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宁坊,张文渊的书房成了新的风暴中心。
皇城司的人如同工蚁般细致地搜查着每一寸空间,试图从这满室书香中抠出更多关于邪恶的线索。
那片带着拜火教符文的碎纸被小心封存,作为至关重要的证物。
顾惊弦站在院中,玄色官服几乎与浓稠的夜色融为一体,只有腰间银线螭纹在檐下灯笼的光里偶尔闪过寒芒。
他面容冷峻,目光却比夜色更深沉,反复审视着手中刚刚汇总的、关于死者张文渊的初步信息。
太学生,寒门出身,学业勤勉,为人低调,社交简单。
近一个月内,并无明显与西域人士接触的记录。
唯一特别的是,据其同窗提及,张文渊月前曾在西市一家名为“瀚海书斋”的书铺,购得几本关于西域风土人情的杂书。
瀚海书斋!
顾惊弦眼神一凛。这名字与西市有关,瞬间触动了他敏锐的神经。
“李琰,”他沉声唤道,“立刻带人查封瀚海书斋,所有人员、书籍、往来账目,全部带回皇城司!仔细搜查,看是否有与拜火教相关之物,尤其是……缺了一页的书籍!”
“是!”李琰领命,立刻点齐人手,匆匆离去。
院中暂时只剩下顾惊弦和陆昭明,以及几名守卫的亲事官。
压抑的沉默弥漫开来,只有秋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和远处皇城司人员搜查时发出的细微声响。
陆昭明靠在院中的一棵老槐树下,肩头的小雪团儿似乎有些不安,蓬松的尾巴轻轻扫着他的脖颈。
他没有打扰顾惊弦的思考,只是静静地看着对方在灯下沉凝如水的侧影。
这位指挥使大人,确实担得起“活阎王”之名,手段狠厉,心思缜密,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冰冷气息。
但不知为何,陆昭明却从他此刻紧蹙的眉宇和抿成一条直线的薄唇间,看到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与凝重。
那不是对案件棘手的烦躁,更像是一种背负着沉重过往的孤寂。
“顾大人,”陆昭明忽然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你多久没好好休息了?”
顾惊弦被打断思绪,锐利的目光倏地扫向他,带着被打扰的不悦。
陆昭明却仿佛没看见他眼中的冷意,自顾自地说道:“查案固然要紧,但若是主心骨先累垮了,这案子还怎么查?”他语气轻松,带着点漫不经心的关心,“我看你从沈府到诏狱,再到西市,现在又到这里,连轴转,铁打的人也受不住啊。”
顾惊弦眉头蹙得更紧,冷声道:“本官之事,不劳费心。”
“啧,好心当成驴肝肺。”陆昭明耸耸肩,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巧的油纸包,打开,里面是几颗剩下的香榧。他剥开一颗,自己没吃,反而递向顾惊弦,“喏,尝尝?西域来的,味道不错,能顶饿也能提神。”
那递过来的手,手指修长,骨节分明,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很是干净。
指尖捏着的果仁,散发着淡淡的坚果香气。
顾惊弦看着那递到面前的果仁,微微一怔。
从未有人……如此随意地向他递过食物。
皇城司上下,对他唯有敬畏与服从。
他本该直接拒绝,或者冷声斥责其无礼。
但看着陆昭明那双在夜色中依然清亮、带着坦荡笑意的桃花眼,那句冰冷的拒绝竟一时卡在喉间。
也许是夜色太沉,也许是接连的变故让人心生倦怠,又或许是那坚果的香气确实勾起了些许腹中空虚……
鬼使神差地,顾惊弦伸出了手。
他的动作有些僵硬,指尖不可避免地与陆昭明的指尖轻轻触碰。
一触即分。
冰凉的指尖触及对方带着些许温热的皮肤,一种陌生的触感如同细微的电流,瞬间传入顾惊弦的感知。
他几乎是立刻收回了手,将那颗香榧握在掌心,仿佛那是什么烫手的东西。
陆昭明似乎并未察觉到他瞬间的异样,收回手,自己也剥了一颗丢进嘴里,含糊道:“怎么样,没骗你吧?比你们皇城司的干粮好吃多了。”
顾惊弦垂眸,看着掌心那颗小小的果仁,沉默片刻,最终还是将其放入口中。
酥脆,油润,带着独特的香气,确实……不难吃。
他依旧没有说什么,但周身那冻死人的寒气,似乎无形中消散了一点点。
就在这时,一名亲事官从书房内快步走出,手中捧着一本略显古旧的书籍。
“大人!在书架夹层中发现此书!”
顾惊弦立刻收敛心神,将方才那片刻的异常抛诸脑后,接过书籍。
这是一本《西域风物志》,封面磨损,显然有些年头了。
他快速翻阅着,目光敏锐如鹰。
突然,他的手指停在了一处。
书籍中间,明显有被撕掉的痕迹!残存的页码边缘,与那片发现的碎纸完全吻合!
就是这本书!
顾惊弦精神大振,仔细查看被撕掉那页的前后内容。
前面记载的是西域某种罕见的植物,后面则是一种祭祀礼仪。
而被撕掉的那一页……
“是关于拜火教某种古老分支的信仰图腾和……一种名为‘**引’的香料配制方法!”顾惊弦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激动。虽然关键部分被撕走,但前后文提供的线索,已经足够惊人!
“**引……”陆昭明凑近了些,低头看着书页上的文字,他的发丝几乎要蹭到顾惊弦的下颌,“听起来就不是什么好东西。配料还提到了……赤炎琉璃粉?”
赤炎琉璃!果然又与它有关!
两人靠得极近,顾惊弦甚至能闻到陆昭明身上淡淡的、混合了皂角清气和一丝坚果甜香的味道,与他平时接触的那些血腥、霉味截然不同。
这陌生的气息让他有些不自在,下意识地想后退一步,但案件的重大发现让他硬生生止住了动作。
“看来,那珠子不只是‘引子’,还是配制这种邪门香料的重要成分。”陆昭明抬起头,语气凝重,他的鼻尖几乎要碰到顾惊弦的侧脸。
顾惊弦猛地向后退开半步,拉开距离,借着夜色掩饰住一瞬间的狼狈。他握紧手中的书,沉声道:“立刻回皇城司!审问瀚海书斋的人,核对所有购买或翻阅过此类书籍的人员名单!”
他转身便走,步伐又快又急,仿佛要逃离刚才那过于靠近的瞬间。
陆昭明看着他几乎是落荒而逃的背影,愣了一下,随即摸了摸鼻子,嘴角勾起一抹若有似无的、玩味的笑意。
“小雪团儿,你发现没?”他低声对肩头的松鼠说,“咱们顾大人,好像……有点害羞?”
小雪团儿:“吱?”
陆昭明哈哈一笑,心情莫名地好了起来,快步跟上。
回皇城司的马车上,气氛比来时更加微妙。
顾惊弦闭目靠在车厢上,看似养神,脑海中却不受控制地回放着刚才指尖相触的瞬间,以及陆昭明靠近时那清晰的气息。
他试图驱散这些杂念,将注意力集中在“**引”和赤炎琉璃粉上,但那些画面和感觉却顽固地萦绕不去。
陆昭明则悠闲地靠在另一边,逗弄着怀里的小雪团儿,偶尔抬眼看看对面看似平静无波、实则身体僵直的顾惊弦,眼底的笑意更深。
“顾大人,”陆昭明忽然开口,“你说,这拜火教又是撕书页,又是抢珠子,就为了配这‘**引’?这东西除了让人变傀儡,还有别的用处吗?”
顾惊弦睁开眼,压下心头烦乱,强迫自己进入思考状态:“卷宗记载,某些邪教擅长用迷香控制信众,敛财惑众,甚至……操纵人心,谋朝篡位亦非不可能。这‘**引’效果如此诡异,若被大量配制,后果不堪设想。”
他的声音恢复了惯有的冷静,但仔细听,似乎比平时少了几分冰渣子味。
“谋朝篡位?”陆昭明挑眉,“胃口不小啊。不过,用这种邪门歪道,就算一时得逞,终究是镜花水月。”
“邪道之所以为邪道,便是因其不择手段,罔顾人伦。”顾惊弦语气转冷,“必须尽快阻止他们。”
马车在寂静的街道上行驶,车轮碾过石板路,发出规律的辘辘声。
一阵夜风透过车帘缝隙吹入,带着深秋的寒意。
陆昭明下意识地拢了拢衣襟,他这身单薄布衫,在夜里确实有些抵不住寒气。
就在这时,一件带着体温的玄色外袍,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递到了他面前。
陆昭明愕然抬头,看向对面的顾惊弦。
顾惊弦依旧闭着眼,仿佛只是随手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语气平淡无波:“皇城司还不至于苛待一个有用的……合作者。”
他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鼻梁高挺,唇线抿着,看不出什么情绪。
陆昭明看着那件做工精致、用料考究的官服外袍,又看了看顾惊弦身上仅剩的墨色常服,眨了眨眼,随即毫不客气地接过来,披在了身上。
袍子上还残留着顾惊弦身上那股冷冽的、如同雪后松针般的清寒气息,并不难闻,反而有种提神醒脑的感觉,将夜寒隔绝在外。
“多谢顾大人。”陆昭明笑嘻嘻地道谢,将袍子裹紧了些,“您这官袍,比看起来暖和。”
顾惊弦没有回应,只是搭在膝盖上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
车厢内再次陷入沉默,却不再是最初那种压抑的、充满隔阂的沉默。
一种微妙难言的气氛,如同无声蔓延的藤蔓,在狭小的空间里悄然滋生。
回到皇城司,已是深夜。
李琰那边尚未传回消息,瀚海书斋的查封和审讯需要时间。
顾惊弦将《西域风物志》交给手下专人研究,自己则回了值房,准备继续梳理线索。
陆昭明跟着他走到值房门口,却没有进去。
“顾大人,”他站在门外,身上还披着那件过于宽大的玄色官袍,更显得他身形清瘦,“没什么事的话,我就先回去……研究研究给我的西域坚果了?”
顾惊弦脚步一顿,回头看了他一眼。
灯光下,青年裹在他的官袍里,眉眼弯弯,笑容依旧有些欠揍,但那双眼睛里,却似乎多了点别的东西。
“嗯。”顾惊弦淡淡应了一声,“明日若有进展,再唤你。”
“得令!”陆昭明像模像样地拱了拱手,转身,哼着不成调的小曲,向着内衙厢房走去。
玄色袍角在夜风中轻轻摆动,与这肃杀的皇城司格格不入,却又奇异地融入其中。
顾惊弦站在值房门口,望着那逐渐远去的、被自己官袍包裹的背影,久久没有动弹。
直到那身影彻底消失在回廊尽头,他才缓缓收回目光,低头,看着自己方才递出袍子的手,指尖似乎还残留着触碰对方衣物时的细微感觉。
他微微蹙眉,对自己方才一系列不受控的行为感到一丝困惑与……懊恼。
但最终,他只是深吸了一口冰凉的夜气,将所有纷乱思绪压下,转身踏入了灯火通明的值房。
案件尚未告破,危机迫在眉睫,容不得他分心他顾。
只是,那夜风中残留的、一丝若有若无的坚果甜香,却仿佛顽固地萦绕在鼻端,挥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