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的秘密如同无形的巨石,压在值房的每一寸空气里。
烛火跳跃,将顾惊弦脸上尚未完全褪去的苍白与眼底深藏的痛楚照得明明灭灭。
他站在那里,背脊挺得笔直,仿佛刚才那个濒临失控的人只是幻觉,但紧握到骨节发白的拳头和周身散发的、比以往更加刺骨的寒意,昭示着平静海面下的惊涛骇浪。
陆昭明没有催促,也没有再试图安慰。他只是安静地站在那里,像一棵扎根在风暴边缘的树,无声地提供着一方可供短暂停靠的阴影。
他甚至体贴地将那碗已经微凉的粥往顾惊弦的方向又推了推。
良久,顾惊弦才缓缓松开紧握的拳,指尖因为缺血而微微麻木。
他转过身,目光落在那并排放置的新旧卷宗上,眼神复杂难辨。
“你……”他开口,声音依旧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却恢复了惯有的冷静,“如何看待此事?”
他没有问“你信吗”,而是直接问“如何看待”,这是一种下意识的、将陆昭明纳入核心圈子的姿态。
陆昭明走到书案旁,手指轻轻拂过那旧卷宗发黄的封面,感受着上面岁月沉淀下的冰冷与沉重。
“三条线索。”他抬起眼,目光清明,“其一,邪术同源。鬼面萝、傀儡状、神魂剥夺,手法一致,绝非模仿,乃是传承。其二,目标试探。十五年前是位高权重的将军府,如今是富商、太学生,目标看似杂乱,但都在试探这种邪术在不同身份、不同心性之人身上的效果,或者说……在筛选合适的‘容器’或‘引子’。”
他顿了顿,看向顾惊弦,语气凝重:“其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权力阴影。十五年前主理顾家案的是靖王,如今他依旧权势煊赫。若顾家案真是冤案,那这背后牵扯的,就不仅仅是江湖邪教,而是盘踞在朝堂顶层的庞然大物。”
他的分析条理清晰,直指核心,甚至比顾惊弦此刻被仇恨充斥的头脑更为冷静客观。
顾惊弦沉默地听着,眸中寒光闪烁。
陆昭明说的每一个字,都敲打在他心头。
他并非想不到这些,只是被翻涌的仇恨暂时蒙蔽了更深的思考。
“靖王……”顾惊弦咀嚼着这个名字,声音里淬着冰碴,“若真是他,他为何要对我顾家下手?仅仅是为了铲除异己?” 镇北将军顾霆锋当年手握兵权,确实是许多人的眼中钉。
“或许不止。”陆昭明沉吟道,“顾将军当年……可曾接触过与西域相关的事物?或者,得罪过与西域有关的人?”
顾惊弦猛地一震!一个几乎被遗忘的细节浮上脑海!
“父亲他……曾数次上书,力陈开放边贸之弊,尤其反对与某些信奉邪教的西域部族过度往来,认为其包藏祸心,曾因此与主张怀柔靖王的政见左……”顾惊弦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恍然和更深的恨意。
如果父亲是因为触及了靖王与某些西域势力的利益,甚至无意中发现了他们勾结的秘密,才招致灭门之祸……那这一切就说得通了!
“看来,这位靖王殿下,与拜火教的关系,恐怕匪浅。”陆昭明得出结论,眼神锐利,“甚至有可能,他就是拜火教在中原的靠山,或者……合作者。”
这个推测大胆而惊人,但却完美地将所有线索串联了起来!
十五年前的惨案,如今的傀儡案,拜火教,靖王……一张巨大的、黑暗的网,正在缓缓浮现出它的轮廓。
顾惊弦感到一阵寒意从脚底窜起,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愤怒和一种面对强大敌人时的极致冷静。
如果对手是靖王,那他将要走的,是一条布满荆棘、九死一生的路。
他看向陆昭明,这个意外卷入风暴中心的青年。
他知道,继续将陆昭明留在身边,无疑是将他拖入这致命的漩涡。
“此事凶险,远超你的想象。”顾惊弦开口,语气是前所未有的严肃,“靖王势大,党羽遍布朝野。你……现在离开,还来得及。”
这是他第一次,明确地给出“离开”的选择。
尽管他需要陆昭明的能力,但他不愿拖无辜之人下水。
陆昭明闻言,愣了一下,随即脸上绽开一个极其灿烂的笑容,那笑容驱散了值房内凝重的气氛,带着点漫不经心的痞气:“顾大人,你这算是在担心我吗?”
顾惊弦眉头一蹙,冷声道:“本官只是陈述事实。”
“事实就是,我现在知道了这么多秘密,就算我想走,您能放心让我走吗?”陆昭明笑嘻嘻地反问,走近两步,几乎与顾惊弦面对面,“再说了,我这人没别的优点,就是好奇心重,还特别讨厌那种玩弄人心、把人当傀儡的勾当。这事儿,我还就管定了。”
他仰头看着顾惊弦,灯光在他清澈的眼底流转,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顾大人,咱们现在可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了,你想甩开我,没门儿。”
距离太近了。
顾惊弦甚至能数清他浓密卷翘的睫毛。
那带着笑意的、温热的气息若有若无地拂过他的下颌,带来一阵微麻的痒意。
顾惊弦下意识地想后退,身体却像是被钉在了原地。
他看着陆昭明近在咫尺的脸,那双总是含着笑意的桃花眼里,此刻映着他的倒影,清晰无比。
一种陌生的、躁动的情绪,在他冰冷的心湖里投下了一颗石子,漾开圈圈涟漪。他厌恶这种失控的感觉,却又无法移开视线。
“……随你。”最终,顾惊弦只能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字,有些狼狈地别开了脸,耳根却不受控制地泛起一丝极淡的、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红晕。
陆昭明看着他微微泛红的耳尖,眼底笑意更深,得寸进尺地又凑近了一点,压低声音,带着点蛊惑的意味:“那……合作愉快?顾、兄、弟?”
那声“顾兄弟”叫得又轻又软,带着戏谑,更像是一种亲昵的试探。
顾惊弦浑身一僵,猛地转回头,黑眸中带着一丝警告瞪向陆昭明:“你!”
然而,他这声“你”,因为那未褪的尴尬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显得底气不足,反而更像是被戳破心思后的羞恼。
陆昭明见好就收,立刻后退一步,举起双手做投降状,脸上却笑得像只偷腥成功的猫:“好好好,顾大人,是属下僭越了。”语气里却没有半分害怕。
顾惊弦看着他这副油盐不进、嬉皮笑脸的模样,心头那股无名火越烧越旺,却又无处发泄,只能狠狠瞪了他一眼,转身走到窗边,推开窗户,让深秋冰冷的夜风吹散脸上的燥热。
陆昭明看着他僵硬的背影,摸了摸下巴,心情莫名地愉悦。
他发现,偶尔逗弄一下这位冷面指挥使,看他失控炸毛的样子,实在是……有趣得很。
不过,玩笑归玩笑,正事不能耽误。
“顾大人,”陆昭明收敛了笑意,正色道,“接下来,我们该如何行动?直接查靖王,恐怕会打草惊蛇。”
顾惊弦背对着他,深吸了几口冰冷的空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他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眸中寒芒凝聚。
“明修栈道,暗度陈仓。”顾惊弦的声音恢复了冷冽,“明面上,皇城司继续全力追查拜火教,封锁消息,制造我们仍在常规查案的假象。暗地里……我要亲自去一趟靖王府。”
“你去?”陆昭明一惊,“太危险了!”
“最危险的地方,往往最安全。”顾惊弦转过身,脸上已是一片沉静,唯有眼底深处跳动着复仇的火焰,“靖王若真与拜火教有染,府中必有蛛丝马迹。而且,有些旧账,也该当面算一算了。”
他需要确认,需要亲眼看一看,那个可能主导了他全家命运的仇人。
“我跟你一起去。”陆昭明毫不犹豫地说道。
顾惊弦想也不想地拒绝:“不行。”
“为什么不行?”陆昭明据理力争,“我的感知能力在那种地方能派上大用场!而且,多个人多个照应。你放心,我轻功好得很,万一被发现,跑得肯定比你快。”
顾惊弦:“……”
他发现自己对着陆昭明,很容易就会无言以对。
“此事非同小可,靖王府守卫森严,绝非儿戏。”顾惊弦试图用威严压服他。
“我知道不是儿戏。”陆昭明走到他面前,眼神认真,“正因为不是儿戏,我才更要去。顾惊弦,”他第一次连名带姓地叫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力量,“你不是一个人。”
顾惊弦的心猛地一震。
你不是一个人。
这句话,像是一道暖流,猝不及防地撞入他冰封了十五年的心湖。
从来没有人对他说过这样的话。所有人都当他是不需要依靠、不需要陪伴的“活阎王”。
他看着陆昭明,看着那双清澈眼底毫不掩饰的坚持与……担忧。
拒绝的话,突然就卡在了喉咙里。
他知道陆昭明说的是对的。
他的能力确实有用。
而且,内心深处,他似乎……也并不排斥有一个人,能与他并肩站在那龙潭虎穴之前。
“……跟紧我。”最终,顾惊弦几乎是叹息般地吐出了这三个字。这已经是他的极限。
陆昭明脸上瞬间绽放出胜利的笑容,如同阳光穿透乌云,明亮得晃眼:“放心,保证寸步不离!”
计划就此定下。
夜探靖王府,无疑是刀尖起舞。但两人心中都清楚,这是揭开真相、逼近仇敌无法回避的一步。
顾惊弦开始详细规划路线、时机以及应对突发状况的方案。
陆昭明则在一旁补充,凭借他对机关阵法、气息感知的了解,提出了不少有用的建议。
时间在紧张的筹划中悄然流逝。窗外,夜色愈发深沉。
当一切细节商讨完毕,已是四更天。
顾惊弦看着窗外泛起的鱼肚白,揉了揉疲惫的眉心:“天亮后,我会安排李琰继续明面上的调查,混淆视听。我们……今夜子时行动。”
“好。”陆昭明点头,也感到一阵倦意袭来。他打了个哈欠,揉了揉眼睛,动作自然得仿佛在自己家里。
顾惊弦看着他眼下淡淡的青黑,想起他陪着自己熬了一夜,心头微软,语气不自觉地放缓了些:“去歇着吧,养足精神。”
陆昭明“嗯”了一声,却没有立刻离开。他走到顾惊弦面前,忽然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顾惊弦紧蹙的眉心。
“别老是皱着,”他的动作很轻,带着安抚的意味,声音因困倦而有些软糯,“事情总会解决的。”
那温热的指尖触碰到皮肤,顾惊弦身体猛地一僵,几乎是条件反射地想挥开,但看着陆昭明那双因哈欠而泛着水光的、无辜又关切的眼睛,那动作便硬生生停在了半空。
陆昭明做完这个大胆的动作,似乎也愣了一下,随即若无其事地收回手,笑嘻嘻地摆了摆:“走了走了,补觉去,顾大人你也休息会儿。”
说完,不等顾惊弦反应,他便脚步轻快地溜出了值房,还体贴地带上了门。
值房内,只剩下顾惊弦一人。
他站在原地,眉心被触碰过的地方,仿佛还残留着那一点温热柔软的触感,像羽毛轻轻搔过心尖,带来一阵陌生的、令人心悸的酥麻。
他抬起手,指腹轻轻按在那个位置,眸中情绪翻涌,复杂难辨。
窗外,晨曦微露,照亮了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也照亮了他眼底那一丝连自己都无法解读的、冰层裂开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