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弘命玄影卫将裴绛从诏狱带回来,在不依不饶想亲自送去大理寺无果后,最终还是妥协。
两人又交流了些有的没的,上到朝堂,下到百姓。
当然,赵弘也没指望能让沉默寡言的商时序说些什么,他负责说,商时序负责听,两人一来一往,表面功夫做的极好,仿佛真能聊出些什么来似的。
总归不知道究竟是虚情还是假意。
商时序很明显不愿多做停留与赵弘寒暄,但无奈官职被压一等,一个是三品玄影卫同知,一个是从四品大理寺少卿,商时序不得不接话。
赵弘起了两次话头,商时序冷漠地成功聊死了两次,见赵弘似乎不觉尴尬的想继续话头,商时序不着痕迹地睨了赵弘一眼。
赵弘不敢抗旨,这是绝对的。
现如今也不会再有任何转机,那么,赵弘此行,既有不着痕迹地笼络人心,同时还有意拖延诏狱放人。
到这个地步了,还要拖延,那便就只有一个原因了——
不难想象,一旦进入诏狱那便是大刑伺候,更妄论裴绛似与赵弘结过怨,而且还有晋王的暗中授意,以赵弘那睚眦必报的性子绝对是往死里折腾。
那么此时赵弘的想法应该是——
反正是不得不放人,不如让裴绛多受些罪,毕竟一个不小心,折磨死了,那也不是他的过错,也不是他不愿放人,是那裴绛文文弱弱,经不起折腾,受不住,死了也是他活该。
“赵同知,大理寺还有事,便不做停留了。”
商时序打断赵弘刚欲起的话头,神色冷淡。
赵弘能面对这张冰天雪地的脸叨叨好一会儿也是个能人。
但商时序怎会再给赵弘拖延时间的机会。
碍于圣旨的存在,赵弘终是命锦衣卫将裴绛带出了诏狱,赵弘站在商时序身旁,一边示意商时序朝一个方向看去,一边语重心长地道:
“那便有劳大理寺了,待玄影门查明真相,也好给各位一个交代。”
商时序侧眸看了赵弘一眼,以他对赵弘的了解,倒也不难觉察赵弘此言的言外之意。
不过是暗示,即便如今让裴绛避免在查明真相前蒙冤,避免最终即便无罪也落得或死或残的下场,但最终若是让玄影卫揪到裴绛一丝的把柄漏洞,任谁也救不了他——
商时序只装作未听懂言外之意一般,依旧冷漠,回礼亦是不卑不亢:
“有劳。”
随即,朝赵弘示意的方向看去。远远的,只看见了白衣染血,墨发凌乱,商时序看着自己的属下接手了裴绛,护送的玄影卫离开。从始至终,他的神情都是淡淡的。
赵弘一直在试探着商时序,此时也是目不转睛地盯着商时序。
依旧滴水不漏。
一丁点儿神情变化都没有。
商时序刚上马车,便招来属下,悄声:
“方才玄影卫那边可觉察到?”
“额……”
南长黎一听便知道指的什么事,但却不知道该用什么措辞来回答,在触及到自家老大冷冰冰的目光,还是低声耳语,“怎么可能觉察什么啊,老大,梁王什么实力您又不是不知道,我一接手到裴大人,刚送进马车,殿下就窜进来抢了去——玄影门的人绝对没看到,嘻嘻。”
“……”
“他到底什么安排?”
“殿下让我们暂且不管,他带了军医回来。”
“嗯。”
商时序没再多说什么,也没多做打扰,只是淡淡看向了一旁的马车。
“都怪我……”
玄衣男子小心翼翼地揽着怀中白衣被血浸染的人儿,生怕一不小心碰伤了,耷拉着眉眼看着。
一旁的军医小心翼翼地替裴绛上药,面对男人极其强烈的注视,军医险些手抖。
这不怪他啊!
他第一次见他们一向冷厉的将军这副被蹂躏的小白花模样,委委屈屈凄凄惨惨戚戚。
景晖语气有些委屈,看着怀里昏迷不醒的裴绛,看着那触目惊心的血迹,还有那一道道伤痕。
军医小心地探查着伤势,景晖也随着军医的目光探查,眸中越发朦胧起来。
他小心地用毛巾擦净裴绛的脸,血迹擦去是一张苍白毫无血色的脸。
眼眸深处掠过一抹凌厉的杀意:
“该死的赵弘——”
“咳、咳咳……”闻声,景晖小心翼翼地帮裴绛顺气。你……”
裴绛抬起湿漉漉不知道沾满水还是血的眼睫,眸光模糊,聚焦一会儿,定定地看向眼前人,抬手下意识撑了一下伤痕累累的身体,嗓音低哑:
“你、怎么来了……”
却不料如今的身体根本没有气力,险些摔倒,景晖眼疾手快地揽住:
“别乱动。”
景晖见裴绛清醒,抬眸示意一旁的军医,军医拿出随身一枚瓷白玉瓶,将药喂了下去,景晖在一旁又喂来了水,抬手轻抚着裴绛的后背,也不敢太过用力,就这么耐心地帮裴绛顺着气。
军医浅浅的处理了一下伤口,并喂下了一些药保证裴绛的性命,抬眸看向自家将军:
“裴大人伤势严重,属下需要再置办些药草。”
景晖闻言头都未抬,专心致志地盯着裴绛看,扔给军医一枚玉佩信物,道:
“拿着这个去百药谷。”抬眸看向军医,“要快。”
“是。”
军医虽是军中行医的,但武功却也是不弱,避人耳目地迅速离开。
裴绛渐渐清醒,看向了一边一言不发,只是静静看着自己的景晖。身体上的疼痛依旧,裴绛看着他,嘴角勉强扯出一抹笑意,很浅:
“……抱歉,叫你担心了……”
“哼。”景晖难得见裴绛服软,开始得寸进尺,“明知道那什么姓彭的不怀好意,设那鸿门宴,你还去。”
“……少卿告诉你了?”
“怎么!就不能是我自己查的?我好歹也是个王爷,就算戍边在外,在京中也是有探子的好吧?”
“住嘴……”裴绛勉强抬手虚虚地捂着景晖的嘴,他现在稍微抬个手都浑身颤抖,噪音沙哑,“这话往后在京中不可轻易说。”
景晖直接轻轻虚握着裴绛同样血迹斑斑的手,触目惊心的指尖直直扎入眼帘,景晖小心翼翼地拂过掌心,不让他抽离,眼巴巴地凑了上去,眸中还带着莹莹光芒,看起来好像被欺负了一般:
“……听泉你关心我,我好开心~”
裴绛看着景晖这幅傻样,无言,手是没力气抽不出来,也就随他去了,不再看他,说话仍是有些有气无力的,强撑着挪了挪。
“……身上脏,你离我远些……”
“这有什么,黑色衣服正好耐脏啊,听泉……”
景晖忙扶住因为伤势已然坐不住的裴绛,眼里满是心疼。
“听泉,听泉……”
景晖宛如大狗狗般直接圈住了裴绛,但还是懂得分寸地小心翼翼,不敢太过用力,叫魂般小心蹭着他,有些讨好的意味。
他想给裴绛暖暖。
因为受伤的缘故,裴绛体温很低,已经有些不正常了,这让景晖有些担心。
裴绛现在是有些意识不清的,许是受伤严重的缘故,景晖也不多打扰,只是低声喃喃着他的表字,仿佛在确定他的存在一般。
现在头还晕乎乎,裴绛也懒得再开口,不消一会儿便昏昏沉沉地靠在一边的马车墙壁又昏了过去。景晖觉察到裴绛的状态,小心翼翼地在一旁护着,不让马车颠簸伤及到他。
一路无言。
目送浩荡的仪仗离去,一道颀长劲瘦的身形伫立在镇抚司前,远远地瞥了一眼,侧眸问一旁的玄影卫:
“大理寺的人?”
“回郁同知大人,是大理寺少卿商时序,此行是奉诏前来带走裴大人,查先前的贪污案。”
闻言,夜烬远远地又看了一眼,其实这个距离根本看不到什么。
回眸,无言。
大理寺·是夜
入夜,弦月高照,繁星点点,晚风习习,白天里森严肃穆的大理寺,此时在夜幕之下,越发冰冷肃杀。
“裴大人带下去了?”
自回来便伏案查阅案牍的商时序觉察到有人走进,未曾颔首,淡淡询问。
“回禀少卿大人,南大人亲自带去了牢狱。”
来人颔首作揖。
“嗯。”商时序掩卷,徐徐起身,“南长黎人呢?”
“南大人在外面侯着了。”
……
“嘿呀,老大老大!”
远远的,便看到位十七八岁的少年风风火火地朝自己挥手跑来,另一只手提着个双层檀木盒,是这严谨森严的大理寺壁垒中,少见的鲜活。南长黎跑了过来,似是为着什么事而神色着急着:
“快快快……”
“都办好了?”
商时序只是淡淡地瞧了他一眼。
“当然!”南长黎邀功般,“老大交代的事当然都办妥了,咱们去找裴兄吧。”
“诶老大,那赵狗当真会这般轻易放过裴兄吗?那赵弘当真是,阴险狡诈小人行径,真让人不耻——”
两人一道大理寺内部走去。
南长黎骂骂咧咧絮絮叨叨。
他如今十七八岁,又是自小在温柔乡中长大,如今仍是有些小孩子心性,办事能力是没得说,就是行事风格有些大大咧咧的,此时更好似闲不住一般,即便是未得到任何回应,也是乐此不疲。
“裴兄才在诏狱待了多久啊,从我们得到消息到请旨好像也就不到半天吧,昨晚被赵弘那狗东西抓进诏狱,今天临近中午带到大理寺安顿,这才半天啊,他们玄影卫是不睡觉的吗?不至于连夜审讯吧?!我刚看到裴兄时都震惊了,全身都是血啊!走都走不了了,真是真是——”
“看得直叫人来气,他们根本没证据,就随便把人折磨成那样,锦衣卫也太不是个东西了,仗着皇帝的名号为所欲为,私底下滥用私刑,逼人伏诛,还没查出个什么来,就直接上刑,万一人没了呢——”
南长黎话题一跳,停了话头,看向自家依旧一脸淡漠的老大:
“不过那什么另一个同知真怂啊,皇帝给他的命案,那赵狗说要就给了,案子主审官说让就让,好歹也是个三品同知,不带这么谦让虚心不争不抢的吧?他是怎么当上同知的?”
“诶,老大——”
南长黎自言自语叽叽喳喳没完没了,但最终还是耐不住寂寞,开始口头逼迫商时序开口回答。
商时序被扰得没办法,淡淡地陈述事实:
“怎么当上的?”
“若非有足够的心机城府以及势力,那郁景早在刚上任不久便会被赵弘联手晋王直接弄死,又怎么可能活到如今?”
“上一次?您是说……那次弹劾郁景走私贩盐那次?”
南长黎难得露出思忖的神色:
“好像确实,当时明明已经证据确凿,后来突然就翻案了,好像那新任同知郁景最后被摘了个清清楚楚不说,最后私盐好像还把晋王扯上了,害得晋王被禁足三个月……”
商时序:“赵弘暗中效忠谁你可清楚?”
南长黎:“自然,如今晋王风头正盛,虽因患有腿疾可能无缘大统,但好似是有意为自己胞弟五皇子铺路,赵弘一帮的玄影卫明里暗里投靠晋王,底下的大臣心知肚明,谁还不知道,可能也就皇帝不知道了吧?”
商时序:“赵弘暗中协助晋王,玄影卫指挥使又有意站队皇后嫡出的二皇子,整个玄影门现如今之所以没有被皇子们完全掌握,就是因为郁景在短短的上任期中,牢牢占据了一部分玄影门势力,而这些势力也同样是玄影门最稀缺的,百姓民心。”
“玄影卫中,赵弘根本不足为惧,此人自负性躁,阴险狡诈,生性多疑,但猜得透目的,抓的住把柄。”
“真正该忌殚的,是最不显山露水的那位。”
南长黎:“原来如此,是我想太简单了……”
现在想想,自己也是一时急糊涂。
早在上一次隔山观虎争斗中,在赵弘与晋王联手都没能成功搞死那郁景,最终甚至是晋王党羽赔了夫人又折兵的,而那郁景却能全身而退,明眼人都瞧得出其中关窍——
那个郁景绝非等闲之辈。
南长黎:“那他这次又是为何把命案交给赵弘?不会是担心不答应赵狗,赵狗会再一次乱咬人,还是单纯不想查案?”
商时序:“……暂且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