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暂且不知。”
商时序垂眸,鸦翅般的眼睫敛去了眼底暗藏的锋芒,他其实已经隐隐猜到了原因。
大理寺内的一隅之地竹林环绕,曲径通幽处,一处简舍暗藏在其中,凉亭依傍,奇石嶙峋,别有一番风雅。
据说是上一任大理寺卿修建,如今知晓之人少之又少,后来被商时序打理修葺,也算得上商时序另一个居所,一般非少卿许可,谁也不可入内。
而且这竹舍位于大理寺内,非大理寺内部官职或位高者,根本没办法进来。
正是一个掩人耳目的好地方。
商时序抬眸看向竹林。
“对啊!裴兄那么聪明,一定知道些什么!走啊,老大!”
南长黎顺着目光看去,提着吃食药草的双层檀木盒,风风火火地朝林中奔去。
越往里走,竹林越发粗壮茂密,而那偏苑便静静卧在那一簇竹丛间若隐若现。
苑侧一方石案,此时一位白衣公子正坐在石案旁,肩上披着外袍,修长的指节小心细致地缠着绷带,绷带裹束着指节攀上手背手心,将伤口尽数包裹,根根分明。
——看样子是有人细心帮忙上过药了。
手执黑棋,垂眸时,眉眼如画,墨发披肩如瀑,翩翩公子之资,温润如玉,又清冽如泉。
行动间,可见衣袖中,纤细的脖颈都被白色纱布包裹着,露在外的皮肤基本上都缠着纱布。
看得出,身上的伤都有细致处理。
“咳咳咳……”
脸色过于苍白,原本淡色的唇更是苍白,多了些许病态凌虐的美感。
“裴兄!”
南长黎一见到人,直直窜了过去,献宝贝似的想将手中的木盒递过去,嬉笑还挂在嘴边,却被一只不知从何处探来的修长手指拦住。
随即一道玄色颀长的身影挡住了视线。那颀长身形包裹在玄色修身的劲装中,每一处隐约显现出来的肌肉纹理都透着有力的强势,气息肃杀,凛然杀伐之势迅猛袭来。
不禁让南长黎下意识颤了一下。
但那肃杀气势在那人开口后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听那人用不着调的语气严肃道:
“小黎别老咋咋呼呼的,你裴兄身上还有伤。”
南长黎听着这熟悉散漫的话语,抬眸,便瞧见一张嬉笑不着调的脸,面庞俊逸,眉目本生得凌厉,但笑起来却没心没肺的,甚至有点傻里傻气。
哪里还有什么肃杀气势。
“梁王殿下……”
没等南长黎开口说什么,一道淡漠低磁的嗓音从身后响起:
“你不回军营?”
好歹是个带兵打仗的戍边王爷,无诏私自入京那可是死罪。
“诶,你巴不得我走是吧?”
景晖往商时序身边凑,“这话听着真让人伤心,我可是在等你们诶,这么久没见,一见面就赶人走。咱们还是不是兄弟了。”
“……”商时序无言地看了景晖那张嬉皮笑脸,冷漠,“不是。”
“诶你……”
景晖表示有被伤到。
“呲。”南长黎掩嘴低笑,在一众目光投向自己,看着景晖,下意识怂了,“我……我不是……”
也不怪南长黎下意识会怕,别看景晖这样没心没肺的模样,人家可是正儿八经的当今圣上第三子。
早年被封梁王戍边打仗,军功赫赫,实打实靠自己的本事赢得战神之名。
南长黎马上转移伤害:
“裴兄……裴兄他也笑了!”
裴绛停下手上弈棋动作,眼眸带笑地看过来,看着那正兀自神伤,一副可怜模样的人,向商时序道:
“……商少卿别吓他,刚还和我说,他以为你还生他气。”
闻言,景晖来劲了,没有形象地追问:
“这么说来……崇蔼你不生气啊!真是太好了!”
商时序无语,脸上的冷漠有些绷不住破功,看着景晖略带嫌弃:
“你好歹是个王爷,别傻得那么深入人心,本来也不是你的错,揽什么责?还有,你就这么私自入京实在……”
“你不生气就行。”
景晖强行打断商时序难得的絮叨,一脸傻乐,也不知道乐个什么劲。
身为皇子,又手握兵权,却能抛弃出身,真正的同人称兄道弟,倒是难得。
“咳……”
“啊对了!”
随即景晖像是想到了什么,又朝裴绛走去。
南长黎这才发现景晖手上提着个刚温好的茶壶,眼见得他瞬间来到裴绛目前,俯身斟茶,一边絮絮叨叨:
“差点忘了,这是你最喜欢的。”
裴绛倒也没想到刚才见自己兀自下棋而走开的景晖是去煮茶,愣了一下,抬眸便对上一双笑意灿烂的眸子,一副求夸讨赏的表情。
裴绛:“你不用……”
景晖委委屈屈:“你都在咳嗽了,我拗不过你,你不好好在屋里待着,非要出来,现在好了,吹了风,又该着凉了……”
“我……”裴绛哑火,景晖也没说错。
只不过他现在身受重伤,腿脚也不便,他不想就那么躺着,便想起来在外面看看,这里环境不错,他想在外面弈棋总好过就在床上躺着养病。
这太显弱势,他不喜欢。
但景晖的担心也不无道理。
景晖见裴绛哑火也没多说什么,只是帮他裹严实披在身上的外袍,随即低头斟着热茶:
“没事没事,反正我也没事干,而且你有伤在身行动不便,应该的。”
景晖说的毫无负担。
裴绛这人的性情倒有些像竹子,宁死不折,固执执拗,不愿意显示自己的弱势。
景晖还是能懂的,所以他也就迁就着他。
见景晖殷勤的模样,南长黎侧身朝商时序低声腹诽:
“老大,我怎么瞧着,梁王殿下偷偷回京就是为了看裴兄的?”
商时序倒是习以为常,面色如常。
“天……”
南长黎越想越觉得就是那么回事,有些震惊,自言自语道:
“一听闻裴兄出事就火急火燎地偷偷回京找老大您商量事宜,还命我特地去买了裴兄爱吃的,还在这端水沏茶……这还是那个杀伐果决的梁王?!”
南长黎不明所以,却深感震惊。
……
“诶?小黎呢?”
等景晖把思绪分给一旁的人时,才注意到南长黎的离开。
“大理寺繁忙,忙去了。”
商时序淡淡解释,抬眸,顺着裴绛请示的态势,径自席坐在了石案执白棋的一方,垂眸看着裴绛自己下的棋路。
商时序:“裴兄现在身体如何?”
裴绛:“好多了,还是多谢商少卿帮忙。”
“欸。”景晖打断刚欲落白棋的商时序,“听泉有伤在身,不好好将养怎么行?”
一说到这,景晖怒从心中来。
“该死的,我恨不得现在就把那什么鬼姓赵的杀了泄愤——”
“杀了之后呢?”
商时序只是淡淡看向景晖。
“额……”
景晖不晓得。
他虽是皇子,又被封王,又有兵权,但在这京中却没什么势力,而且无论是其他皇子,还是帝王都忌惮他,恨不得他一露把柄就咬上来,虽然他觉得没什么,但他得顾及跟自己有关之人的性命。
他看向其他人,气势弱了下去,嘀嘀咕咕:
“这……我就口嗨一下嘛……”
不消一会儿,景晖又理直气壮了回来:
“但听泉要养伤是确实啊,先吃饭吧,要不然小黎就白跑腿了不是吗?”
“……”
裴绛不得不听劝,到嘴边的拒绝硬生生的被咽了回去。
“快吃吧,我特地要小黎买的你爱吃的,你看看合不合胃口,吃完了,我好帮你再上药,养好了,才有精力反杀啊。”
商时序仿佛被忽视的空气般,看着这俩人。
“崇蔼……你,一定吃过了吧?”
注意到商时序的目光,景晖礼貌性多问了一句。
“……”
商时序心里无语凝噎。
这货火急火燎赶回京城,一回来就拉着他商议,然后商时序便上书请旨,到最后为了提防赵弘钻空子耍手段,亲自去诏狱将裴绛带回大理寺,对外宣称打入牢狱,实则偷偷安置在竹舍养伤。
商时序一回大理寺便开始搜找相关资料,暗地动用在锦衣卫中的探子打探彭浑命案的情报,避免赵弘随便让裴绛替罪,然后又同南长黎来了这儿,他上哪有时间吃饭去?!
一谈到裴绛身上的伤,景晖就气不打一处来,好像闲不住一般,兀自在一边叨叨:
“这玄影卫真是越来越放肆了,不是听闻这案子全权交给另一个同知了吗?怎么又到姓赵的狗东西身上了?”
景晖:“传言那位同知从不与姓赵的争,倒是真的。”
“不是不争。”商时序垂眸,“应是另有所图,蚌鹤相争,渔翁得利。”
赵弘此行便将自己牵扯进了这个有着错综复杂关系的案子里,最终便会是赵弘在明面,所有人都会把目光投向赵弘,而那郁景在暗。
而那赵弘又同晋王结党,无论彭浑是被哪方势力所杀,接手这个案子明面上的赵弘都会被盯上,而赵弘背靠晋王党羽,这就相当于间接让晋王党羽成为众矢之的。
当初那彭浑替晋王办事贪污揽财,被裴绛发现弹劾,最终反倒是裴绛被贬落罪。
彭浑是晋王那边的人,杀了他,对晋王一方来说虽说有利于掩盖私自揽财的罪行,但如此大动干戈甚至让皇帝亲自下旨彻查,很明显的弊大于利,晋王应该不会傻到去杀彭浑,那究竟会是谁?莫非是背靠皇后一众外戚的二皇子?
但无论是何方势力,案子明面上被郁景丢给了实处在晋王党羽的赵弘,赵弘要查案,势必会让那方势力采取行动阻止或者反击。
而此时郁景身处暗处,隔岸观火,见两分争斗,坐收渔翁之利,好计谋——
在座的三人都是极聪明,商时序这么一说,便了然。
“虽是如此。”裴绛认同商时序的看法,但还是提醒道,“但凡是深究便能猜到这些,应当还有别的原因。”
景晖:“这么说,郁景此人很不简单,京城什么时候出了这么一号人物!”
……
在景晖兢兢业业的盯梢下,裴绛吃了不少,又换了次药,景晖这才放心。
“扣。”
黑棋不疾不徐地落下,出其不意间已然被黑棋包围的白子缓缓收起,语气平淡:
“……欲速则不达。”
商时序垂眸看着己方弱下来的棋路,弈棋,最看中一个人的心境与心态。
他明白裴绛话里的意指,一边重新取白子,道:
“确实如此,但……一切都太过顺利了,甚至有些巧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