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枝破竹 第9章 第 9 章

顾竹清确实早有打算。

他找了个时间带着父母去了石韫玉提过的招福楼。

盛京到处是或大或小的茶楼酒肆，醉仙楼多是权贵富豪，停云轩最受文人墨客欢迎，而在普通人家常去的小茶楼中，招福楼算得上最出名的了。

招福楼每日午后都有说书听，茶楼养着的说书先生如今个个声名在外。要不是云阶提醒了一句，提前差人去占了座，顾竹清用过午膳才姗姗来迟，怕是都不一定能寻到空位。

“爹，娘，尝尝这茶点。”

“哎哟，这点心还能做得这么精致呢……”

王禾香话音未落，就被叫好声打断。

是说书先生上台了。

招福楼门口准时聚集了一群专为听话本而来的人。这些人甚至不会进来点一壶最便宜的茶，茶楼里的伙计却也不做驱赶，就这么维持着一种别样的默契。

顾竹清同样也是为此而来。且他很是幸运，今日说书先生讲的正是他想听的故事。

“今日，且听永安公主剑斩奸邪，为民伸冤的奇闻一桩！”

听见公主名号，不仅顾竹清，顾仁信和王禾香都没心思吃茶点了，纷纷竖起了耳朵。

“话说咱们盛京城里头，有位了不得的郑大人，官居正二品，端的是权势熏天。只可惜治家无方，膝下嫡子郑公子平日里横行霸道，为非作歹，惹得人怨声载道。”

说书先生有声有色地说起这郑公子有一天在街上见着一天生丽质的平民女子，便带着一帮豪奴恶仆将人强抢了去，苦主爹娘闻讯奔赴郑府磕头求饶，头都磕破了，却只换来一顿殴打。

苦主爹娘无奈奈何，只能央人拟了状纸递到刑部。可刑部官员一听被告是郑大人的公子，竟无一人敢接这烫手的山芋。郑公子知道了此事，还让人上门将苦主家里打砸了个稀烂。

可怜那苦主爹娘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悲愤交加下竟是双双吊死在了那郑府门前！

“这也太可怕了……”王禾香吓得一下子捂住了心口，顾仁信也是连连摇头叹气。

顾竹清听着只觉可恶。又想起石韫玉当时提起此事的说法，显然有意无意地为刑部春秋笔法了一番。

石大人明哲保身，顾竹清自然不能说他是犯了错，可思及元昭新婚次日那一句令他很是恼怒的“当官未必会造福百姓”，又忽然有种说不出的无力。

说书先生还在讲，两条人命才终于将此事闹大了，刑部不好再装聋作哑，可背后一通弯弯绕绕下来，却只将当日动手打人的奴仆处置了。

这个话本已经流传了一年，听众听到这里仍然气愤不已，有些人忍不住破口大骂。

“诸位莫气，正所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这桩震惊全城的惨事，还是叫当今圣上最为疼爱的永安公主知晓了。这位公主殿下，别看是金枝玉叶，却最是侠义心肠。闻听此事，拍案而起，当即挥毫写下奏疏，直呈御前！

“公主殿下的奏疏言辞恳切，字字千钧，写道：民为邦本，本固邦宁，若官府畏权不究，天下何以归心？儿臣请旨亲查此案，以正国法，以安民心！”

惊堂木一拍，众人纷纷鼓掌：“好——”

顾竹清亦微微动容。

“圣上览奏，当即朱笔一挥，准永安公主彻查此案。公主雷厉风行，明察秋毫，将郑家查了个底儿掉。

“郑公子多年来仗势欺民，作奸犯科，强抢民女，逼死百姓，罪证确凿，按律当斩！其父郑大人，教子无方，纵其行凶，事后更意图遮掩，判褫夺所有官职，永不叙用！”

说书先生声情并茂地讲述着郑公子被问斩前是如何踶泗横流，换得满堂大快人心的喝彩。

王禾香听后不住感叹：“永安公主真是个好人！”

顾仁信也转头来问：“竹清，我们何时能见公主一面呢？”

“这……”

“是……公主不愿意见我们吗？”

一直安静候着的云阶连忙替元昭澄清：“没有的事，老太太别多心。”

既然父母与元昭都盼望着见到彼此，顾竹清也不好在其中多加阻拦：“我今日回去问一问，若她方便，明日一早我就去接你们到公主府拜见公主。”

“好啊，我没什么不方便的。”

元昭很爽快地点头答应。

问过了云阶顾竹清今日的行程，元昭饶有兴趣地对他说：“怎么还去了招福楼？那儿没什么好茶，茶点也甜腻，似乎也只有说书先生值得一提。”

她说茶点甜腻，可寻常人家平日里哪舍得那么用糖，自然觉得那点心无比美味。今日顾仁信和王禾香就用了不少。

顾竹清安静了片刻，才说：“说书先生确实不错。”

“你竟也觉得不错，那想必不是上次那种娇蛮公主俏状元的话本了。”元昭整个人转向顾竹清，满脸好奇，“这次听了什么？”

“听了公主怒斩郑公子的故事。”

“那都是一年前的事儿了，怎的还在讲？”元昭低头笑了笑，“郑迁好不容易爬到门下省侍中的位置，却被儿子拖累，实在可惜啊……如今朝中都还未有继任者，只得让崔赵二位宰相大人多担待些了。”

顾竹清还真不知那郑大人竟是侍中，一下子愣住了。

门下省担审查诏令、签署章奏之责，有封驳之权，其长官却如此罔顾国法、欺压百姓，实在叫人愤怒，褫夺官职自是理所应当。

可侍中之位空悬，也不妥吧？

元昭看出他欲言又止，让屋中其余人等都退下，听了他的疑虑，冲他摊了摊手：“否则父皇怎么会这么爽快地允我亲查呢？他就是要说一不二才好呢。”

顾竹清叹了口气。

他还以为至少在这件事上，皇帝多少还有点爱民之心，没想到原来也只是想借机将整个朝堂彻底打造成皇帝的一言堂。

那元昭……

脑中灵光一闪，他也不敢再信元昭上疏请命是真的相信“民为邦本，本固邦宁”了。

“不知公主在此事中又得了什么好处。”

元昭委屈地看着他：“如果将这桩闲事揽到自己身上，亲手处置了一位朝廷命官，得罪了与他交好的一派官员，换来父皇一句‘昭儿果然冰雪聪明’也是好处的话，那就算我得了吧。”

至于她在这之后正式有了参政议事的机会，父皇对她处事之才的肯定，官员对她施政能力的认可，百姓对她惩恶扬善、无私爱民的赞叹，就不必对他说了。

顾竹清侧头避开她的眼睛。

“我就不能是因为看不得郑家滥用权势欺男霸女吗？”

顾竹清思忖许久，还是将在心中憋了好几天的话说了：“可你若真的看不得别人滥用权势欺男霸女，又怎么会与齐王交好？”

齐王元昱，比起郑公子那更是远远的有过之而无不及。

闹市纵马踩死幼童、践踏民田烧毁庄稼、驯养猛犬任其伤人、滥用私刑草菅人命……桩桩件件，罄竹难书。

顾竹清越想越气：“纵容亲人为害百姓，公主与前侍中大人也并与不同。”

“我纵容？”

元昭一下子站了起来。

“郑家能为所欲为是仗着郑迁的权势，元昱能为所欲为的权力是我给他的吗？顾竹清，你未免也太看得起我了。”

“我……”

“你不敢当面指责元昱，现在在这儿也不敢说父皇的不是，却将错都推到我的头上，这就是君子所为？”

顾竹清脸都白了，也跟着站了起来：“抱歉，是我失言。”

元昭撇过头：“我看是我好脸色给多了，你就会欺负我！”

“我不是……”

顾竹清愧疚得几乎想让元昭给自己一巴掌。

没错，元昱会做出那样的事是他本性残暴，能做出那样的事则是皇帝纵容放任，元昭在其中实在无辜。

他怎么会因此生元昭的气呢？

“我只是不明白你既看不惯郑家，又为什么会和齐王来往甚密……你说得对，我自己也什么都没做，不该苛求你。”顾竹清一边反省，一边剖白，“也许、也许是因为，我对圣上和齐王本就没有期待，可对你……”

没有期待，就不会失望。

他大概从内心深处，还是一直觉得，元昭是不一样的。

顾竹清虽然没有往下说，可元昭好像听懂了他的言外之意，没有再发脾气，而是久久地注视着他，直看得他如芒刺背。

“对不起，是我错了。”

“算了，看在你这么快就能认识到自己错误的份儿上，这次就先原谅你了。”元昭“哼”了一声，又坐了回去，“凡事先问是不是，再问为什么。我何时同元昱交好了？”

这就有点大言不惭了吧。

刚刚闹了一场，顾竹清这次没有直接反驳，不过沉默已替他表明了许多。

“怎么？我不是早就跟你说过了，我在大哥和三弟之间费心周旋，都是为了维护与父皇的关系。”

“……”

“元昱的性格你也知道，心眼比针还小，我不同他假意交好，难道要和他交恶吗？真要是这样，万一最后是他荣登大宝，我的好日子也就到头了。”

顾竹清有些震惊：“齐王如此行事，圣上还会立他为储？”

“谁知道呢？至少在大哥和三弟之间，父皇应是更偏爱三弟的。”元昭抿了抿唇，咽下了那句“大概是因为三弟的性格更像他吧”。

顾竹清这下是真沉默了。

元昭静静观察了他一会儿，才愤愤地锤了一下桌子：“实话告诉你，我当然也看不惯元昱的行为。如果我真有这个权力，肯定会像处置郑家一样，把他也给处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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