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枝破竹 第8章 第 8 章

顾竹清的父母，并不是什么神仙眷侣。

她们只是一对再普通不过的农家夫妇，苛捐杂税下哪有那么多风花雪月的心思。

他的父亲顾仁信，也曾读过几年书，可迟迟过不了县试，最终只能回到村中笨拙地开始学着种田为生。

他的母亲王禾香，则大字不识几个，就是村里一个土生土长的、踏实普通的、勤劳肯干的农妇。

顾竹清见过她们一起挑灯数着铜板凑他来年的束脩，见过更多的是她们无数次面红耳赤、歇斯底里的争吵。

她们无疑都是爱他的，可她们是因两情相悦才结合的么？

恐怕不然。

顾竹清一直以为，如果是因爱而结合的话，她们想必不会像现在这般，在除了关于他的事以外都话不投机半句多。

父母抵达盛京那日，顾竹清特地赶去城门迎接。

二老一路风尘仆仆，在被云阶扶上马车时显得十分局促，绞着裋褐，眼睛不住地在马车车厢内四处张望，身子却不敢动一下。

顾竹清只好对云阶说：“你先出去。”

云阶掀开车幔出去后，她们才松了口气，自在了许多。

顾仁信当年开蒙时也幻想过有朝一日能考取功名光耀门楣，如今这个愿望被他寄予厚望的亲子实现，他激动得话都有些说不明白，只是拍着顾竹清的肩膀，一味地称“好啊，好啊”。

王禾香小心翼翼地捻了捻马车遮窗的帘子，连连感慨：“这么好的料子，真是可惜了……”

他今日用的马车甚至还不是元昭常用的那辆最好的——他没想用，也用不了，元昭今日又出府不知去哪儿了。

“娘，把您和爹安顿好以后，我就带您去买些新衣裳。”

王禾香抖了抖，赶紧将手撒开了：“不用不用，娘就是说说。你来信说往后咱们就在盛京安家了，娘出发前特地将家中的好衣裳都打包带来了，不缺穿的！”

“儿子既然说了要买，你就别在这里胡说八道了！你所谓的那些好衣裳，还不如儿子的下人穿的呢，穿出去不是给竹清丢人吗？”

“你说得轻松，竹清在盛京处处要用钱……”

眼看她们怕是又要吵起来，顾竹清连忙打断道：“爹，云阶是公主府的人，穿得比寻常人家是要好一些的。娘，你也不用担心，我每月领着驸马俸禄，吃住都在公主府，其实没什么要用钱的地方。”

说到公主府，王禾香有些紧张地问：“咱们现在也是要去公主府吗？这、这、这见到公主，娘该怎么做啊？”

“我们不去公主府。”顾竹清撩起车帘往外看了一眼，面对父母关于目的地的疑问，只说了一句，“就快到了。”

“顾竹清已经将人安置在他前几日租下的小院子里了？”

“是的，公主殿下。”采蘋道。

元昭点了点头：“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采蘋退出去后，坐在元昭对面的人夸张地笑了起来：“皇姐，你这驸马怎么还是如此不识好歹啊？”

“你要记恨他到什么时候？”

元昱本就是出了名的睚眦必报，若不是顾竹清如今成了永安驸马，他还要给受宠的皇姐几分薄面，他恐怕都不会这么轻易放过这个捧着皇兄却不给自己面子的人。

他冷哼一声：“也不知你看上他什么？父皇从前为你寻摸的那些男子，哪个不胜过他千倍百倍？”

“我要是看不上他，你又不高兴。当初听说我要聘他为驸马，你不是还觉得我给你出了气吗？”元昭无奈地摇摇头，“再说了，我为什么拒绝父皇给我选的那些人，你又不是不知道。”

她们这位父皇，实在是多疑。元昱也不得不承认，即使是他亲自给元昭选的显贵人家，谁知道日后会不会又忧心他们借着尚公主的名头给自己讨好处。

到时皇帝若找由头将驸马一家发作了，难保那家人不会怪到公主头上。确实还不如选个寒门子弟入赘公主府，将他拿捏在手里。

但公主可以这么做，他一介皇子，若结亲的人家对他毫无助力，又有什么意义。元昱越想越烦躁：“啧，也不知道父皇最后会给我指一个怎样的齐王妃！”

元昭歪了歪头，以示无奈。

聘一个高门驸马，未来驸马家中会不会借她的势满足自己的利益，皇帝心有隐忧，元昭却并不在意。她之所以顺水推舟地拒婚，最终选了顾竹清，反倒是怕父皇会在某一天醍醐灌顶，提防她借着驸马的家世争权夺利呢。

就像提防着楚王和齐王靠联姻笼络朝中重臣一般。

虽然目前，无论是父皇，还是眼前的这个三弟，似乎都没有发现，她这个公主其实也是有野心的。

顾竹清多好啊……玉树临风，才华横溢，人正直又不过分的迂腐。

最重要的是，没有家世背景。

与他成婚，不仅不会引来皇帝的猜忌，反而更显得她少女怀春，感情用事，任谁都看不出她有意逐鹿。与他生子，若是顾竹清终不能为他所用，去父留子也不会留有什么隐患。

更妙的是，他竟又公然得罪了皇帝，自绝于她的两位兄弟和朝中群臣。

除去元昭，他不可能在盛京找到第二个依靠了。

元昱见她不语，又开口：“皇姐，你能不能再帮我试探试探父皇的意思？我看中书令崔大人家的嫡女年岁就很合适，过个两年也正可以成婚了……”

“你在想什么呢？”元昭几乎是惊诧地给了他一个“别白日做梦了”的眼神，“竟然敢提这样的要求，就不怕我被父皇责罚吗？”

中书令崔守正和尚书令赵牧可是皇帝最为亲信的左膀右臂，万事皆以皇帝的指令为先。他们贵为当朝宰相，子女的婚配对象却无一不是商贾白身，其中意味不言自明。

元昱这真是失心疯了。

“父皇最是宠你……”

“父皇再怎么宠我，也是有限度的。”元昭狠狠地瞪了还要说话的元昱一眼，“三弟，我们年龄相仿，自小也算一起长大，所以在你和大哥之间我已经几度偏向于你。你怕顾竹清平步青云后会为大哥所用，我也以身入局了，你却丝毫不顾及我的处境么？”

见她动怒，元昱才讪讪地闭了嘴。

元昭知道元昱心中必然愤愤不服，不想太早与他产生芥蒂，又语重心长道：“我劝你也不要再琢磨这件事了。父皇最忌讳结党营私，崔大人的嫡女你定然是娶不到的，非要再提，怕是还要被父皇白白记上一笔。”

“……我知道的，皇姐，我就是太着急了。前几日在楚王府你也看到了，那么多大人都围着皇兄转。再这么下去，我拿什么与皇兄争这个储君之位？”

“急什么？父皇大权独揽，立储一事只有他说了才算。争取朝臣的支持固然重要，可若舍本逐末，那才是大大的糊涂呢。”元昭若有所指地用指尖敲了敲桌子，“我也说了，父皇可最忌讳结党营私……”

元昱愣了一下，恍然大悟：“皇姐，多谢！”

“谢我就不必了。你既要谋大事，便要沉得住气，来日若真成了事，别忘了你对我的承诺就好。”

元昱满口答应，令人装了一箱子珠宝字画，殷勤地送元昭上了马车。眼看着马车消失，他才冷冷地一笑：“皇姐啊皇姐，看在你如此尽心助我的份上，我登基后封你为镇国长公主也不是不可以。只是……你要我留大哥一命，未免就太过天真了！”

“元昱未免也太蠢了。”

元昭按了按太阳穴，低声吩咐采蘋办接下来的事。她说得条理清晰，显然已将计划在心中酝酿许久。采蘋一一记下了，又问：“殿下现在是回府，还是去寻驸马？”

“且不急，先回府吧。”

她回到公主府，左右也无事，便让人将顾竹清放在西厢房的书通通都搬到了书房，与她的书放在一处。

顾竹清带到盛京来的书不多，几乎都是他自己手抄的，大概是翻来覆去地看过许多次，看起来难免有些破旧。元昭随意翻阅了两本，里面密密麻麻都是他的批注。

这倒与元昭的习惯不同。她读书时就算有所感悟，也只会在心中默默记下，是万万不会留下笔迹的。

顾竹清回到府中时，元昭正在用晚膳。见他坐下，采薇忙给他添了副碗筷。

他已经陪着父母吃过了，就没有动。

元昭也不理他，慢条斯理地吃完了，才悠悠开口：“怎么不将父母带来让我瞧瞧？公主府这么大，收拾出个房间也不是什么难事。”

她对自己的行踪了如指掌这件事，顾竹清抗拒无果，只能自认身正不怕影子斜，现在已经很习惯了：“我爹娘是第一次入京，又一路舟车劳顿，唯恐唐突了公主。”

“既然是你的父母，我自然不会为难她们，怕什么？”元昭莞尔，“也罢，那就等她们安顿下来，我再见见吧。”

顾竹清没有回话。

“你父母二人背井离乡而来，这些日子你这个做儿子的就多陪陪他们。”元昭体贴道，“盛京应当有不少好去处，你若不清楚，也可以来问问我。”

“我已有了打算，就不麻烦公主了。”

自郡主生辰宴后要求圆房，元昭这几天对他都是十足的温柔。但顾竹清实在忘不了她说要纳面首时眼中的冷漠。

这温柔乡，他敬谢不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