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敏英高考的时候没有失利,也没有超常发挥,正如她迄今为止的全部生命。查分页面闪动时,她摁下鼠标,突然顽固地要听到那轻微的、连续不断的咔嗒声。她没有悲痛欲绝的遗憾,也没有欣喜若狂的动力,只是长久地坐在那里,院子里晾衣架上洗得晕出月牙的白色的校裤在夏日过于浓烈的色彩里单薄得近乎可耻。
王敏英的爸爸妈妈永远也不能明白他们的女儿为什么会在志愿提交前最后一天删除所有信息,然后报名了复读和艺考。
他们是站在坚实的土地上,以欣赏着叹息的目光望向星空的人。他们生活在首都易被忽略的边境里,无力地挣扎于昂贵的物资和备受为此备受嫉妒却并未得到切实便利的生活中。他们从未涉足繁荣的核心而作为统一的整体遭到讽刺。就连唯一而似乎无可剥夺的教育优惠,也因郊区的教育环境既无法达到中心地区的优厚资源,也无法企及外省的挑灯夜战而卡在中间。
王敏英的记忆里,爸爸妈妈周末的夜晚里最珍贵的娱乐就是散步到周围的高档小栋别墅旁,认真地讨论它们的可能价格,穿过有保安日夜站岗的铁门,假装他们在明年树叶落下的时候就会搬来居住。
她学戏剧专业,在吊顶灯总坏掉维修的图书馆里翻动戏剧史、概论和有着过长名字的戏剧评论,摇摆的风扇搅动闷热凝结的空气。上铺的女孩子笑着说以后男友做了对不起她的事只用把导师列出的必读书单的书砸过去,她们都笑了。砖头摞起来厚的书,从书架里抽出来时心里夹杂着惶恐和奇异的满足。
有时一整天以同样的姿势坐在那里,各类术语在眼前疯狂地舞蹈,她小心翼翼地拢住它们,压下对遗忘和再也看不懂它们的担心。后来上一整年的表演课,在剧团里从上不了台的工作开始做起,某天突然惊觉忘掉它们真的轻易至此,仿佛很轻易地全部扔掉了。
只有一本极薄的书记得非常清楚。二手的马丁·艾思林的《戏剧剖析》,皱起泛黄边缘的暗红色封皮。图书馆没有,和同学跑到旧书市场一遍翻找,老板和蔼地看着她们。她用细细的铅笔在文字下划线。讲戏剧与真实的一章举了《等待戈多》的例子,说"无田无地的阿尔及利亚农民,把从没有到来的戈多看作是已许诺却没有实现的土地改革;而具有别国奴役的历史的波兰的观众,对戈多的反应就一致认为戈多是他们时常得不到的民族自由和独立的象征"。
这段话她并没有刻意,却一直记了很多年,也始终没有忍心看《等待戈多》。
剧团里完全是另一种生活,一遍遍地重排,抠台词和走台,站在旁边卷着剧本复习台词,分出一半的心看别人的排练。一个剧目反复地上映,他们就一遍遍地练,时光的流过几乎没有痕迹,像高中最末的整轮整轮的复习,写得很厚的草稿纸毫无留恋地扔掉。最早的时候穷,中午大家一起蹲着吃简陋的盒饭,汗水珠串般掉下来,没有空调和风扇,有一个大蒲扇是所有人的至爱。
钟雨凉是在剧团里长大的孩子,她的认字启蒙不是《格林童话》和《安徒生童话》,他们教她写的第一个词不是她的名字而是曹禺。莫名其妙。但团长无所畏惧地耸肩,"她最后肯定能学会写自己的名字,但不一定会写曹禺啊。"
他坚决拥护曹禺,在初中读了《雷雨》后陷入戏剧的狂热中,此生没有自拔,排练休息的时候大家勾肩搭背地唱流行歌曲,但王敏英记得女儿最喜欢他们玩台词错接,随意地拼凑和表演,胡乱抛出的长段台词。她记得她当时刚刚会用笔在田字格上歪歪扭扭地写一,硕大的眼睛总是忽然亮起。她女儿的眼睛非常大,她在她小时候常因她盯着一个东西而感到害怕,然后把那个东西藏起来。王敏英反复地说这个故事,直到所有人都听倦了。
钟雨凉没有小名,因为王敏英自认为是世界上最不会起名字的人。当她试图起名字,哪怕是后来网络发达需要网名的时代,她的脑中都浮现无穷无尽的暗指和隐喻,以至于她的网名始终是"王敏英"。
钟雨凉会说她人生最快乐的一刻是坐在剧院空荡的前排,安静地吸入空气中无形的尘埃。暗红色的天鹅绒幕布猛地拉开,然后是刺目的、无法抵抗的、令人着迷的灯光。实际上这一刻并不存在。
王敏英的爸爸妈妈永远也不能明白他们的女儿为什么会在成为她梦寐以求的戏剧演员后放弃这个职业。
王敏英洗碗、做饭,做托管和其他兼职,她削钟雨凉和弟弟的铅笔,扫地,联络洗玻璃的小时工。她把代表过去的所剩不多的书和剧本锁在柜子里,扔掉沿边缘耐心剪下的报纸评论文章。钟雨凉每天回家时她都和钟暖阳坐在小小的玻璃茶几前,弟弟坐着,妈妈蜷起腿,茶几上是散落的拼音图画书和点读笔。她把门抵在门框上,直到它不再会滑开。
钟雨凉讨厌婴儿的细语,讨厌他们在小区里追逐时滑板车辘辘的响声,讨厌点读笔宇正腔圆地念 APPLE 。她没有这样的童年,所以她讨厌它的庸俗、琐碎和平凡,像沙滩上陷入脚趾之间的沙粒,粘在她的小腿上不愿离开。
她希望她的妈妈不会给她买红色的卫衣,不会擦厨房的抽油烟机,不会牵着弟弟走到小花园里。她希望坐在黑暗中,呼进渺小的尘埃,天鹅绒的幕布猛地拉开,然后是明亮的、刺目的,永不停歇的光芒。
她宁愿要阴谋、心计和拥有漫长铺垫的报复,要有一天敲不开回家的门,打通110,然后听说妈妈失踪了,去了很远的地方。巴黎的剧院,高耸的埃菲尔铁塔。或者要一场大火,真正地燃烧。钟雨凉才可以说服自己,她不是普通的孩子,体育都不好不差的中等用生,不是画中黯淡的颜色。
剧团渐渐出名了,不爱戏剧只爱自己容貌的人们和不再能够欣赏艺术的投资者和观众蜂拥而至。音乐剧的时兴使他们坠落,短视频的热潮把他们的剧目割成小块的碎片,断章取义的片段与配乐,不合时宜的煽情。团长抽着一根烟,对王敏英说他们不得不排别的剧目,而必须砍掉《雷雨》了。王敏英演了五年繁漪,用黑得似乎光无法逃脱的双眼看了他很久。他没有抬头,暗红的火星烧到烟的末端,夏天最闷热的时节,关上的窗户里几乎没有蝉鸣。
王敏英大学时养成了借许多本书,总有几本堆在桌子上慢慢读而延期未还的坏习惯,不得不嬉皮笑脸地向外系的朋友讨学生卡去替借几本新书。一本《浮士德》拖了最久,一整个学期,一直舍不得先还回去。
王敏英把她几年来所有的剧本、书和人物小传捆成摞,卖给两条街外收旧书旧报纸的老人。她跨出门时春天的柳絮飘在空中,仿佛一切都轻若无物,只有阳光带来的轻微眩晕。
她最后一次张开嘴,又缓缓闭上,而后再次张开,最后一次念出她熟记于心的台词。
钟雨凉出生时下了一夜的雨,王敏英一辈子最喜欢冰凉的雨,和它敲打窗格的鼓声,尽管她中年开始患有风湿性关节炎,雨天会使她的双腿僵硬而疼痛.因为再好的艳阳都是无声的,而雨永远掷地有声。
她大学的专业课期末考最难,无数人哀嚎着挂科,她复习到深夜,趴在桌子上的瞬间无意识地沉睡。旁边是一本《浮士德》。
她最后一次念出浮士德的台词,没有舞台上夸张的动作和表情,甚至鸟鸣也能够盖过她近于呢喃的声音。
"请毫无保留地还给我那些本能,那深沉的、充满痛苦的幸福,憎恨的力量,爱的权柄,请送还我的青春!"
在契诃夫随笔里读到的一句,“哈姆雷特害怕做梦,而我害怕生活。”,献给王敏英和钟雨凉。
会对在生活中竭尽全力地挣扎的人们有一种天然的偏爱。
(想要评论啊啊啊[红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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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浮士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