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液坠成晶亮的钟摆,滴答,滴答。
方汣歪着头看着舒虞的眼眸。“是……我妈妈打的。”她语气平淡,唇角甚至扯出一抹若有若无的笑,仿佛在谈论无关紧要的琐事。
“为什么?”舒虞感到有些五味杂陈,声音略带了些沙哑。
“因为我不听她的话。”
“……”
“妈妈说,不听话的孩子要受到惩罚,而且在这个过程中她也不会让任何人帮助我。”
“……”
空气凝滞成块,只有输液滴答声在数着沉默的刻度。舒虞喉间瞬间被封锁,最终化作一声叹息,抬手轻轻覆上方汣凌乱的发顶。指腹触到新生的柔软绒毛,混着消毒水的气息萦绕鼻尖。
“以后,我帮你处理。”
顿了顿,低头与方汣涣散的目光相撞。
“她还管不到我头上。”
原本涣散的目光骤然聚焦在舒虞脸上,干涸的嘴唇张合几次,喉间溢出的气音混着凝滞的呼吸。
这些话在方汣看来只是昙花一现。
一时兴起。
许久,方汣沙哑的“好”字终于落下。
舒虞垂眸望着少女手背上蜿蜒的输液管,胶布下的皮肤被压出淡淡的红痕。监护仪规律的声响里,她听出对方语气中若有若无的不信任。
“你可以试着依赖我,毕竟现在我是你的继姐,我会照顾你的。”
消毒水的气息突然变得清甜,她盯着舒虞垂落的睫毛在眼下投出的蝶翼般的阴影,输液管的滴答声和心跳撞成了混乱的节拍。脸颊也泛起薄红,喉间像是含着颗化不开的糖,又涩又甜。
“嗯。”
像是初春枝头第一朵绽开的花苞,在细雨里羞赧又雀跃地舒展:就算知道她只是说说而已,却还是会因为她的口头承诺止不住的心动吗……
舒虞垂眸看了眼时间,白色屏幕映出她眼底未散的倦意,却在抬眼望向病床时化作轻缓的涟漪。“还有好一会儿,睡一会儿吧,我帮你看着。”语气里带着令人心安的温度。
她的手掌覆上发顶的瞬间,细碎的电流顺着头皮窜遍全身。暧昧的气息在狭小的病房里翻涌,像裹着蜜的藤蔓,悄然缠住心脏。“好。”方汣抿着发烫的唇轻声回应,声音轻得仿佛会被风揉碎,却又带着某种隐秘的雀跃,在喉间打着转儿。
手机屏幕幽蓝的光在指尖明灭,舒虞盯着商务老师对话框里“对方正在输入……”的提示,忽然瞥见输液管里的液柱即将见底。轻手轻脚放下手机,起身时金属输液架发出细微的响动,她屏息取下空瓶,动作利落地换上新药,透明药液顺着导管蜿蜒而下。
正要低头查看消息,余光却被病床上的身影勾住。暖黄壁灯下,少女的睡颜恬静得如同工笔画里的仕女——弯弯的睫毛在眼下投出蝶翼般的阴影,鼻梁高挺精致,淡粉的唇微微抿起,像朵半绽的玉兰。长发散落,衬得本就雪白的肌肤更如凝脂,那件校服衬衣松松垮在肩头,露出精致的锁骨,就连无意识蜷起的手指都带着慵懒的柔美。
舒虞的眼眸中划过一丝惊艳,指尖接触到空气中的凉意才惊觉,凌晨这里的气温会很低。脱下自己的格子校服外套轻轻覆上去,衣摆扫过少女手腕时,闻到对方发间若有若无的茉莉香,混着消毒水的气息,竟成了意外温柔的味道。
“小汣?”
“小汣?!”
方汣迷糊听见有人在叫她。
舒虞看见那双蒙着雾气的眼睛缓缓睁开,先是轻轻地眨了两下,而后瞳孔里倒映出自己的影子。
“小汣。”
平常的语调,尾音轻轻扬起。
“差不多结束了,我去叫值班护士。”
座椅上的人睫毛轻颤,温柔的笑意漫过眼底的薄雾,唇角勾起的弧度比窗外初绽的玉兰还要柔软。她轻声应了句“嗯”,尾音拖得绵长,带着刚睡醒的慵懒,像融化的蜜淌进耳畔。
玄关水晶灯在凌晨一点的寂静里泛着冷光,钥匙串与大理石台面相撞的脆响惊碎满室沉默。
“已经很晚了,我就先去休息了。”话音未落,木质楼梯便响起规律的脚步声,月光将她的身影拉得纤长。
身后传来衣料摩擦的窸窣声,却始终没响起阻拦的话语。站在原地的人望着那抹远去的背影,唇角缓缓勾起,笑意从眼角漫开,在寂静的大厅里晕染成温柔的涟漪。直到那抹身影消失在雕花门框后,方汣才低头轻笑出声,转身时带起的晚风,卷着空气里若有若无的茉莉香。
方汣正准备再去洗个澡,身后忽然传来江姨的声音。“小姐,舒小姐看你晚餐没吃什么,特意让我给您安排了粥,您现在有胃口吗?”这句话像颗温热的糖突然落进心底,她猛地转身,发梢甩出细碎的水痕,眼里迸出惊喜的光:她特意嘱咐的……好细心。
“可以的,真是辛苦您这么晚还要为我劳神,快去休息吧,碗我自己洗,到时候去向王叔领加班费吧,我会为您申请。”
暖黄壁灯下,少女捧着白瓷碗的指尖泛着温润的光,氤氲的热气模糊了她睫毛上细碎的水珠。听闻这话,江姨捏着围裙的手微微收紧,眼角的皱纹里藏着不自然的褶皱:“您客气了……”沙哑的声音里掺着酸意,回想起某些事,心头涌起止不住的愧疚,夜风掠过纱帘,轻轻揉碎在寂静里。
晨光给铁艺围栏镀上金边,晨跑归来的少女脖颈还凝着细密的汗珠,运动发带将碎发高高束起,露出光洁的额头。
江姨握着竹扫帚的手立马垂到身侧:“小姐早上好,早餐已经准备好了。”她漫不经心地应了声,发梢扫过锁骨,忽然脚步一顿,毛巾搭在脖颈上轻轻晃悠。
“对了,她昨天晚上吃了吗?”
“方小姐吃完了。”
江姨握着扫帚的指节发白,欲言又止的模样让晨露都凝在叶尖。舒虞刚迈上台阶的脚步顿住,沾着运动汗渍的发梢随着动作轻晃。
“您可是有什么想对我说?”
江姨喉结艰难滚动,枯瘦的手指无意识绞着围裙褶皱,晨光斜斜切在她眼角沟壑里,仿佛刻满迟疑与不忍。“小姐,我知道有些话轮不到我们做佣人的说。”
她闭上眼又猛地睁开,浑浊的眼底泛起水光,“但方小姐……真的是个可怜的孩子,她的情绪似乎太过稳定了一些。那天……夫人让我收拾地下室……当时……”
地下室霉味混着铁锈般的血腥气,方汣跪坐在冰冷的地上,沾着尘土的裙摆被血渍晕染成暗褐色。小腿上纵横交错的鞭痕翻卷着皮肉,有的伤口还在汩汩渗血,顺着胫骨蜿蜒而下,在地面汇成细小的血洼。沾着碎肉的牛皮鞭斜倚在墙角,鞭梢滴落的血珠砸在方汣脚边,惊起细微的血花。
江姨举着拖把的手剧烈颤抖,拖布杆当啷一声撞在铁架上。她踉跄着要上前,却被身后传来的冷笑钉在原地。夫人猩红的指甲敲打着门框:“江姨,干好自己份内的事。”冷汗顺着江姨的脊背滑进衣领,她只能攥紧拖把,看着浸透血水的布条在地面来回擦拭,将蜿蜒的血痕拖成凌乱的暗红色纹路。
方汣始终保持着跪坐的姿势,垂落的发丝遮住苍白的脸。当沾着消毒水味的拖把擦过她渗血的伤口时,她连睫毛都没颤动一下,死寂的瞳孔倒映着墙面斑驳的霉斑,宛如被抽走灵魂的提线木偶,唯有小腿肌肉偶尔不受控地抽搐,证明这具躯体还残存着生命迹象。
“我收拾好之后……”
玻璃瓶碎裂的脆响惊飞了墙角的蜘蛛,褐色碘酒混着玻璃碴溅在方汣毫无血色的额头上,划出一小段的褐痕。她依旧维持着跪坐的姿势,碎发间滚落的液体流在伤口上,却连抽搐都欠奉,仿佛那些痛楚都与她无关。
方母猩红的指甲夹着香烟,缭绕的白雾中,她吐出的烟圈在方汣头顶缓缓散开。“江姨,备车吧,我要去找我老公。”尾音带着漫不经心的压迫感,皮鞋碾过玻璃碎片发出刺耳声响。江姨攥着围裙的手指关节泛白,喉咙里艰涩地挤出一声:“是……夫人。”
玄关处,鎏金壁灯将方母的影子拉得格外可怖。她涂着蔻丹的指尖亲昵地拍在江姨肩头,笑容甜得渗人:“今天您最好装作什么都没有看到。”冰冷的话语裹挟着香烟的焦苦气息,像无形的锁链缠绕在江姨脖颈,那双藏在笑意后的眼睛,深邃如永不见底的寒潭。
“所以我后来就只重新给方小姐拿了一瓶碘酒,便不敢再去看她。”
江姨的声音像是被砂纸反复打磨过,每个字都裹着颤音,枯瘦的手指死死抠住围裙,指节泛着青白,仿佛要将布料绞出窟窿。那双布满血丝的眸子蓄满惊恐,瞳孔缩成针尖大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