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司的灯火,彻夜未熄。
顾惊弦值房内,烛火将他的影子拉长,投在布满卷宗的墙壁上,随着火焰跳动而扭曲变形。
他面前的书案上,左边堆放着沈万金、张文渊两案的所有卷宗证物,右边则摊开着那本从张文渊书房搜出的《西域风物志》,以及李琰刚刚送来的、关于瀚海书斋的初步审讯记录。
瀚海书斋的掌柜是个胆小的中年文人,面对皇城司的阵仗,几乎吓破了胆,问什么答什么,竹筒倒豆子般交代了个干净。
据他所述,那本《西域风物志》是店里的存货,放了有些年头,少有人问津。
大约一个月前,确有一名太学生模样的年轻人来买过几本西域相关的杂书,其中就包括这本。
至于书页被撕,他坚称毫不知情,书卖出后便与他们无关了。
线索似乎在这里又断了。
买书的是死者张文渊,撕书页的很可能也是他自己,或是杀害他的凶手。
瀚海书斋看起来只是一个无意中提供了“素材”的场所。
顾惊弦的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目光再次落在那本《西域风物志》上。
被撕掉的那一页,关于拜火教分支图腾和“**引”的配制方法,尤其是“赤炎琉璃粉”这个关键词,如同鬼魅般萦绕在他心头。
赤炎琉璃……沈万金珍视无比,甚至因此丧命。
拜火教不惜杀人越货也要得到它,并且用它来配制这种能操控人心的邪香。
这东西,绝不仅仅是值钱的宝石那么简单。
他闭上眼,揉了揉刺痛的眉心。连日来的奔波、殚精竭虑,以及西市行动失败的挫败感,如同无形的巨石压在他的肩上。
他甚至能感觉到太阳穴在突突跳动。
值房的门被轻轻敲响。
“进来。”顾惊弦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进来的是陆昭明。
他依旧披着顾惊弦那件玄色官袍,宽大的袍子衬得他面容愈发清俊,少了些平日的跳脱,多了几分沉静。
他手里端着一个托盘,上面放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米粥和几样清淡小菜。
“顾大人,宵夜。”陆昭明将托盘放在书案一角,动作自然得仿佛做了无数次,“陈默说您晚膳就没用,这都三更天了,铁打的身子也熬不住。”
顾惊弦抬眼看他,烛光下,陆昭明的眼神清澈,带着纯粹的、不容错辨的关切。没有算计,没有畏惧,也没有同情,就是一种简单的……担心。
这种纯粹,在顾惊弦的世界里,太过罕见。
他习惯了周围人或敬畏、或谄媚、或憎恨的目光,却很少接触到如此直白的不掺杂质的关怀。
他本该拒绝,像以往无数次那样,用冰冷的态度将所有人推开。
但看着那碗冒着热气的、软糯的白粥,腹中空乏的感觉似乎变得更加明显。
而且,他发现自己并不讨厌陆昭明此刻的打扰。
“……放着吧。”顾惊弦最终没有拒绝,语气依旧平淡,却少了几分惯有的寒意。
陆昭明笑了笑,也不多话,将粥碗往他面前推了推,自己则拉过一张椅子,在书案对面坐下,随手拿起那本《西域风物志》翻看起来。
顾惊弦看了他一眼,终究还是拿起调羹,舀了一勺温热的粥送入口中。
米粥熬得火候正好,清淡适口,暖流顺着食道滑入胃中,驱散了些许寒意和疲惫。
一时间,值房内只剩下烛火噼啪声、翻动书页声,以及细微的进食声。
一种奇异的、近乎安宁的氛围在两人之间流淌。
“这书里提到的那种罕见植物,‘鬼面萝’,”陆昭明忽然指着书上一处插图,那是一种形态怪异、颜色暗紫的植物,“我记得……好像在别的地方见过类似的记载。”
顾惊弦动作一顿,看向他:“哪里?”
陆昭明皱着眉,努力回忆:“好像是……关于十几年前的一桩旧案。那时候我还小,跟着家里长辈走南闯北,听人提起过一嘴。说是在西北边境,有个村子的人集体发狂,力竭而死,死状凄惨,现场就发现了这种‘鬼面萝’的灰烬。当时都传是瘟疫或者中了邪。”
十几年前?西北边境?集体发狂?
顾惊弦的心猛地一跳!一个尘封在记忆深处、几乎被遗忘的片段骤然闪过脑海!
不是西北边境!是京城!是十五年前!
他猛地站起身,动作之大带倒了身后的椅子,发出“哐当”一声巨响!
陆昭明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反应吓了一跳,愕然抬头:“顾大人?”
顾惊弦没有理会他,脸色在烛光下变得异常苍白,眼神却锐利得骇人。
他快步走到值房一侧那排顶天立地的巨大卷宗柜前,手指有些发颤地在一个标记着“永和旧档”的区域快速翻找起来。
灰尘簌簌落下。他的动作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急切。
陆昭明放下书,走到他身边,看着顾惊弦异常的反应,心中隐隐有了猜测。
他没有出声打扰,只是静静地看着。
终于,顾惊弦的手指停在了一卷颜色明显比其他卷宗更陈旧、边角甚至有些破损的卷宗上。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才将那卷沉重的卷宗取了下来。
卷宗的封面上,用朱笔写着几个触目惊心的大字:
“永和十二年,癸亥之乱,顾氏灭门案”
顾惊弦捧着这卷宗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他缓缓走回书案前,将卷宗放下,却没有立刻打开。
陆昭明看着那卷宗上的字,又看了看顾惊弦瞬间失去所有血色的脸,心中巨震。
顾氏灭门案……癸亥之乱……他隐约听说过一些传闻,说是十五年前,京城曾发生过一场波及甚广的动荡,一位位高权重的将军被卷入谋逆案,满门抄斩……
难道……那位将军,姓顾?
他看着顾惊弦紧绷的侧脸,那冷硬的线条此刻仿佛包裹着无尽的痛苦与冰封的恨意。
他忽然明白了,为什么顾惊弦身上总是笼罩着一层化不开的孤寂与冰冷。为什么他办案时如此拼命,仿佛不知疲倦。
原来,那不仅仅是职责所在。
“……顾大人?”陆昭明的声音不自觉地放轻了,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察觉的小心。
顾惊弦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已是一片死寂的寒潭。
他伸出手,缓缓打开了那卷尘封十五年的卷宗。
发黄的纸页,模糊的字迹,带着岁月和血泪的气息扑面而来。
卷宗里详细记载了当年那场所谓的“谋逆案”。
镇北将军顾霆锋被控私通外敌,证据确凿,于永和十二年秋被满门抄斩,株连九族。
案件由当时的靖亲王主理,皇城司协办。
顾惊弦的目光死死盯在关于案发现场的描述上。
“……顾府上下七十八口,皆尽伏诛。然现场勘查,于后院密室,发现数具尸身,死状怪异,面露狂喜,肢体扭曲,似力竭而亡……现场残留奇异灰烬,经辨,疑为西域邪植‘鬼面萝’……”
鬼面萝!面露狂喜!力竭而亡!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顾惊弦的心上!
原来……原来他们顾家,根本不是什么谋逆!
他们是被人用这种邪术害死的!是被当成了某种邪术的试验品,或者是为了掩盖真正目的的牺牲品!
十五年了!他背负着罪臣之后的身份,隐姓埋名,凭借军功和狠厉一步步爬到现在这个位置,就是为了查清真相,为家族洗刷冤屈!
他一直在暗中调查,却始终找不到确凿的证据,找不到当年的幕后黑手!
直到今天!直到这接连发生的“傀儡案”!直到这本《西域风物志》和陆昭明无意中的提醒!
拜火教!鬼面萝!傀儡邪术!
一切线索,如同散落的珍珠,终于被一根无形的线串联了起来!
十五年前的顾家惨案,与如今的沈万金案、张文渊案,手法如出一辙!背后,极有可能站着同一伙人!或者说,是同一种邪恶的传承!
顾惊弦猛地一拳砸在书案上,坚硬的楠木桌面发出一声闷响,碗碟震动。
他胸膛剧烈起伏,眼中翻涌着滔天的怒火与刻骨的恨意,那压抑了十五年的情绪,几乎要冲破他冰冷的躯壳,将他彻底吞噬。
陆昭明被他身上骤然爆发出的、几乎凝成实质的悲愤与杀意惊得后退了半步。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顾惊弦,仿佛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又像一头濒临绝望的受伤野兽。
他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上前一步,伸出手,轻轻按在了顾惊弦紧握的、因为用力而骨节发白的拳头上。
“顾大人……”陆昭明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安抚的力量,“冷静点。”
手背上传来温热的触感,将顾惊弦从那股几乎要将他撕裂的狂暴情绪中稍稍拉回。
他猛地抬头,猩红的双眼对上了陆昭明清澈而担忧的目光。
那目光里没有怜悯,没有恐惧,只有一种“我在这里”的沉静支持。
顾惊弦剧烈地喘息着,死死地盯着陆昭明,仿佛要透过他的眼睛,确认自己是否还在现实。
值房内死寂一片,只有两人粗重的呼吸声交织。
许久,顾惊弦眼底的猩红才缓缓退去,但那冰封的寒意却更加深沉入骨。
他慢慢地、一点一点地松开了紧握的拳头,手背上留下了几道深深的指甲印。
陆昭明也适时地收回了手,指尖似乎还残留着对方皮肤冰凉的触感和那瞬间爆发的、惊人的力量。
“你……”顾惊弦开口,声音嘶哑得厉害,“你也看到了。”
不是疑问,是陈述。
陆昭明点了点头,神色凝重:“十五年前,鬼面萝,傀儡邪术……顾大人,这绝非巧合。”
顾惊弦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已恢复了惯有的冷静,但那冷静之下,是更加坚定的、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复仇查案的决心。
“靖亲王……”他低声念出卷宗上主理此案之人的名号,眼神冰冷如万载寒冰。
当年的靖亲王,如今的靖王,权势滔天,是当今圣上的亲叔父。
如果顾家惨案真是冤案,如果幕后黑手与靖王有关,甚至……就是靖王本人……
那他将要面对的,是一个何等可怕的敌人。
“这件事,烂在心里。”顾惊弦看向陆昭明,目光锐利如刀,带着不容置疑的警告,也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将秘密托付的意味。
陆昭明迎着他的目光,坦然点头:“我明白轻重。”
他知道,自己无意中触碰到了顾惊弦最深的伤口和最大的秘密。他也知道,从这一刻起,他们之间的关系,不再仅仅是合作查案,而是被一条名为“真相”与“复仇”的纽带,牢牢捆绑在了一起。
顾惊弦不再多言,他将那卷沉重的旧案卷宗小心收好,与现有的案件卷宗放在了一起。
新旧案件并案,迷雾似乎散开了一些,却又露出了背后更加庞大、更加黑暗的阴影。
“看来,我们不仅要查拜火教,还要会一会这位……靖王殿下了。”顾惊弦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山雨欲来的肃杀。
陆昭明看着他将新旧卷宗并列放置的动作,仿佛看到了十五年时光的交叠,看到了仇恨与职责的交织。
他轻轻吐出一口气。
这潭水,果然深不见底。
但不知为何,看着顾惊弦那重新挺直的、仿佛能扛起一切重压的脊梁,他心中没有畏惧,反而升起一股与之并肩而战的豪情。
“那就……查他个水落石出。”陆昭明勾起唇角,笑容里不再是玩世不恭,而是带着锐利的锋芒。
夜色深沉,皇城司的值房内,烛火依旧明亮。两个原本殊途的人,因为跨越十五年的邪恶与冤屈,命运彻底纠缠。
前路注定荆棘密布,危机四伏。
但有些路,一旦开始,便无法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