漳邺自古以来便处中原富庶之地,北临京城久赖皇城风华,南近潮江又通八方来客,称得上处处名胜、步步遗古。
故而沈忆乍闻“松山石照泉”一句,并未想通此为何处,好在他记忆超群,兼又熟读地志,反应片刻便明白过来。此刻他正戴着那串金镯子匆忙赶路,今夜无风,月明星稀,山间草木繁密,白日看时还无甚感觉,直至此刻夜深静谧,才觉此地诡谲离奇。
沈忆一向胆小,虽知身旁有陆斩相护,到底免不了心内打鼓。他为了给自己壮壮胆,便在行走间隙朝陆斩问道:“道长,你既说自己元神被封印在这镯子里,那你的肉身又在何处?如此离壳不是太过危险?”
听其蠢言蠢语问个不停,陆斩本不欲答话,但又听沈忆声音发颤,知晓他心内惶然,这才勉强开口道:“修道之人怎会无护身法门?我元神离壳之时,肉身便也遁入虚无之境,常人瞧不见也摸不得,哪能害得我去?”
“道长果真厉害!”
沈忆由衷叹服,又将这镯子贴在心口,二人一面赶路,一面又陆陆续续说了些话,沈忆果真稍减惧意,走起路来也较原先稳当。这般又走了一炷香时间,沈忆见前头月色愈发明亮,便知将出密林,忙同陆斩言道:“道长,前头便是了。”
“此处瞧着平平无奇,也无甚松枝清泉,真是我师父所指之处?”
沈忆忙点头道:“定是此处,道长可有听得泉涧之声?”
陆斩毕竟只有一抹元神在此,五感大不如前,听得沈忆此言才屏息静听一二,果闻不远处隐有潺鸣之音,他心内已然相信,只是话中仍作怀疑:“漳邺府下辖千里,依山傍水之处定不只这一个,你又如何能肯定此地便是师父所指?”
沈忆不知陆斩有意戏弄,只当这人不信自己,他又一向嘴笨,一时不知该如何出言相证,焦急之下,面上都憋了个通红。待陆斩再次相问时,他仍是一字不答,只扯开步子往前跑去,反弄得陆斩莫名其妙:“作甚要跑?”
沈忆灌了一肚子冷风,已是面唇发白、气喘吁吁,却也不理陆斩所问,只是停在一处浅溪前,指着前头断断续续说道:“道长不信我言,一看、一看便知……”
陆斩听言忙聚神于目,只见身前溪水潺潺,清澈见底。若只如此倒也普通,只这浅溪中央处有一方大石曝于溪底,石面洁白如玉,肉眼难见瑕疵,而林间多木、风吹叶动,又叫今夜这朗月一照,便恰恰好将树影投于石上,偶作成画,正是——
涧底泉托石上玉,林深月映寒佩鸣。
何人妙手巧作画,山风轻缱影波平。
“……漳邺地志有、有言,称南郊密林外一地有‘狭溪映月、绘影成画’之景,我也曾与同窗来、来此地游玩,两相比对之下,更觉此处与老道长诗言‘松山石照泉’一句相符,这才敢带、带道长来此。”
得见如此美景,陆斩亦觉心旷神怡,但见沈忆仍旧面色发白,他登时又对师父心生不满,冷言道:“更深露重,却叫你这文弱书生行了这般远的山路,也不知师父有何要事,需得在此偏僻之处商谈?”
沈忆喘着气道:“老道长必有考量,咱们……咱们还是在这处歇待片刻。”
陆斩心内虽躁,此时却也别无他法,只得低声骂道:“师父脾气本就古怪,如今在那人的身上待久了,愈发叫人捉摸不透。”
不想他此言刚落,便听得不远处有滴答之声响起,好似有人踏水而来。陆斩心内防备,忙聚神定心,将这金镯牢牢箍在沈忆腕上,并自心内传话道:“若是慌怕便闭上眼睛,不许多看!”
沈忆听言一抖,虽想强作冷静,双腿却已开始发颤,他慌怕道:“可是有妖怪来此?”
陆斩未答,沈忆更是惴惴难安,待发觉身前呼来阵阵冷风,他终是忍耐不住,紧紧闭上了双目。只是等待许久,却未听得任何动静,便是附于金镯内的陆斩也久未出声。
沈忆眼睫轻颤,胸膛内咚咚地跳个不停,便在他心神紧绷之际,忽听得陆斩开口道:“怎么是你,我师父呢?”
身前传来一道陌生的声音:“我怎知晓?你自去问那老鬼。”
此人语气不善,答话时却中气十足,不像是山精野鬼。沈忆心中暂且安定,他将左手覆于右手腕处,紧紧攥着这枚镯子,因着有此物相庇,他才敢微微睁开双眸,可见了眼前之人,他却不由惊呼出声。
只见其人三旬年岁,高大英挺、貌伟虬髯,更叫人惊奇的是,此人头戴金盔、身披锁甲,分明一副武将打扮,可手中却未拿甚兵器,反是从头到脚湿了个透彻,面上还沾有污泥血渍,好似长途跋涉而来。
沈忆默默后退了一步,陆斩还未发话,他自然不敢多问。
“未至天明,按理该是我师父前来。”陆斩冷声反问。
那武将亦冷峻道:“我醒时已在半道,问那老鬼也不答话,我动弹不得,只得随他来此。”
“他人在何处?”
武将面色不善:“他一向想来便来,想走便走,我哪能知晓?”
话至此处,陆斩也没了办法,冷哼一声不再多问。反是沈忆凑近那金镯悄声问道:“道长,此人是谁?”
陆斩久不回话,待沈忆再问时才怪声怪调道:“……师母。”
沈忆瞬时瞪大了双眸,又抬眼在此人身上来来回回看了数遭,见那武将回瞪自己才匆忙收回视线,只是他心内大为震撼,隔了许久都说不出话来。
而那武将也不理沈忆,他似是嫌身上脏乱,便一脚踏进了身前的浅溪,又将一双沾满泥渍的麂靴横在那白玉般的石头上,双手泼水便洗涮起来,嘴上还赞道:“有这石头倒是方便。”
眼前如此美景叫人所破,沈忆心内大呼可惜,嘴上却也不敢吱声,只是又往后退了数步。不料那武将觉察出沈忆动作,忽然抬头看了他一眼,开口道:“你便是萧镇?”
沈忆先是一愣,继而慌忙摇头,否道:“在下沈忆,非是萧镇萧大哥。”
武将松了口气:“料那萧镇也不该如此。”
“你怎会知道萧镇的名字?”金镯内的陆斩疑声问道。
武将瞪了眼金镯,他似是对陆斩甚为熟悉,眼见他困于镯内也不觉惊奇,反有些幸灾乐祸道:“自然是老鬼相告,他话语间十分看重萧镇,看来与那人相比,你这亲徒弟还略逊一筹。”
“哈哈——”陆斩不受此激将之法,反朝武将笑道,“师父他算尽天命、卜遍红尘,知晓凡尘定数,勘破世事玄机。他夸赞萧镇,必因其人命格不凡,有裨于朝堂。可这些说来皆是凡尘俗事,就算师父他看重,又与我何干?便是大梁明朝覆灭,我亦可负剑降妖,逍遥快活!”
“大胆!”武将听言却是大为愤怒,咬着牙连声喝骂。
沈忆先前虽觉此人举止粗犷、不吝小节,心底却也不觉他面目可憎,然而如今见他怒目圆睁,才惊觉此人赫赫有威仪,若非久经沙场,必不能有如此神威,他惊惧之外,又对此人身份愈发好奇。
而那陆斩言语虽狂,毕竟肉身不在此地,元神又叫器物封印,便是有心与这人相争,亦是无力相斗。沈忆自然也明白这点,便顶着那武将的瞪视将右手包在袖中,连那金镯也一并隐去,又作无事般朝其一笑。
这般一来,二者总算不再相争,那武将自顾自涮洗麂靴,而沈忆心内窘迫,也只得四处眺望,掐着时间等候陆斩师父到来。
又估摸一炷香时间,沈忆才听得不远处传来嘚嘚马蹄声,他一时大喜过望,也不及反应为何那老道长会骑马而来,便已跨步上前迎接,哪料来的却非甚么仙风道骨、白发皤然的老翁,而是两个他再熟悉不过的人。
萧镇率先下马,见了沈忆亦是大疑,转身去问沈念:“二郎为何在此?”
沈念自然不晓,但见沈忆身侧并无陆斩身影,他便暂且放心,撑着萧镇的手跃下马来,又朝沈忆威胁一笑:“我也不知,二郎不妨解释解释?”
沈忆经了白日一难,见着沈念便如同撞见凶煞恶鬼,哪还敢同他说话?不由得双足打颤,弱弱往后退去,但随即又想起身后是那来路不明的武将,一时间进退两难,只得狼狈定在原地。
好在萧沈二人并未为难他,见他不答也不加逼问,而萧镇早已瞧见溪边那人,一番打量之下,便冲着那披甲武将问道:“阁下……莫非便是东大营虎威将军?”
那武将动作一滞,微微抬头看他,肯定道:“你才是萧镇。”
他亦直起身朝萧镇问道:“你何以认得本将?”
萧镇笑道:“将军先前遭难,便是关押在我漳邺府牢。”
那武将这才明了,又朝萧镇颔首道:“叶绍平。”
二人互报名姓,倒颇有几分英雄相惜之意。可惜此话甫一说完,叶绍平便身形轻晃,似是失了神志,萧镇正要往前问询,却听沈忆那侧传来一道呼声:“师父!”
此言还未落,沈念已闪身至萧镇身前,拦着他警惕道:“仲亭莫要上前。”
萧镇不明所以,却也听沈念的话,只是望向叶绍平的眼中多了几分忌惮。
在场诸人皆是紧盯着此人,不过片刻,只见叶绍平身形一定,原先闭合的双眼也倏然睁开,而众人见状,皆是心中一凛。
明明是同一张面庞,现下瞧来却已无先前赫赫威风,再观其眉目,反有股气定神闲之态。众人虽与叶绍平不甚相熟,此时却俱已明白,眼前之人定非原先那位虎威将军。
先开口的自是陆斩,他在这金镯内附了几日,早已浮躁难耐:“师父好不讲究,既是邀人至此,何以此时才现身?”
叶绍平先是朝萧镇一笑,继而抬手一挥,便将那金镯收至袖中,而后拍拍衣袖,笑道:“小徒乖戾,望萧郎莫怪。”
“仙、仙师,陆道长他……”眼见陆斩遭难,沈忆急慌慌问道,“陆道长未犯大错,还望仙师开恩!”
“小公子莫急,我这徒儿脾性不佳,我本欲叫他在凡间多走多学,未想他反在公子身上下咒操纵,还险些破了凡间因果。”叶绍平隔着衣袖拍了拍那镯子,“他学艺不精,却仗着宝器众多颇为骄纵,如今在我这乾坤袋中多留些时日,也好磨磨他的锐气。”
听他如此说来,沈忆也不好再说,只是眼巴巴盯着叶绍平袖口。
“说来也是衡祖娇惯之祸。”叶绍平摇了摇头,又朝萧镇言道,“不瞒萧郎,我这徒儿本该是我师弟,只是家师衡云老祖常年闭关,恐此子在山中无人管教、学艺不精,才将其托付于我。此子天资聪颖,衡祖特所偏爱,多将山中宝器赐下,原以借此助其修行,不料反惹得他自功自傲,怠于修行。”
身前之人言谈举止皆与故人相近,萧镇此刻也已认出,又听其言语格外客气,萧镇便也恭敬道:“先生早年入梦,多授兵书典籍,于萧镇有授业之恩。只是……初见时,先生白发皤然,手执拂尘,乃作老道打扮;再见时,先生驹齿未落,童声稚气,又是赤子之貌。而今相会,不料先生又是虎将雄威,却也不知哪个才是先生真容?”
叶绍平抚须笑道:“萧郎所见,皆是我貌。”
眼见萧镇面露不解,叶绍平又解释道:“此事说来话长。”
他不着痕迹地看了沈念一眼,接着开口道:“许多年前,我曾有一位同门知交,亦是妖修出身。我二人同时拜入衢祖门下,法力相近、互不认输,谁也不肯认谁作师兄。这般相斗数百年,正遇上凡间战乱四起,衡祖便派我二人下山相助。可叹那时年少气盛,我二人下山后不见民间疾苦,反执拗于意气之争,我与那同门互相约定,自行下山、自择其主,到时谁赢了天下,便需尊辅佐之人为师兄。”
萧镇闻言一笑,问曰:“从今看来,该是先生赢了此番赌注。”
“输赢又有甚分别?”叶绍平轻叹口气,继而苦笑道,“此番相斗不仅令凡间战火愈演愈烈,不知为何也叫我那同门性情大变,竟在人间犯下了多项大过,最后叫衡祖逐出师门。而我……也被祖师下令留守凡间辅弼朝堂,以弥补从前所酿祸患。”
“辅弼朝堂……”萧镇听言神情稍变,不着痕迹地打量了此人一番,继而缓声道,“先生如今附于叶将军身上,便是因此之故?”
“不错。你从前所见者,一为首辅岑寂,二为彭相之子彭元婴。”叶绍平说至此处,还颇为叹惋道,“彭家幼子天资聪颖,大是可用之才,可惜幼年夭折,无奈之下,我只得转而寄生于叶郎之身。”
沈念听至此处,大为不解道:“既是辅佐,为何需得寄生他人,凡人命短,如此更来换去不是愈发麻烦?”
叶绍平轻笑一声:“我如今乃是戴罪之身,肉躯不在凡尘,只得寄生于凡人。”
此言落罢,沈念虽仍有疑窦,却也努嘴未再多问,反是萧镇又开口问道:“先生,萧镇还有一问。”
“萧郎请讲。”
“老仙师虽叫先生辅弼朝堂,然则……”萧镇言语间颇有考量,“然则天下大势,分分合合,又岂有定数?大梁承平虽久,然久必生乱,而今内有乱臣当道、外有贼寇作祟,苛捐杂税层出不穷,旱涝之灾接踵难绝,更兼皇帝偏宠姬妾幼子,而调太子南渡,欲行废立之事——如此朝堂,亦是老仙师所求?”
沈念听罢此言忙转头望向萧镇,非是他不明白萧镇志向,而是不懂他为何要在此时此刻对眼前之人全盘托出,若说是为了试探……然而仲亭一向谨慎,按理也不该如此直言。
他这厢思索不定,那旁的叶绍平反是大笑出声:“萧郎此问关乎天机命理,我先前有罪过在身,现今自然不敢多言,只有一句可告萧郎——从前我为意气之争择主而事,如今再行此事,乃是为了天下苍生。”
萧镇听罢一笑,竟是朝叶绍平拱手行礼道:“多谢先生。”
听他二人打了半晌哑谜,沈念心中颇为不快,开口嘟囔道:“啰啰嗦嗦讲了半天,又与仲亭有甚关联?”
叶绍平听了这话,抬眼望向沈念,沈念亦是不怵,反是发问道:“老道长果真有本事,只是你从前之事说了颇多,还未说今时今日唤我二人前来所为何事?”
叶绍平淡淡看了他一眼,回道:“沈公子心直口快,今日我邀萧郎前来,实为南迁一事。”
“南迁?”沈念转头望向萧镇,“迁往何处?”
叶绍平朝身后一指,言道:“潮江以南。”
萧镇顺着他所指看去,心内已有思量,开口却仍是试探:“从前我问先生,该做何事报答传道授业之恩,先生却同我言‘十年之内漳邺将有贵人造访,我盼萧郎能护此人平安,待其劫难将过,我自会相告萧郎。’数日前,先生又同我以血字传信,莫非往后约定,便是要我南渡?却是不知此番是为了相助太子,抑或是……”
“萧郎虽有大志,然天机未到,尚需仰赖天恩。”
叶绍平又瞧了一眼沈念,言语间竟颇为可惜:“可叹萧郎缘分已乱,命格虽未变更,却也不知往后究竟如何……唉,我亦无从算起。”
萧镇眉心微皱,似是听出其言外之意,也略略偏头看了看沈念,那人不解回望一眼,萧镇却只轻笑一声,反道:“既是天机,先生多算无益,不如顺其自然。”
叶绍平深深看了他一眼,转而言道:“近期南郡有乱,三日之内太子求贤文书将抵京城,到时自会有人举荐萧郎,还望萧郎领命南下——此一行关山重重,不知何年何月才得重回故里,萧郎还需早做准备。”
“多谢先生相告。”
萧镇见天边渐有光亮,知晓一夜将过,便朝叶绍平行礼道:“叶将军既是星夜赶来,想是回程亦需多时,萧镇便不再叨扰了。”
说罢又望向缩在一旁的沈忆,道:“二郎与我们一道回去。”
沈忆吓得话都说不利索,忙摇头道:“不、不必了!我记得路,不劳萧大哥费心。”
萧镇见他这般模样,皱眉道:“若是出了甚么危险,岂非惹你爹娘兄长担心?”
他不提兄长也罢,一提兄长,沈忆更是不敢与其同行,他紧紧捏着手腕,心内只盼陆斩此刻能现身相救。
“既是小郎君不愿,萧郎也不必多劝。”叶绍平见状笑道,“我袖中有几枚符咒,正好赠予小郎君,也好作防身之用。”
得见有人相助,沈忆连声谢道:“多谢仙师、多谢仙师!”
他接过符咒,又不舍地瞄了眼叶绍平衣袖,小声问道:“仙师,陆道长他脾气虽差,却是嫉恶如仇、心比赤子,还望……还望仙师从轻发落,早日放他出来。”
叶绍平听言抚须笑道:“小郎君不必挂心,我瞧你印堂宽阔,命里应有官运。不如这般,你回去发奋读书,待你金榜题名时,我便放这顽徒出来同你一聚,你看如何?”
沈忆闻言大喜过望,捏着这符咒便要往家赶去,萧镇见状唤道:“二郎这般着急作甚?”
“时辰尚早,我回家读书去了!”
见他连片刻都不愿耽搁,萧镇无奈一笑,也同叶绍平行礼告辞。只他刚同沈念跨步上马,便听得此人说道:“仲亭,既是同路,你我还是跟在二郎身后,只不叫他发觉便是。”
萧镇轻笑一声:“你心中关切,怎么适才不说。”
“……我只是怕爹娘伤心。”沈念靠在他怀中,他二人只行一马而来,萧镇起初不愿,但听沈念说他腿疼肚疼,说来说去就是不肯骑马,无奈下只得肯首答应。
沈念能与他亲近,又想到萧镇往后不必再留傅府,心中正是窃喜,却忽闻身后传来一道声响:“沈公子还请留步。”
沈念浑身一僵,正欲回身后看,却听萧镇疑道:“可有何事遗漏?”
“……无事。”
他心中砰砰直跳,面上却得强装无事:“是我有些困了。”
萧镇往前看了看,道:“二郎走的不快,我缀在他身后便是,你也好歇上一歇。”
见他轻信自己所言,沈念又作困乏之态,饧眼靠在萧镇怀中:“那便有劳仲亭了。”
萧镇低头看去,见其虽是阖目,眼皮却颤得厉害,知其必无困意,不由挑眉暗道:倒要看看你能装得几时?
可他驾马未走多远,却已觉怀中之人身子绵软,再低头一看,已见其呼吸平稳,俨然一副熟睡模样,这下反叫他心内惊奇。他挨近沈念耳畔,轻声道:“莫非真是累了?”
见其依旧无有反应,萧镇这才相信沈念已然沉睡,心内虽有些失望,却也连忙轻勒马缰,好叫怀中之人睡得舒坦些。
眼见萧镇抱着自己行远后,沈念才揉了揉耳朵,咬牙切齿地回至原地。甫一现身,便听那叶绍平笑道:“沈公子封印已解,照理不该来得这般慢。”
见此人果真已看破自己真身,沈念心中更气,扬声道:“废话少说,老道,你还有甚话要讲?”
叶绍平环臂在前,摇头道:“一来,对修道之人而言,在下年岁尚轻,并非甚么老道,要说老道,我师父衡云老祖倒能称得上;二来,在下留沈公子在此,非是要棒打鸳鸯,反是要好意提醒。”
沈念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番,啧声道:“适才在仲亭面前还装得一副得道高人的模样,看来如今才是你的本来面目。”
“沈公子这便是错怪我了……”叶绍平长长叹了口气,“我若不作如此姿态,你那仲亭又怎会听信我言?他若不信,我那老道师父交予我的命令又不知要拖到哪年哪月,这般于我于他皆是百害而无一利。”
“甚么命令?”听此事与萧镇有关,沈念也顾不得与他争辩,急忙追问道。
叶绍平故作高深道:“此乃天道,不可轻易说与外人。你只需知晓,我是特意来助他的便好。”
“天道天道,狗屁天道!”沈念大骂,忽然又想起此人原先说的甚么“此番乃是为了天下苍生”,心中更觉其道貌岸然,不由又哼声道,“如此说来,你将陆斩捉进金镯也不是因为他性情顽劣啰?”
“此其一也,其二……”叶绍平拍了拍衣袖,“我这便宜徒弟早知晓他师父性情,若留他在此,我恐做戏不易。”
沈念闻言笑道:“既然如此,便多关他些时日,少叫他来招惹我二弟。”
叶绍平但笑不语。
“行了,你这也不说那也不说,还有甚么意思?总之你不来招惹我和仲亭便是,我也不要你的‘好意提醒’。”
沈念说罢转头就走,不料叶绍平却在他身后慢悠悠地说道:“萧镇往前常有失忆之事,难不成沈公子不觉好奇?”
沈念足步一顿,转头问道:“你怎会知晓?”
“我既是衡祖座下弟子,总得有些看家本领。”
沈念嗤笑一声,比手往上一指:“你既这般有本领,难道看不出仲亭失忆是天道所为?这狗屁天道,为了叫仲亭渡劫,断不会叫他知晓鬼神之事,这才会……”
沈念说至此处,面色忽然一变,那头的叶绍平见之笑道:“看来沈公子还不至于同我徒儿一般蠢笨,你们在傅府多时,萧镇也早已知晓其中有妖邪作祟,若果真如你所言,那为何此番他未曾失忆?”
沈念双手紧攥,一语不发。
“你细想一番,他每回失忆,究竟是因受妖邪所害而受天道之法……还是因为……”见沈念面色愈发难看,叶绍平却更为开怀,“还是因为他对你动了情。”
叶绍平慢条斯理接道:“他每对你动情一分,失忆后必对你冷淡十分。只是他少时不懂情爱,爱意刚有萌生便被掐断,是以你虽觉他冷淡,却也未觉其有甚大变,直至最近的一次,他是实实在在对你动了心……我猜,你也该看出他原本就属意于你,因此在他失忆后才更不甘心。”
沈念心头一颤,忽然想起那日在胡三娘藏身的地窖中,萧镇昏迷前看向自己的那一眼,他唇齿发颤,喃喃道:“怎会如此……不可能……若是、若是这般……”
“——若是这般,你更该好好想想,为何你会这般根深蒂固地认为,萧镇失忆是因天道之故。”
沈念好似叫人掐住了脖子,许久后才嗫嚅道:“他不会说谎……天霖所言,我又怎敢不信?”
叶绍平见他深受打击,总算也收敛了笑意,正色道:“我已提醒至此,想来沈公子心内应也有数。”
“不对!”沈念像是捉住了救命稻草般,狠狠地瞪着叶绍平,近乎愤恨地接连问道,“若是他骗了我,那为何又要现身与我亲近?这回也是有他相助我才得以同仲亭相好,他若有心骗我,那先前所做不是白费功夫?况且……况且他明明已下凡渡劫,又怎有神力能叫仲亭失忆?”
沈念一口一个“他”字,却偏偏不敢说出那个最为熟悉的名字,便是他悲愤至此,也终究是对那人的惧意占了上风。
“沈公子,我实话同你说了。”叶绍平抚须而谈,语气却远不似先前那般气定神闲,“我虽知萧镇大有来头,也大略能猜到他此一世有重劫在身,可其余之事却是半点也占算不出,便是问我师父,他也只是摇头不答。我所知皆已告你,而你所问之事,我是一概不知。”
“……那你同我说这些作甚!你、你若是不说……”沈念捂住双眼,“我便不会知晓……”
“瞧你这般,我更明白此人招惹不起,也更不愿沾染其中因果,而与你提及此事,则是因我那同门师弟之故。”
叶绍平语气不再轻佻:“毕竟师出同门,他落得那般田地也有我的过错,若不见他一面,我心中总不放心。沈公子,为见我那师弟,我已在凡间卜算多年,可这么多年来回回皆是死卦,直至你的出现,卦象才有所改变。”
“故而我说出先前之话以作交换,还望沈公子告知我师弟下落。”
沈念失魂落魄之下,也未细听叶绍平所言,只是捂着双眼愣在原地,叫那人连唤几声才有所反应。他一双手缓缓垂下,双目睁大,却是无神,他虽未垂泪哭嚎,却已然是心哀之态。
叶绍平见了,却未有半分哀悯之意,反是转言又追问几番。
沈念缓缓抬眼,面无表情道:“我不认识你师弟,你问错人了。”
“我师弟亦为妖修,他当年被衡祖逐出师门,心怀怒意,曾发誓不入凡世、不化人形,还请沈公子再细想一二,往前修炼时,可有在山间遇及脾气古怪的山精大妖?”
沈念垂着头,隔了良久才无力道:“不曾遇过。”
叶绍平倒也不急,又同沈念絮絮叨叨说了许多,哪料沈念一字未听,待其说完后才道:“……我不认得他,你说再多也无用。不过我修炼时长居北坞山,你若要寻人,倒可去那处试试。”
叶绍平闻言心喜,笑道:“多谢沈公子,今日你我一番推心置腹,非但令在下得知师弟下落,想必也叫沈公子受益匪浅。只是南郡尚有要事,在下只得先行一步,不久后再见,必得再邀公子把酒言欢。”
沈念冷冷看了他一眼,自顾自在袖中捏了枚符箓,眨眼间便化作一缕黑烟散去。
那叶绍平却仍是面带喜色,他抬头看了眼天色,知晓时间所剩无几,便自觉从袖中掏出一枚金符,继而抽身入灵台,将此副身躯让了出来。
不过转瞬之间,叶绍平便再度睁开了双目,待瞧清了四周所在,他张口便是大骂道:“你只说要一个时辰,如今天光大亮,怎么还在此地!?前线正是交兵之际,若是贻误了战机,我拿你是问!”
“唉……”四周仍是一片静谧,叶绍平却听得心内有道声音清晰传来,“你我现下一体,莫非叶将军要拿自己开罪?”
“我若犯错,自也军法处置,大不了一死谢罪!”
“你死了,我却能附身他人,照样活得好好的,这岂不是凕山吃亏?”凕山乃是叶绍平表字。
心内那人又笑道:“好了,我知你脾气大,你只挥一挥手中符咒,即刻便可赶回南郡。”
叶绍平虽仍有怒气,但也知晓耽搁不得,于是照着老鬼教给自己的法子,挥了挥手中金符,果觉身子一轻,恍惚间竟有腾云驾雾之感。而待再次睁眼,已是在自己军帐之内,叶绍平松了口气,刚待起身,便听牙官进帐禀报:“将军,太子殿下有密令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