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修带着那叶大人一路西奔,待至西郊一座破庙外才堪堪停下。
他手心冒汗,不待身后之人发问便急急说道:“大人,小的在这庙后备了车马,您今夜出了城门,一路南去,待过了潮江便可投奔太子殿下,也可保住一命。”
叶大人却在这庙前慢踱几步,沉吟道:“看来梁都尉是早有准备,只是——只是我在漳邺府牢呆了月余,圣上久未下旨,梁都尉又是如何知道消息,还为在下备好了车马?”
梁修既带他来了此地,此时也不多加掩饰,直言道:“实不相瞒,我未拿到官府文书、也不知圣上旨意,今夜带大人出逃确有私心,可大人既已来了此地,便难回牢房,不如今夜助我一助,我梁修自会备足金银,供大人逃命去。”
叶大人笑道:“梁都尉,我昔日可有加害于你?”
梁修一愣,低下头道:“大人爱兵如子,从未苛责于我。”
那人便叹道:“你既不是针对我,我且信你一回。我叶绍平本事不大,助人之心还是有的。”
梁修心内更愧,隐隐生出放人之意,可便在他心神不宁之际,耳畔又听得三娘呼声:“呆子,你还愣着作甚,难不成你忘了我俩的誓言?当初那群畜牲记恨于你,将你丢在山中,叫你受尽苦楚,难不成你都忘了?是谁助你逃出深山,是谁与你拜堂成亲?”
梁修浑身一抖,他心内虽存恨意,但现下回想往事却是慨叹居多,只是他也知大错已铸,此刻又哪能回头?于是咬牙朝叶绍平言道:“多谢大人,此事需一身手不俗之人来办,我、我早年受过伤,现下已无本事,这才来求大人。”
叶绍平并不理会,只是指了指足上铁链,问道:“此物可打紧?”
梁修面露难色,吃吃道:“小人未带刀剑,难以破除……”
“那便是不打紧了,行了,带路吧。”
梁修一愣,引着叶绍平走至庙内,随后又从袖中取出一物,叶绍平定睛一看,竟是一条半掌宽的布条。他挑眉问道:“梁都尉藏的甚么宝物,还不愿叫人瞧见?”
梁修面露苦笑,上前递过此物:“若是大人要瞧,今晚便跨不出这庙门了。”
叶绍平听他语含胁迫,也仅是轻笑一声,又好似得了乐趣般将布条蒙于眼上,他缠了数圈,又朝梁修疑声道:“屋内昏暗,我若半途扯下,梁都尉如何发觉?”
梁修好言劝道:“大人,今夜之事不由你我,你若见了不该见之物,定是逃脱不得的。”
叶绍平闻言叹气,慨然道:“好人难做、好人难做啊——”
梁修不作理会,又从门后拿过一根竹棍,在叶绍平身前笃笃敲了两下,朝他言道:“大人便随着此声前来。”
叶绍平颔首相应,梁修便一手扶着墙,一手敲着地,将叶绍平引至庙内神像之后——这庙实在破旧,竟连这神像也已损坏大半、叫人无从辨清,只能隐隐瞧出是尊铜制坐佛,而其金身已破,外漆掉落,唯有面上那抹悲天悯人的笑意尚存,叫人仰头一望、仍生敬意。
梁修先前来过数回,却从未细看,今夜不知怎的,心念乍起,仰头一望,竟见佛祖双目下垂、眼珠微转,好似在盯着他瞧!
破败的庙顶上几无完瓦,明亮月色洒在这怪佛身上,更叫梁修瞧得分明。
他登时惊出一身冷汗,只觉这坐佛面上悲悯不再,反是透出诡谲之色,骇得他快步前走,连竹竿敲地之声也杂乱起来。
叶绍平闻声蹙眉道:“梁都尉为何如此慌乱?”
梁修不敢多看,稳住声线道:“无碍、无碍……”
他冷汗频发却浑然不顾,只是躬身在神像后一阵摸索,也不知做了何事,便听得轰隆隆一阵巨响,这地下好似裂作两半。
叶绍平倒是处变不惊,宴然自若道:“我如今倒是愈发好奇了,想我叶绍平一介粗人,又无有鬼神之力,当真能助梁都尉一臂之力?”
梁修仅是苦笑一声,又将那竹竿一抛——只见这竿子先是一动不动地定在半空中,后又扭转几圈,好似顽童般左瞧右看,待戏耍够了,这才笃的一声凑至叶绍平手边。
“——大人便握住此物,它自会带你下去。”
叶绍平伸手一握,又将竹竿向后轻扯,不料此物竟是纹丝不动。
“奇也奇也,我这回真是不得不信了!只是……梁都尉不随我一同下去吗?”
“我与人有约,决计不下此地道,这才有劳大人助力。大人且接过此物,下至窖内,沿着竹竿将此物放至一处,期间无论听得甚么动静,皆莫回话,如此才可保大人平安无事。”
他说着又递过一物,叶绍平伸手一接,只觉此物甚为沉重,他又随意摸弄一番,感到此物巴掌大小,棱角分明、颇为方正,似是个木盒。
只是叶绍平目不视物,未瞧见这木盒上缠了数圈符咒,这咒文以朱砂为墨,却未写于寻常符纸之上,反以一指宽的锦帛为底,衬得这木盒更为奇诡。
叶绍平左手托着木盒,右手握着竹竿,便欲提步而下,他面色寡然,不像入未定之局,反似赴老友之会。与他相比,梁修面色则更为复杂,叶绍平面前并无地窖,只有个黑黢黢的圆洞,他见这人身影渐渐隐没其中,不免心中慌乱,出声喊道:“叶大人——”
叶绍平回头道:“梁都尉还有嘱咐?”
梁修息声不语,他忆起往事,心内百感交集——若论起来,叶绍平于他还有知遇之恩,本该是他梁修的贵人,可偏偏、可偏偏就因了这点恩情,竟叫他受尽同侪排挤,又遭人陷害,最后反若得个埋身山野的下场!若不是那日三娘现身相救,他早就曝尸荒野,叫野兽啃食殆尽,哪还有今日可言……
梁修神色恍惚,终是平静道:“大人小心为上。”
他在心内暗道:若是叶绍平此刻回头,自己便放过他去,总归从前之事,也与这位大将军无甚瓜葛。
熟料叶绍平听罢竟是面露笑意,他此刻已回转过身,恰将半边面庞隐入暗中,叫他这笑容更显古怪,只听他道:“梁都尉与我是旧相识,难道不知我叶绍平为人?什之一利,即可为之,梁都尉今日有求于我,他日我必定收取回报——或许也用不了多久,梁都尉便可报我之恩。”
梁修心内一抖,只觉这话听来可怕,可叶绍平已不等他回话,大步一迈便隐身暗中。梁修自然未曾瞧见,那人连跨几步后便将竹竿随手一抛,那竿子叫他扔在一旁,便如寻常俗物一般,哪还有适才精怪之样?
叶绍平又将手心覆于木盒之上,面上却不复淡然之色,只是低声叹道:“非是我见死不救,只是皇权更迭,需得慎之又慎,我若今夜不探,明日醒来又该忘却要事,那时便晚了——待此事终了,我定为尔等超渡。”
说罢两指一敛,在那锦帛上一划而过,口中又念念有词,只见帛书上繁杂咒符顿现金光,好似听了调令般,转瞬间便将锦帛撕作数段。
叶绍平虽以物遮眼,此时的举止却与常人无异,只听他笑道:“如此才对,尔等做了它腹内亡魂,最是熟悉这孽畜气息,若由尔等带路,何愁寻不得这母大虫?”
说罢抚了抚面上胡须,旋即提步而入。
——
这厢怪事连连,那旁亦遇奇境。
自牢房外见到梁修,萧、沈二人便一路暗缀其后,随之来至城西破庙外。
见那二人步入庙中,萧镇双眉一紧、心中起疑,沈念见他如此,还当他记挂母亲之言,便道:“仲亭留在外头便好,我进去瞧瞧。”
“不必,我同你一起。”
“可是,你不是同杨婶婶发过誓?若入庙内便是破了誓言——不如这般,你将双眼蒙上,如此不能视物,自然见不得庙内景况,也就不算违誓了。”
他似觉此言有理,便欲伸手撕扯衣角,却突觉腕上一热,原是叫萧镇捉住了右手。
沈念抬头一看,竟见这人眼含笑意,说道:“如此不是掩耳盗铃、自欺欺人?我步入庙内便是破了誓约,日后自会向娘亲请罪,禄郎不必挂心。还是眼下之事要紧,你我快些进去罢。”
他力道一松,本欲放开沈念手腕,却叫这人反手一扣,紧紧握住了腕处。沈念面含笑意,却只是晃了晃手,无辜道:“仲亭言之有理,咱们快些去吧。”
萧镇扫了眼二人交握之处,也未多言,只拉着这人行至庙前。
他二人凑在门外静听片刻,未听得庙内响动,萧镇便后退一步,在门缝边寻了处破洞,欲细看一番。
可是庙内昏暗,他只能瞧出其内破旧杂乱,却难辨其他。好在庙顶屋瓦残缺,今夜月色又明,大片月光倾洒其内,恰好便照在庙内佛像之上。
不知为何,萧镇一见这佛像便觉心头一跳,竟起了些许怪异之感。他垂目细思,考虑再三,待再次抬眸时却见那佛像矮了许多,先前只能瞧见其下盘石座,现下却得见其双手姿态——乃是一手扶膝,一手握着佛珠,作拨弄状。
萧镇心中诧异,可他还不待细思,眨眼间又见此佛化作一人大小,他抬目直望,已能瞧见这佛像的笑面。
这佛身金漆掉落,唯有头面处仍旧完好,一眼望去,其眉目间尚存慈悲之色。只是……萧镇愈看愈觉古怪,他浓眉微皱,盯着佛像细看许久,却猛然往后一退。
沈念站他身侧,突见这人如此反应,追问道:“仲亭见了何物?”
萧镇面色有异,并未答话。
沈念见状心头一紧,忙倾身靠在门上,亦想往里细看,可他前额还未贴上,便觉眼前一黑,竟是叫身后之人覆住了双眸。
萧镇手心微凉,语气亦是冰冷:“此事实在怪异,是我贸然行动,害禄郎涉此险境,你莫要看了,还是快些回去罢。”
沈念却似未闻,他刻意往后一仰,正正好便倒入萧镇怀中,又故意抵在他肩膀上后仰起头,半真半假道:“可是见了甚么异物,竟叫仲亭怕成这般?”
萧镇未受他激,只低声道:“神鬼之术,实难测也。”
沈念闻言面色大改,追问道:“你究竟见着了甚么?”
“……庙中央有座笑面佛,这、这佛的大小竟在变幻。”
沈念闻言一动,即刻直起身来,又凑身贴在庙门之上,耳畔却听萧镇继续说道:“而且……初时它笑意浅淡,不过片刻竟扬唇大笑起来……不似个死物,竟像个活人。”
沈念凑在洞前,往那庙内看去,却只能瞧见黑黢黢一片,哪见得甚么怪佛作祟?可便在他疑心困惑之际,又见门洞中渐渐明亮起来——他竟看到了一只铜刻的眼珠!沈念霎时明了,这怪佛适才便贴在门后,竟就在这门洞中看着他二人!
沈念双目微狭,想到自己与萧镇的亲昵之举都叫这丑物看了去,心中顿起怒气,他面色遽然一沉,周身煞气尽显,而那怪佛亦是往后一仰,沈念这便看清了它的全貌——这怪佛原是尊铜制坐佛,只是它此刻却已站起身来,两手皆握着佛珠,不停地拨弄着,而细观其面容,该是仿弥勒佛而造,本该是开怀忘忧之态,此刻却显得诡谲渗人。
沈念站直身子,面上颇为不屑,萧镇见之倒是惊异:“禄郎亦瞧见了吗?”
沈念却故意背过手去,学着萧镇往常之态,嗤笑道:“甚么神鬼,不过是故弄玄虚罢了!只怕是有人不愿叫你我进去,怕咱们扰了他的好事,这才故布疑兵,仲亭一向喜读兵书,难道不知这点?”
沈念自然未说实话,萧镇也是不信,他神色微凛,眉眼间竟多了几分试探,沉吟片刻还是开口应下:“我便信禄郎这一回。”
说罢又将这破庙扫视一遭,而后走至门边猛的一踹,沈念见状心内一惊,忙侧身挡在他身前,口中责备道:“仲亭这是作甚?就不怕打草惊蛇?”
庙内却是静谧非常,只是二人定睛细看,却见破庙中央仅余石台一座,其上那尊坐佛却是不见了踪影。
“禄郎说的在理,若真是邪祟作怪,为何不早早现身?你我不过**凡胎,如何能挡其攻势?似这般故弄玄虚,定是庙内有疑。”
沈念喉中一堵,心中暗道:且由着你罢,我虽术法被封,但收拾此等小妖,还是不在话下。
萧镇迈步上前,沈念还欲拉他手腕,却叫这人甩袖避开,他心内委屈,小声嘀咕道:“我又是何处招惹了你?甚么冷面君子,竟这般爱赌气……”
可他虽是心伤,却仍旧缀在萧镇身后,二人进了庙内,便听庙门砰的一声紧紧合上,周边布置也起了变化。
原先破败之地眨眼间便焕然一新,庙内两侧还添了数座红木灯台,其上点红烛、笼绢纱,样式虽不名贵,倒也为这庙内添了几分光亮。
借着烛光,萧镇环视数圈,心内疑惑愈盛:“我虽从未入庙参拜,但也听周遭之人说起过,庙内该有香炉佛鼎、拜垫签筒,为何此地一物皆无?除了原先那怪佛静坐其内,这里哪像个寺庙?”
此地实在空旷,叫人身处其内便不由发慌,而如此空地,自然无处可供藏匿,二人逡巡一遭,仍是不见梁修和那逃犯的踪迹,真是怪也。可更怪的还要数两侧的红烛,烛光映于灯纱之上,轻摇慢摆,竟透出些许旖旎袅娜之色。
佛门之地,如此亵渎,实在怪异。
“这地方……倒像是甚么婚房。”沈念喃喃道,“那妖怪竟还是个有情义的?”
他二人自然不知,此处本是梁修与他那妖妻拜堂成亲之地,只是后来久不居住,才成了这般模样。
萧镇未听清他言,搜寻一番无果后便又转头去瞧沈念,却见这人已是绕步走至石座之后,也不知在看些甚么。萧镇走上前去,孰料沈念见了他,又板起脸来作了副冷淡模样,萧镇问道:“禄郎这是何意?”
沈念点了点足尖,朝他一指:“这地下有东西。”
萧镇低头一看,只见地上规整非常,哪有通道可往?于是凑至他耳畔,低声求教道:“愿闻其详。”
沈念面上一热,捂着耳朵说道:“仲亭这是在求我?”
萧镇退后一步,好整以暇地盯着他瞧。沈念向来不是他的对手,只好低声道:“罢了,我带你下去吧,只是这回你可得蒙了眼去——不许问我为何,总归我是说不出缘由的,你若不愿,咱们这便回去。”
萧镇冷哼一声,闭上双目,算是应下。
沈念便将手收至背后,在转回时手中已经攥了条黑布,这布条瞧着普通,边缘处却绣了些怪异花纹,不时隐现金光。
沈念垫着脚为萧镇蒙眼,他有心与其亲近,便放缓动作,又刻意贴近了些,在他脸侧左摸右瞧,心中亦是窃喜不已,还盼着这人能给些回应。只是萧镇不受其扰,仅是微侧过脸,嘴中却冷不丁冒出一句话来:“禄郎,你究竟是何方神圣?”
沈念动作一顿,含糊道:“这便是仲亭高看我了,只怕——只怕往后这句话还得由我来问仲亭。”
他将黑布系好,又伸手去摸萧镇右手,那人这回倒是未躲,由着他一番动作。这时又听得轰隆巨响,萧镇只觉耳畔有冷风拂过,随后便听沈念叮嘱道:“仲亭随我牵引而来,切不可擅自动作。这地下有精怪作祟,专吃孩童,你今夜捉了它去,便好向官府交差,至于你立功之后要去作甚,我便不过问了。”
萧镇冷声道:“禄郎适才可不是这番说辞。”
沈念露齿一笑,转念又想起这人现下目不能视,自己笑了也是白笑,便收起了笑脸,只在心内暗叹:总归你有神力护体,今夜过后怕又要忘却诸多事宜,我同你多说几句又如何?
他撇了撇嘴,转言道:“仲亭可是怕了?若是如此,咱们这时回去还来得及。”
萧镇不答,反是捏了捏他手心,示意这人往下行去。沈念便牵着他手,另一手并起两指,在空中一划而过,那偌大黑洞中便蓦地现出一簇火球,此物悬于空中,在二人面前跳动几下,又往地下跃去。
沈念并未急着下行,反是转身瞧了瞧身后庙殿,口中轻声念道:“破——”
庙内诸物顷刻间又化作原样,他心内颇疑,暗道:那怪佛分明是件死物,这庙内灵力亦是低微……究竟是谁在此故弄玄虚?
他又思及刘贰身上的“穿心咒”,那咒法颇为繁复,可于千里之外取人性命,非是大能无法使出——可那咒术如此精妙、此地布法却这般简陋,难道不是一人所为?
沈念不是心思缜密之人,一番回想下来已觉烦扰,便甩了甩头,暗暗说道:我才不管这些,只要守着仲亭便好。
于是不再多想,二人便随着那火球一路下行。
萧镇不能视物,只觉周侧渐寒,好似入了冰窖一般,唯有沈念手心温热——这人是家中长子,又因模样俊俏甚得爹娘疼爱,平生从未干过重活,连这双手都养的光滑细软、不似男儿。
萧镇握着他手,心湖内好似落了颗碎石,虽只有一瞬之感,到底已泛起涟漪。他是聪敏之人,如何不知自己心中变化?此刻却也只能轻叹一声,又当作无事发生。
周遭寂静无声,二人不知走了多久,总算下至地底,萧镇侧耳一听,却听得四周似有鼾声。这鼾声应在远处,声量不大,然声息沉重,呼吸间颇显费力,不似人声。
萧镇问道:“是有牲畜在此安眠?”
沈念回道:“正是,仲亭不妨猜上一猜,这喜吃人的妖物是甚么牲畜所化?”
“不是虎豹,便是豺狼。”
沈念语含笑意:“我喜爱狼,尤爱白狼,若这畜生真是白狼所化,我今夜倒可放它一马。”
萧镇皱眉道:“怎可如此黑白不分?”
沈念抿了抿嘴,避而答道:“它躲在此地不敢见人,定是受了重伤,今夜便是无我相助,仲亭一人亦可砍了它的脑袋,提回衙门领赏去。”
“还是小心为上。”
那火球跳动着引他二人前行,这般又走一阵,鼾声愈发明显,好似近在耳畔,沈念便道:“声如雷动,该是只母大虫。”
萧镇反问:“禄郎怎辨雌雄?”
这地下灵息虽弱,却分作了几股,且都挨在一处,想是那畜生身怀有孕,灵力难以维续人形,这才躲于此处。
沈念自然不能实话实说,只好含糊道:“随口一猜罢了,这畜牲不是雄的,就是雌的呗——诶,仲亭,你说那梁修为何要这般助它,莫非这妖兽是他亲近之人?”
萧镇身形一顿,回道:“梁修非是漳邺人士,我只知其父母皆亡,家中只有一位怀胎的妻子,姓胡。”
“胡氏,虎氏——看来此处多半就是这位胡夫人的藏身之地了。”
萧镇闻言冷然:“若梁修非是受它胁迫,反是纵妻害人,则罪该同诛。”
他二人刚做了打算,便听得不远处传来一声粗沉虎啸,听来极有威势,那母虎好似叫人惊醒了,现正出声驱赶。
萧镇疑道:“它可是觉出我二人在此?”
沈念摇了摇头,面色亦显沉重。他之前趁着萧镇目不能视,已在二人周侧布下结界,以这母虎之能,决计发现不了他二人踪迹,可它现在却是受了惊吓……
沈念心中一紧,他如今虽是术法被封、灵力有限,却也不该觉察不出他人动静,除非……这人较自己更为厉害,乃是得道能手。
遭了,若是叫他发现自己滞留凡尘,不知会惹出甚么麻烦。
沈念咬了咬唇,垫着脚凑近萧镇耳畔说道:“看来此地还有外人,仲亭是要现下就去,还是躲在暗处、伺机而动?”
“敌友未分,先避至一侧。”萧镇即刻便道。他握紧沈念手心,二人寻了一处暂避,萧镇却又迟疑道:“蒙眼多有不便,可否将此物取下?”
沈念忙按住他手,警告道:“不可——此地毕竟是妖物住处,多有瘴气害人,这瘴气最是毒目,仲亭若拆下此布,明日定要变作个瞎子!”
他心急之下,囫囵出口,又叫萧镇套了话去。那人颔首相应,平静道:“禄郎懂得甚多……不知你又是甚么精怪所化?”
沈念呼吸一滞,心内骇极,一时竟不敢回话,待到心绪稍平,他才念起萧镇自有神力护体,到了明日定想不起今夜之事,这才安下心来,于是大胆回道:“仲亭是怕我吃了你去?”
萧镇却偏过脸去,俊朗的面庞泛着冷意,语重心长道:“人妖殊途,若禄郎真非凡人,还是早日回了正途,莫要与我多做纠缠。”
沈念动作一顿,紧咬牙关,他好似叫这话戳中了痛处,扬声反问道:“从前说甚么一心求道,如今又换了番说辞,甚么人妖殊途,往后你又要说仙妖殊途!好个孟天霖,说来说去,不过是说我同你不是一路人!”
他声音一哽,不待萧镇回话又是不管不顾地追问道:“天霖,你为何连一世都不肯许我……为何你成了凡人,还是不能心悦于我?”
他心中凄惨,却不见萧镇面容一僵,收紧下颌定声道:“我姓萧、名镇、字仲亭,不是甚么孟天霖。”
二人间一阵僵持,沈念只觉眼内酸涩、面上湿热,他伸手一摸,却摸到湿漉一片,不由苦笑道:“都言妖物狠厉无情,又哪会像我这般?明明你才是妖……你才是这天地间最狠绝、最无情的妖……”
萧镇心中压着怒气,很久以前他便觉着沈念看他的眼神太过痴迷,其中情意不像是对自己展现,此刻听了他话又有哪里不明白?他不愿对沈念好言,不愿自己泥足深陷,更不愿自己教这段虚无缥缈的情爱所缚。
萧镇冷着脸刚欲回话,偏在这时,不远处又响起了数声虎啸,只是这回那声音中却透出了几分凄厉。萧镇心神一定,想那暗处之人与虎相斗,怕是胜其一筹,于是强自稳住心神,定声道:“正事要紧。”
沈念这回却未牵他手,只是拽过萧镇袖口,不发一词,引着他往虎啸处行去。
二人这回所行颇快,不过数步,便闻到了浓厚血腥味。萧镇侧耳一听,只听得呼哧呼哧的兽喘之声,那母虎或许真是受了重伤,此刻竟连呲牙驱敌都无法做到。而除此之外,此地竟还多了一道人声,那人声音微弱,几近哀泣道:“你、你……你不是叶大人,你究竟是……”
说话的正是梁修,那他口中的叶大人又是……萧镇浓眉一敛,将官牢中囚犯一一想过,最后下颌一紧、斩钉截铁道:“东大营,虎威将军叶绍平。”
军务重臣、手握雄兵,却因上谏太子南迁一事而被皇帝扣押至此。有心人一眼便可看出,此案处处透着怪异——时机不对、地点不对、处置更是不对,总归这堂堂虎威将军,竟被囚于这小小漳邺府牢内,皇帝还未派重兵看守,实在是古怪。
更怪的是,他此刻怎会在此?
萧镇不敢多留,催促沈念道:“此人十分要紧,需得护他周全。”
沈念却反嗤道:“那人可比我厉害多了,仲亭还是管好自己。”
听他声音嘶哑,萧镇心中一紧,未再多言。
二人弯绕几步,眼前便突显旷阔,沈念将火球收起,定睛一瞧,见数步外摆了张两丈大小的石床,床上赫然躺着只巨硕母虎,那虎肚下尽是血污,沈念一瞧便是明了——这母虎肚中的小崽儿只怕不保。
这母虎却不管不顾,它前肢一圈,将一男子护在怀中,正是先前消失不见的梁修,他又是何时来了地下?
就见梁修面色惨白,看样子只剩了一口气,而另一侧的地上徒留下一件衣袍、一截铁链,而本该在此的叶绍平却不见了身影。
沈念大大松了口气,见这母虎将亡,他这才双指掐诀,将此地瘴气破除,又转身对萧镇说:“你将黑布摘下罢。”
萧镇抬手一掀,乍见眼前景象,虽是吃了一惊,心内却无惧意,反是上前数步,朝那男子唤道:“梁捕头——”
那母虎伤势颇重,却仍是奋力呲牙,将梁修紧紧护在身下,又不肯叫萧镇上前查看。
萧镇见状沉声道:“梁捕头是叫何人所伤?”
母虎呼哧出声,目露凶光。
萧镇便止步于此,他细观梁修伤势,却见这人未有外伤,反是七窍流血、双目鼓胀,他心内明了,故意叹道:“我明白了,梁捕头非是死于外人之手,反是遭亲夫人所害,难怪你不要我等上前。”
母虎怒目圆睁,狠不得张口就将萧镇撕作碎片。
而沈念本就心有余怒,见了它这凄惨样也跟着嘲讽道:“你修为不佳、擅入凡尘,竟还想靠吃人续命——便是躲得过今日,待天劫来时,只怕也要神形俱灭,永世不得超生。你这夫婿死于你手下瘴气,也算一报还一报。”
母虎受他二人所激,竟仰天一吼,化作了人形。就见她钗裙凌乱,腹下血红一片,原本姣好的面容也扭作一团,她大声吼道:“滚,快滚——”
萧镇却岿然不动,出口之话更为冰寒:“我等自会离去,可在此之前,还需带走一物——便是夫人的项上人头。”
妇人闻言怒气冲顶,她汇聚残力、两指一并,即刻便掐诀朝萧镇攻去。
熟料她灵力未及,便见萧镇周身泛起金光,金光作盾,将这人完完全全护在其下。
萧镇亦是惊诧,他抬目去见沈念,却见那人匆匆收回手,又是转过眼去不再看自己。
妇人颤声道:“你、你——”
可她一击未成,已无余力,嘴角淌下两道鲜血,面色颓然,终是卸力不语。
萧镇见之,稍加思忖,朝这人劝道:“我见夫人命不久矣,又何必如此?不如余下气力,来同我做个买卖。”
他走至母虎身旁,朝她言道:“梁捕头身受重伤,却还留了口气——适才我那友人将此间瘴气除去,这才救了他一命。夫人,你是要他同你一块儿入了黄泉,做对地府鸳鸯,还是要救他一命,叫这老实汉子再活上半世?”
妇人浑身一僵,又将梁修搂得紧些,过了好半晌才探手去摸夫婿面庞,待探到他微弱鼻息时,她终是双目一颤、咬牙开口道:“你真能救他?”
“自然。”
妇人便靠在梁修身上,答应道:“好……你要我的头颅,便拿去罢。”
萧镇却是轻笑一声:“夫人猜错了,你的头颅我信手可取,又何必做此番交易——我要的是那些孩童的遗物。”
妇人抬眼看他,冷哼一声:“甚么遗物?他们早叫我吞吃干净了,还留得下甚么东西?”
“果真如此?那为何梁修还要胁迫刘贰为他做事,他要刘贰做的究竟是何事?”
萧镇说这话时心中并无把握,不过有意试她一试,不想一旁的沈念听了却是神思一动。
沈念转头看向石床上的妇人,在她腹下看了又看,心中一凛,暗道:这母大虫修行不佳,能化出人形本就是怪事一件,她吃再多的婴孩也只能为自己添补丁点儿血气,这腹中的小崽子却多半难保——就算真能生下,也断无灵识,终其一生不过是只普通畜孽罢了,决计化不了人形,除非……
沈念眨了眨眼,忽然便懂了这虎妖所做为何,突兀开口道:“你锁了这些孩童的魂魄?”
妇人身子一僵,转而却大笑起来,许是知道自己死到临头也不愿再装了:“不错,就算我儿筑魂不成,好歹也扯了几个凡人贱种陪葬!”
果真如此,这妖畜真正想要的是这些孩童的魂魄,若以邪术“练魂”,保不准真能给这虎崽子破开灵识,塑个人身出来。
沈念在山中修行时,倒也听闻过锁魂的宝器,但大多都是至阴至邪之物,凡人久碰必要折损阳寿。这般看来,梁修夫妇留着那小贼刘贰一是为了借他腿上功夫偷盗幼童,二则是想借这小贼的手传递邪物。
沈念想到此处,又是蹙眉低喃道:“可她这小妖,为何会有锁魂的法宝?”
他正要追问,却见妇人面色惨白,口中呼哧哧喘着粗气,恐怕也只有这片刻光景了。这虎妖怀抱夫君,细长的手指抚过梁修粗糙面庞,说出的话也似一阵风过:“……家中地窖,你们寻去便知……留、留我夫君一命——”
萧镇得了线索,这才微松口气,他转身去瞧沈念,那人却匆匆别过了眼,待萧镇走至他身侧,沈念才不甘不愿道:“那虎头颇大,你自己砍去,我可是累了。”
萧镇却自顾自道:“恶虎吃人,此言可否服众?”
沈念抿嘴:“我不管这些,想着便烦人,你自个儿想去。”
萧镇摇了摇头,好似是在劝他,好似是在自语:“我适才所说,并不是薄情之语,也非是气恼之言——禄郎待我,若不是一片真心,又何以要我萧镇对你真心实意?我不是甚么神仙转世,也不是甚么山野精怪,我萧镇立身处世,唯有这一个姓名……禄郎若要将我看作他,还是离我远些为好。”
沈念不知他会说出这些话来,一时愣在原地,不知该作何反应。待萧镇转眼看来,二人四目相对,沈念才读懂他未尽之言,他胸中发热还欲答话,便见萧镇双眸大睁,旋即却双膝一软,竟是直直栽倒在地。
沈念忙上前一步揽过萧镇,他叹了口气,支着这人坐在一旁,又是气恼又是无奈:“又来了,甚么天道……”
天道要萧镇历经凡尘俗世,怎肯让他知晓神鬼精怪之事?从前几回每每遇险,他都要这般昏沉过去,待明日醒来,又变回了那个无情之人。
沈念气馁道:“我都救了你几回了?可在你心中,我仍是泛泛之交。仲亭啊仲亭,我这般还算不得真心相待吗?”
可他又思及萧镇昏迷前的那个眼神,心中陡起一阵热意,他能感到这回不同以往……萧镇对他,也不是全无喜爱。
沈念心中一喜,又凑至萧镇唇畔轻轻一吻,朝他唤道:“若我这回只把你看做仲亭,你可会心悦于我?”
萧镇自然不会回话,沈念却已是十分满足,他抵着萧镇侧脸,嘴角浮出笑意,又在心中一遍遍地唤他名字,仲亭、仲亭,好似只要把这二字烙在心间,萧镇便会对自己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