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让这大雪下下下到厌倦 第107章 景映

吧嗒吧嗒，水滴砸在石面上，空旷昏暗的长廊内传来断断续续的回音。一道身影自长廊尽头走来，停在石门前，扳动机括，隐入身形。

“哥哥，你醒了。”

寒冰床上的人刚刚睁开眼睛，听到声音，缓缓转动双目，声音沙哑：“阿景。”

这人正是严映，站在一旁的自是严景。

严景扶着他坐起身，“感觉如何？可有什么不适？”

严映摇摇头，缓缓拽过她的手，放在手心里轻轻擦拭，“怎么又没洗干净手，沾上这么多血？”顿了片刻，满脸歉意地道：“对不起，阿景，都是哥哥的错，不应该让你做这样的事。”

严景说道：“若是我不做，哥哥难道不会伤心吗？”

严映没有说话。

严景挑起他的下巴，强迫他对上自己的视线，笑道：“怎么？哥哥心虚了吗？为何不敢看我？”

严映道：“阿景，我无数次都在后悔，当日没有保护好你，让你为我挡剑中毒。”

严景道：“可我并不后悔，那哥哥呢？可有后悔之后救我？若不是因为救我，也不会功力尽失，更不会终日被这尸骨毒折磨。哥哥，你后悔吗？”

严映道：“你是我的妹妹，只要能救你，赔上性命也值得。”

严景脸色一沉，挑起下巴的手微微用力，“只是因为妹妹？”

严映犹豫了片刻，“当然。我们身体里都留着同样的血啊。”

严景的手松开下巴，轻抚至脖间，一路向下，停留在他的心口，缓缓抬起眼睛，笑道：“哥哥，我们的血早就不一样了。难道哥哥以为，换了这么多次血，一切都和原来一样吗？”

严映的视线始终落在她的眼睛里，不自觉地屏住了气息，“阿景……我……”

严景突然凑近，鼻尖擦着他的侧脸，轻笑一声，“嗯，哥哥，怎么了？”

严映撇开侧脸，身子向后移开，叹了口气，“尸骨毒是解不了的，你无需再费力气了。即便是一日一换血，也不能恢复了，更何况，哪里有这么多人可供换血呢？”

严景有些生气，“别人解不了那是别人的事，可我，从没说过这样的话。换血的事，你也不用担心，没了赌坊，还有酒馆、茶舍，这世上有数不尽的人，也有流不尽的血，你不会有事的。”

严映道：“寻常百姓并无丝毫功力，换血也是无用，若是江湖高手，那你会有危险的。”

严景笑道：“哥哥，江湖高手又如何，只是些舞刀弄剑的蠢货，听到能提升功力还不是上赶着跑去了赌坊。不过你说得对，就算是寻常高手，内力也压制不住这尸骨毒。只有她才可以。传闻中天心莲能解百毒，用她的血，一定可以救你。”

严映道：“清虚一别，叶拂衣的功力已然大进，我们不是她的对手。”

严景道：“何必我们亲自出手，杀人的事自会有人替我们做。”想到这里，沉声道：“风白楼那群废物，还妄称与前三高手有一战之力，连叶拂衣也打不过。不过，这正说明她的内功深厚，她越是强，解毒的希望便越是大，我就越是想要得到她。”

严映道：“玄灵内功是天下第一内功，天水剑法更是精妙无双，再加上一个谢与灵，别说前三高手，便是江湖第一，也可一战。”说到这儿，突然察觉到严景的神色有些难看，自己这么肯定叶拂衣的功力，字字句句在她听来定是都极为刺耳，那日严景为他挡剑后又中毒，自己身为哥哥实在是无能之极，这数月来多亏严景不辞辛劳地为自己换血压制毒性，但自己却一再否定她的心意，让她放手，只怕更让她伤心。

想到此处，神色愧疚难当，目光中满是爱怜、心疼，柔声道：“阿景……”

严景却已侧过头，轻笑道：“江湖第一也有一战之力吗？这个问题想来还是要问如今的江湖第一才是。您说对吗，俞掌门？”

阴影里走出一道端正挺拔的身影，仪态闲适，神色平祥，衣袖飘动，却带着一种迫人的威势，正是虞山派掌门俞无涯。

严映不及思索，一只手撑在床上想要站起身，一手拉过严景，挡在她的身前，不知为何，每次见到俞无涯心中都有一种强烈的不安和心慌，那道渐渐走近的身影就好像是逼近的危险，时时刻刻会威胁到严景的安危。

这样满是警惕意味的动作自然逃不过俞无涯的眼睛，但他并没有生气，只是笑着移开了视线，看向严景，语气平和地问道：“严姑娘，果然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啊。这江湖人闻风丧胆的尸骨毒竟也有法子应对。看令兄的面色，想来再过数日，就可功力尽复了。”

严景任由严映拉着她的手，轻笑道：“多亏了俞掌门的赌坊，这流水一般的鲜血送来，确实有用得很。不过话说回来，江湖人还真是容易受惊啊，今日怕中毒，明日怕挨刀，叶拂衣不过是天水境的一名普通弟子，连江湖前十都算不上，竟然也怕成这个样子，这么长时间了，连片衣角也没抓到。俞掌门，您觉得呢？”

俞无涯道：“想来玄灵内功确实了得，重启了血阵，清虚又死了那么多人，如果叶拂衣真的得了那些人的功力，现在确实应该很厉害。”

严景笑道：“比之江湖第一呢？”

俞无涯面色平静，顿了半晌，沉声道：“第一终究是第一。”

严景道：“她不过占心法之利，又有血阵加持，若是俞掌门也能开启血阵，别说这十年内的天下第一，便是百年千年想来再也无人能敌。”

俞无涯道：“重启血阵？严姑娘对这个感兴趣吗？只是借着这许多人的性命成就万年声名，实在是太有些于心不安呢。”

严景道：“俞掌门果然菩萨心肠，严景实在佩服。”

这话里的讥讽便是隔着二里地也听得清清楚楚了，俞无涯却只是淡淡一笑，“赌坊造福江湖众人，严姑娘功不可没，不是吗？”

严景刚准备开口，就被俞无涯打断，“令兄换血刚醒不久，想来还需要好好休息，算算时间，那边也差不多了，严姑娘可愿和我一起前去瞧瞧？”

“好。”严景还没迈开步子，便感到握住自己的那只手稍一用力，想拉住自己。侧头一看，严映正满眼担忧地看着她。

“哥哥，我去去就回，你好好休息。”

严映道：“我陪你一起。”

严景抚上他的心口，笑道：“伤口会裂开的，等我回来。”

严映看着两人离开的背影，双手渐渐握紧，胸口渗出的血迹洇湿外衣，过了许久，才松开双手，喃喃道：“阿景……”

两人沿着台阶一路向下，旁边的石壁上渗出点点水珠，阴影处还攀附着数不清的蝙蝠蜘蛛，四周潮湿阴暗，偶然传来一两声吱吱声，一条吐着血红信子的长蛇猛地窜出，直冲严景而来。

却突然在她面前尺余处停下，滑腻的身躯一僵，啪的掉在地上，再也不动了。暗处窥伺的老鼠一齐涌上，啃食掉那条冰冷的尸体。

俞无涯赞道：“严姑娘的毒术果然了得。”

严景道：“俞掌门过奖。”瞥了眼地上的一滩血迹。

俞无涯道：“这便是按严姑娘的需求找来的毒虫毒蛇，可还中用？”

严景道：“怎么不待在牢里，跑到这边来了？”

还不等俞无涯回答，不远处传来一阵锁链拖地声，啃食的老鼠一哄而散，缩回了角落里。

俞无涯道：“正好醒了。”

腐臭的石牢里，一道黑影摇晃着站起身，压抑的低吼回荡在昏暗的地下，听得人鸡皮疙瘩满身。面色死灰，猛地睁开眼睛，双目中泛着黑气。怒吼着伸出五指，要把眼前的一切撕成碎片。

是傀儡。

而且是北境清虚的傀儡。

严景笑道：“不死不灭，果然是好东西，连这尸骨毒也不能奈何它。”

俞无涯道：“本来就是死物，还有什么生灭呢？”

严景叹了口气：“不过有些可惜，这样的东西只有这么一个。”

俞无涯道：“当日清虚势险，混乱之中能带出一个已很不容易了。再说，有这个在手，严姑娘还担心没有更多吗？”

严景道：“俞掌门，我爹花了十年，也不过造出了鹿吴山的那些东西，又如何能和这个相比？现在不过短短数月，便想重现当年的清虚吗？是不是有些太操之过急了？”

俞无涯道：“严姑娘天赋异禀，毒术更胜万毒老人，自然不需要十年之久。不过，虞山派什么时候想要再现当年的清虚了？清虚重开，死伤无数，那血阵更是要以活人祭祀，以此凶残之法练功，实在是江湖败类，人人得而诛之。严姑娘，你说是吗？”

严景道：“俞掌门已是如今的江湖第一，哪里还用得上这些呢？”顿了片刻，敛起笑容，接着道：“以这傀儡的黑血融入药中，确实有助于功力提升，只不过，傀儡毒慢慢在体内积聚，时日一久，可就难解了。赌坊那边换血的人确实变强了很多，但这毒性尚未发作，我也不知倒是会是怎样一番盛景。”

俞无涯道：“毒性可有办法控制？”

严景反问道：“傀儡可有办法控制？”

俞无涯了然，“这么说，岂不是成了第二个清虚？”

严景道：“傀儡因血阵而成，那开阵之人便能控制这些躯体。进入赌坊换血之人，又是因何功力大进的呢？自然是多亏俞掌门带回了这个傀儡。只是还有一点可惜，若能得到鹿吴山的傀儡的用药剂量，这效果还能好上许多呢。”

俞无涯顿了片刻，“鹿吴山，或许不久就会有消息了。”

严景道：“鹿吴山不是只剩下一堆破石头了吗？还能有什么消息？”

俞无涯道：“是啊，还能有什么消息，我也很想知道。”

一阵低沉的铃声骤然响起。

严景道：“看来俞掌门有事要忙，说不定是好消息。”

俞无涯转过身朝向来路，正准备离开，突然身形顿住，淡淡地说道：“严姑娘，可要帮忙？”

尽头的石阶旁，严映有些虚弱地靠在墙上，面色苍白，豆点大的火光映着那双意味不明的眼睛。

俞无涯看了眼没有说话的严景，神色从容地走向石阶。

严映始终没有移开目光，好似没有看到他一样，靠在墙壁上一动不动，没有半点让路的意思。

俞无涯也不生气，笑着从他身旁擦过，就在即将擦肩而过的时候，突然停步，轻声道：“对了，万毒老人我已派人去寻，会有消息的。”然后自顾自地离开了。

严景走上前，笑着说道：“哥哥，你怎么这么不听话？不是让你好好休息了吗？”

严映抓过她的手，眉头紧皱，“阿景，我们离开吧。”

严景道：“哥哥想带我去哪儿？”

严映道：“我们回毒谷吧，或者去那片梅林，哥哥想再为你折一枝梅花，不要梅花也好，去哪里都好，就是不要待在这个地方了，这里只有酸腐的恶臭，都是令人恶心的老鼠毒蛇，我记得你最讨厌黑漆漆的地方了。不要再为我再换血了，只是一点尸骨毒，不要紧的，根本不痛。至于死掉的那些人，你也不要担心，他们的血都流在我的身上，就算要化成厉鬼也只会来找我，你不会有事的。阿景……跟哥哥离开吧……”

严景的视线有些迷糊，泪水蓄满眼眶，抬起头看向严映：“可是哥哥，你为何不为我擦掉眼泪了？”

严映的另一只手费力地抬了抬，终究还是没能碰到那串滴落的泪珠。

严景仰着头凑近了几分，“我一定能解这毒，一定能抓到叶拂衣，一定会让谢与灵偿命，这些都做完，我们就离开。哥哥，好吗？”

严映道：“风白楼的前十杀手已经受伤，我不想你也受伤。而且……俞掌门功力深厚，心思深沉，和他联手无异于是与虎谋皮。我总觉得鹿吴山傀儡突然失控必然有他插手，说不定便是他和苏寻宗主合谋，可明面看起来他与此事竟然毫无关系。若真如此，叶拂衣与他是敌是友尚未可知，我们趁早离开才是。若你有事，我……”

严景打断道：“哥哥，你的伤口还是裂开了，回去包一下吧。”不等回答，将他的胳膊搭在自己肩上，扶着他往回走。

严映侧头看这种那张略带疲惫的脸，记忆里阿景还是个幼稚可爱的小孩，很喜欢捉弄人，有时候或许会闯祸，但那个时候的自己总有办法替她善后，不会让任何麻烦靠近她。她永远只需要做那个满脸笑容的阿景，可是如今却终日待在这不见天日的地下，满手鲜血……

严景突然问道：“哥哥。你相信我吗？”

严映道：“嗯。从小到大，阿景都是我心里最最厉害的人，哥哥永远都是最相信你的人。”

严景道：“可在我心里，哥哥是天底下最好、最厉害的人。但是有人把我那样的哥哥带走了，我想要他回来。”

严映低下头，心底重重叹了口气，低声道：“阿景，对不起。”

严景似是有些不高兴，“罪魁祸首另有其人，哥哥为何道歉？”

严映缓缓说道：“如果那天我就这么死掉，或许……”

严景道：“没有那种如果，难道哥哥觉得我会眼睁睁看着你为我死掉吗？不管用什么办法，就算是有一天要用俞无涯的血来解毒，我也一定能做到。”

严映看着那道支撑着自己的单薄身影，心下暗道：“可是阿景，我已经不是那个能站在你面前保护你的人了，我不是你心目中最好、最厉害的样子了……”撑着一旁的墙壁，想要自己走回去。

严景一把拉过，柔声道：“又要躲开吗？小时候哥哥不是经常背着我吗？是嫌我力气小，背不动哥哥吗？”

严映解释道：“不……不是……”对上那双带着祈求的眼睛，还是任由她扶着自己。

阿景，这样下去，总有一天你会厌烦的，对吧？

那时候是不是就要抛下哥哥了？

如果真有那么一天，会怨我的吧？怨我成为了一个……累赘……

我不想在你眼里变成那个样子，我想永远都是你心目中最好、最厉害的哥哥。

可是，我做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