副冰冷的态度，而慧明师父的神情更显厌恶。

九襄只觉这胖男子有点眼熟，似乎何时曾见过此人，但见他一身打扮，貌似官宦人家的仆役。

“官家的走狗，总没啥好事。”九襄此时突发奇想，要试一试萧逐教她的指尖功夫。

此时，中年男子迎面走向九襄，直勾勾地盯着她。九襄脚步一个轻旋，看似被石子绊了一下，身子朝那人撞去。

“哎哟！”她惊呼一声，假意身子不稳。

胖男子下意识伸手扶她，却正中九襄下怀。

九襄左手两指并拢，快如闪电般在他右腿穴位上狠狠一戳！指尖灌注了萧逐教她的那股巧劲，既准且狠。

“呃！”胖男子只觉得右腿一麻，一股难以言喻的酸胀感直冲膝盖，整条腿瞬间脱力，完全不听使唤狼狈地跪倒在地，朱漆礼匣里的东西也散落出来，居然是些金珠玉钗。

“对不住、对不住！大叔，您没事吧？都怪这破路！”九襄立刻换上一副惶恐愧疚的表情，伸手去扶，心中却得意得很。

男子强忍酸痛，满脸堆笑道：“这位……这位是宝刹里众口传颂的‘小菩萨’吧？啧啧啧，瞧瞧，这才几年光景？出落得这般气度不凡，灵慧逼人！”

九襄一听此言，连忙后退几步，再仔细辨认，认出此人正是六七年前来寺院请教自己的胖居士，只不过今日的他，已换了一身“皮囊”。

冯氏在男子身后喊了一声：“您请回吧！”

男子闻言，冲九襄尴尬一笑，捡起那一地珠宝匆忙走了。

九襄注视着那人的背影，陷入沉思。

“刚才那一下，倒是利落。”

九襄心头一跳，只见慧明师父的目光落在她的左手上。她心里咯噔一下，知道自己那点微末伎俩，瞒不过这位身上藏了功夫的师父。

不过，慧明显然没有和她探讨这事的心情，他快步走到冯氏身边，关切地询问她：“说了些什么？”

冯氏的目光轻轻扫过九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开口道：“襄儿，娘今日走得匆忙，竟把那本《地藏菩萨本愿经》落在讲经堂的课桌上了。等会儿晚修娘要用，你替娘跑一趟，取回来可好？”

“现在？”九襄下意识地皱了皱鼻子，目光在娘和慧明师父之间溜了一圈。她心里那只好奇的小猫爪子挠得欢呢！娘和师父之间那说话的气氛，眼看就要揭开刚才那人留下的疑惑了，这时候支开她？

“对啊，”娘的声音带着理所当然的温和催促，又巧妙地抛出一个诱饵，“娘待会儿诵念离不得它。襄儿，只能辛苦你跑一趟了。晚上娘给你煎两个荷包蛋如何？”

“嗯……”九襄拖长了调子，心里的算盘立刻拨得噼啪响，脸上绽开乖巧甜美的笑容，脆生生应道：“好呀！襄儿这就去！”

九襄跑出院子，朝菩提庵而去，冯氏随即转身，与候在一旁的慧明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两人便一前一后默然进了屋。

而此刻，本该远去的九襄，却像一只灵巧的猫儿，借着屋角与树影的遮蔽，悄无声息地自另一条小径潜回。她屏住呼吸，足尖点地，几乎是滑行般贴回了自家小屋的窗下。

屋内隐约传来低语声：

“……我早已在佛前发誓，绝不出佛门，可襄儿她……”

“放心，我绝不会让他再来打扰你和襄儿的。”

娘掏出一个兽皮包递给慧明。慧明从包袱里取出一把刀。

九襄大吃一惊：那竟是一把弯刀！那刀身的弧度，刀柄的样式，与萧逐的那把，何其相似！

这个发现如同投入静湖的巨石，在她心中掀起狂澜。

关于十岁前的记忆，九襄时而清晰，时而模糊。她知自己是众人口中“九转菩萨”的祥瑞，然而“私生子”这个词，却像一道冰冷的烙印，不知何时起便深深烙在她的心中。一个惊雷般的念头在她混乱的思绪中炸开——“生父！”

窗外的月色渐渐西沉，她暗下决心：

明天，必须再看一眼萧逐的弯刀！那或许是解开她身世之谜的钥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