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廊里回荡着苍白空旷的阳光,冬天是不会出现在林惊蛰梦里的季节。林惊蛰使劲地把红色卫衣的一端向自己的方向拖拽,钟雨凉紧紧地攥住另一端。林惊蛰将几个月来所有烦闷的心情和猜测倾注于这一场由她无端开始的竞争,她手臂上淡青色的血管微微凸出,而她所能感到的是无尽的愤怒。钟雨凉凭什么使用卑劣的手段驱使常清明做出她本不可能做的事?她的愤怒实际上集团中于一点——钟雨凉向她的生活中注入了她本身所具有的黯淡而不明亮的色彩。她厌恶这样的情绪,像灰尘或淤泥般黏附,没有明确清晰的欣喜,也无法达到尖锐鲜明的厌恶怨恨。她不喜欢猜疑和思虑过多带来的阴影般灰色的、无法呼吸的心头雾气,就像她不喜欢阴天一样。
钟雨凉过度用力因而泛白的指尖开始变得麻木,虎口下的肌肉略微抽搐着,她用牙咬住舌尖,试图以另一种形式的疼痛终结开始的隐痛。她们像战士一样将红色卫衣扯向两端,她们没有说话,只有彼此逐渐紧迫的喘息声。钟雨凉没有开口问为什么。为什么毫无预兆地冲过来。为什么她们正身处两端,像抢夺生命的最后机会一样抢夺红色的卫衣。
她们僵持着,汗珠从林惊蛰的太阳穴旁滚落,她的眉头沉思般锁紧,脸庞因充血而绯红。她们沉浸于纯粹的体力对抗,直接的攻击,几乎是对间接、婉转的女性攻击文化的挑衅。林惊蛰从本能上厌恶后者,她的心绪起伏来源于此,尽管她当时无法从理论上归纳它。钟雨凉定定地看着林惊蛰的神态,她的眼神最终停留在她的眉头。"扬起来一点,表现愤怒不能只皱着眉。哎,对。"一个声音穿过长长的隧道发出回响。钟雨凉感觉到自己嘴角和脸颊的肌肉开始了抽搐,无法控制的,她企图抑制但没有成功。然后她握紧的手猝然放开了,林惊蛰趔趄几步,平衡住了自己的身体。她看到钟雨凉深深弯下腰去,像风中的枯叶般颤抖着,她以为她在哭泣,不自主地向前迈了一步。但钟雨凉在无声地大笑,嘴张得极大以至于露出全部的牙齿,自嘲抑或是对世界的讽刺,她想必然是其中之一。
她们最终坐在不规则的黑白混杂的大理石地板上,一言不发。红色的卫衣搁置一旁,仿佛它从未见证一场因它而起却与它无关的战争,它是特洛伊战争的海伦,西周灭亡的褒姒,在地上沾染了永恒的尘埃。她们坐着,不看彼此,心里竟都升起相似的反抗的快意。反抗语言,从学会说话、学会与人交谈后就像深绿色藤蔓般缠绕的,无法从中挣脱的事物。反抗过度的解释和辩白,反抗在无数隐喻、暗示中晦暗不明的语言,反抗每当她们感到愤怒,嫉妒、厌恶与其他不被赞扬的情感时,必须诉诸言语和自我剖析。
林惊蛰偶尔意识到规劝往往不存在于明令禁止,而存在于周遭世界对一个行为似乎表现出的似乎理所当然的惊讶。当她二年级时和那个男生打架,她的老师惊讶和愤怒地制止他们,她后来明白,女孩子们不打架,她们的愤怒局限于表面之下,转化为孤立、冷淡等间接攻击。愤怒无法借此实质地发泄。
她们大口喘气的声音渐渐平缓,发烫的脸颊慢慢冷却之后,仍旧处于寂静中。窗外飞掠而过的只有不南飞的鸟雀,如同约定般保持着沉寂。钟雨凉对语言的反抗来自她对它无法去除的热爱,她对曲折闪烁的情感和话语的眷恋如此强烈,以至于她感到受困,像被缠绕着直至终于无法呼吸。
林惊蛰站起来,拉伸了一下久坐而变麻的双腿,然后她向坐着的钟雨凉伸出手。钟雨凉抬起长长的睫毛,毫无惧意地望着她,她的目光坦诚而平静,直到林惊蛰眨眨眼,她仍旧凝视着她。
直到林惊蛰眼前流过所有的时间,红色的卫衣被无形的双手拾起而后消失。她是没有鲜艳颜色的黑影,最早到班里,最晚离开的学生。她在三年级的末尾转来。林惊蛰没有跟她说过话,但觉得喜欢她。
钟雨凉凝视她,长到林惊蛰可以走远,然后她抓住她伸出的手,站起来。她没有说谢谢,也没有说再见。
钟雨凉的欢散会上没有人哭。没有人站起来讲述与她共同的回忆之后哽咽。他们在计划中朗诵友谊和祝福的诗歌,拍摄合照,送给她有全班签名的纸。听说她家租房子,但没有人去过,爸妈换了工作,大概是这样。
钟雨凉背着包走出学校电动的铁门时,他们站在教室的窗户望着她。"再见!"突然有人喊,随后是此起彼伏的告别。林惊蛰最终听到了常清明的声音。钟雨凉回过头,她的眼中是平静的海,她举起手臂挥舞着,像要遮住太阳。她弯下腰,做了一个小小的谢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