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上刮起东野圭吾的热潮是在春天,语文老师教他们写信的正确格式,他们用由工整的字体写下调皮搞怪的死亡通碟书,或者模仿其他人的字迹给对方的八卦对象写情书。纸张在环班追逐中被团皱或扯烂,掉落在黑白相间的碎纹地面上,随即隐去行踪。
亲爱的钟雨凉。常清明和张青青对视一眼,大笑到不得不趴在桌子上稳住前后摇摆的身体。她们从来从来从来没有这样称呼过她。然后张青青顿住了,用签字笔在桌子上划出小小的黑色线段,常清明把笔夺过来,用指腹抹去黑色的污渍。
我们都很想念你。"虚假,"张青青揉了揉眼睛,"还不如我写。"常清明把信纸向她那边一推,"给你了。"张青青的妈妈端着一盘橙子走进来,她把切好的水果放在桌子上,提醒她们过一会儿就要去练舞。这个学期舞团排练很多,常清明便在周六的午饭后去张青青家,她们玩一会,下午去练舞,回来吃过晚饭后加班回来的李可辛把常清明接回去。
常清明喜欢张青青家橘颜色的光线,喜欢穿着棉袜踩在温热的木地板上,张青青的泰迪会跑过来搂住她的小腿,每到这时,界限被触碰的感觉让她轻微地颤抖。她们是物理距离比心理距离更近的人,至少在所有周六中是这样。但常清明喜欢铺碎花纹布的餐桌上小巧的玻璃盐罐和胡椒瓶,用叉子卷起碟子里的番茄意大利面。她小心地让双腿悬空,躲避在桌子下徘徊的泰迪。
但男生们好像把你忘了。"哎,要礼貌一点啊。"常清明戳她的肩膀。"我明明在说实话。"张青青辩解着。
我们换了英语老师,新的老师很严格。早读在背李白的《梦游天姥吟留别》,非常长,不认识的字很多。你的新学校怎么样?同学呢?
张青青长叹一口气,把笔掷到一旁,写不下去了。常清明在她旁边吃吃地笑。
"怎么,你还能写得下去?"张青青看着她,后者迟疑地摇头。
"不过,如果不是老师要求的话,我们大概真的不会给钟雨凉写信了。"
"我们选了她哎,老师说给谁写都行。"
"你选她只是因为她听不到老师讲信,我觉得给对方写的信在课堂上被拿来讲太尴尬了。"常清明叹一口气。她写作文永远描写爷爷奶奶和只有过年见到的亲戚,或者童年曾有的伙伴,放心地写不会读到她作文的人在她心里的震荡与回响。
"反正我觉得写信挺蠢的,"张青青扭过头,"现在真的还有人寄信吗?"
"我们小区附近还有一个邮筒,但我没见过邮递员。"
"那我们写的岂不是寄不出去的东西。"
常清明想了一下,却被这种空白迷住了。写信就像写给一片虚无,抵达她完全陌生的、此生不会再有交集的人那里,对方对她的一切毫不知情却又了如指掌。
"还挺浪漫的。"于是她评论道。
挂钟叮咚,四点整,她们蹦起来挎上黑色的单肩练功包,跑下楼梯和张青青的爸爸妈妈说再见。
林惊蛰和徐悠然最近总在争执。因为林惊蛰最喜欢《哈利·波特》而徐悠然最喜欢《波西·杰克逊》。她们都顽固地坚称对方喜欢的书是自己心爱书籍的拙劣模仿。悠悠最有力的论点是《波西·杰克逊》有希腊神话作为背景,似乎证明了它的高明。林惊蛰对此的回击是在周末踢球分波的时候不选她,以及拒绝在第二天到她家躺在地毯上和她和航子一起看第八百遍《指环王》。
悠悠家有很多地毯,柔软的草绿色或深蓝色的线条,还有一只纯白的猫。在一切整洁、祥和的秩序里竟然会生长出一个在暴雨中可以毫不犹豫地扑倒在泥泞球场上的徐悠然,林惊蛰和常清明不止一次地怀疑过徐悠然和陈宇航的爸妈在他们出生后抱错了孩子。徐悠然应该生长在门口是森森树林的小屋里,或者纵马奔驰的原野上。常清明这样说的时候,林惊蛰深信不疑地点头。"必须这样,不然其他人会被她烦死。"
徐悠然的鞋是不被允许放在家里的,于是门外有一个专门的白漆小鞋柜,让她把足球场上的假草碎屑、泥土和小石子中必有其一的鞋放进去。小鞋柜很快成为徐悠然的杂物堆,乱七八糟的旧书顶上堆放仓鼠已死的空荡仓鼠笼子。仓鼠笼子比仓鼠贵很多是当年迷惑地站在花鸟鱼虫市场中的徐悠然怎么也想不明白的事,也莫名地使她兴致大失。她喜欢未经计划的混乱,以及随之而来的空白的自由。当她站在那里,听妈妈和老板为仓鼠笼子的饮水器是否可以不加价地换成另一种更高级的时,她觉得胸腔中发烫的东西在熄灭。
仓鼠死去的时候,她甚至没有难过。仓鼠笼子恒久地存在着,似乎也很合理。
徐悠然和陈宇航是几乎可以被称为典型的青梅竹马,按照所有书或者电视里的经典套路,他们将会走由懵懂到坠入爱河的经典桥段,然后结婚,生两个孩子,一个像爸爸,一个像妈妈。
但他们就是没有。
栅栏最近两个周末都没来踢球,听说他在四处进行小升初的入学考试。吴天新的小学比较好,是可以直升对应的附中的,而木头和砂子看起来不太在乎上什么学校。"就按划片儿的来呗,"砂子撇撇嘴,"回的折腾。"栅栏不一样。"他父母对他要求高,"吴天新私下对林惊蛰解释,"我转学前在我们班这是出了名的。"老师的孩子,中午被喊去在教师办公室的一角写布置的额外作业,喝每个中午提供给老师的方形小盒酸奶,在进班前捏瘪盒子扔进垃圾桶。上外教一对一而不是足球课外班。班主任说优秀作文放到前面来时没有起立似乎就是莫大的耻辱。
这种压力本来是可以对吴天新诉说的,直到他的爸妈为了他直升更好的中学调换工作,几乎毫无压力地前往了他刷许多卷子也没有考上的学校。栅栏知道吴天新大概也是不安的,无话不说的朋友,最后办了一场没有他的升学宴。他们一起踢球、大笑,从对方的水壶里仰头倒水喝,在夏天把最后一点水泼到彼此脸上。但栅栏去吴天新的学校参加考试时小心地半低着头,怕遇见明知周末不会在校的人。
李桃过着在舞蹈和数学作业间艰难生存的生活,扑倒在床上大喊:"我觉得我有点发烧,全身无力。我明天不要起来了。"但第二天仍乖乖往吐司上抹蓝莓果酱的生活。
林惊蛰把喜欢的足球球星的大幅海报偷偷贴到墙壁上,特意选择了会被卧室的门遮盖的区域。她开始喜欢读金庸,而不是东野圭吾。
在老师的教授下,他们写下长长的、贴有无效的手绘邮票的信,寄给他们也不知道该怎么去的远方。
亲爱的钟雨凉,你对我的生活一无所知,而我也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