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北侯府的晨光透过窗纱,落在沈绪之的脸上时,他才猛地睁开眼。
头痛欲裂,喉咙里还残留着桃花酒的涩味,昨夜醉后的画面碎片般涌进脑海 —— 拍桌时的震响、红着眼眶的嘶吼、还有裴知衍僵住的脸,最后是自己栽倒在案上的沉重感。
“糟了。” 沈绪之猛地坐起身,锦被滑落,露出右臂尚未完全消退的疤痕。他下意识摸向枕边,那枚玄铁令牌还在,冰凉的触感让他瞬间清醒:他把前世的事说出来了。
门外传来轻微的脚步声,沈绪之慌忙躺下,闭眼装睡。门被轻轻推开,裴知衍端着一碗醒酒汤走进来,脚步放得极轻,像是怕惊扰他。沈绪之能感觉到对方的目光落在自己脸上,停留了许久,然后是碗碟放在案上的轻响。
“醒了就别装了,” 裴知衍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却很温和,“太医说这醒酒汤加了蜂蜜,能缓解头痛,趁热喝吧。”
沈绪之睫毛颤了颤,终究还是睁开眼。裴知衍坐在床边的矮凳上,眼底有明显的红血丝,显然是一夜没睡好。
两人目光相对,空气瞬间凝固,昨夜醉后的争执像道无形的墙,隔在中间。
“我……” 沈绪之先开了口,声音有些干涩,“昨晚我喝多了,胡言乱语,你别当真。” 他想装作断片,可话刚说完,就见裴知衍从袖中摸出个东西 —— 是枚磨损严重的玉佩,玉质暗沉,上面刻着个 “衍” 字,边缘被摩挲得发亮,显然带了许多年。
“这个,你还记得吗?” 裴知衍将玉佩递到他面前,指尖轻轻蹭过刻痕,动作里满是珍视,“前世你送我的生辰礼,说玉能护平安。你被江澈抓走后,我就一直戴着它,戴了一辈子。”
沈绪之的呼吸猛地一滞。
这枚玉佩他当然记得,前世裴知衍生辰那日,他跑遍京城的玉器铺才找到这枚刻着 “衍” 字的玉佩,当时裴知衍还笑着说 “以后我戴着它,就像你在身边一样”。可后来他被抓、被杀,再没机会见这枚玉佩,更没想到裴知衍会戴一辈子。
“你不用装了,” 裴知衍的声音低了些,目光紧紧锁住沈绪之的眼,像要望进他心底,“你说的那些事 —— 府门外的呼喊、窗纸上的影子,都不是胡话。前世,我确实在门后。”
沈绪之的心猛地一沉,手指攥紧了锦被,指节泛白:“那你为什么不开门?” 这句话压在他心里两世,此刻问出口,声音里还带着未消的委屈,像个终于找到答案的孩子。
裴知衍垂下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浅影,语气里满是愧疚,还有一丝难以掩饰的怅惘:“当时我只知道,摄政王的人守在府外,说我若敢帮你,就是通敌。我那时刚入御史台,无权无势,以为自己一开门,不仅救不了你,还会连累满门。我听见你喊我的名字,听见刀砍在你身上的声音,可我只能贴着门板发抖,连出声应你都不敢。”
他抬眼看向沈绪之,眼底盛着血丝,声音发颤:“你死后,我一直在查当年的事,想知道是不是还有别的办法。可摄政王权势滔天,我查了几十年,都没找到半分线索。直到我七十多岁,快老死的时候,在整理旧书箱时,翻到了一封摄政王当年的密信 ”
裴知衍的喉结动了动,声音更低了,带着压抑了一辈子的痛:“信里说,他早就派人把盐场三百百姓押到了府外的柴房,只要我敢开门,就立刻杀了他们。他算准了我会顾念百姓,算准了我会懦弱…… 我到死才知道,我当年的‘不敢’,从来都不是因为怕连累自己,是被他用百姓的命,死死捆住了手脚。”
沈绪之愣住了,眼眶瞬间红了。他从没想过还有这样的隐情,更没想过裴知衍会带着 “自己懦弱” 的愧疚活了一辈子,直到临死才知道真相。前世他只记得门内的寂静,记得自己喊到嘶哑的喉咙,却不知道门后的人,用一辈子的时间在赎罪,最后还带着未解的遗憾离世。
“我以为你……” 沈绪之的声音哽咽着,说不下去。
他以为裴知衍是冷漠,是见死不救,却没想到对方承受了这么多年的自我谴责,连死都没能安心。
“以为我是懦弱,是见死不救,对不对?” 裴知衍接过话,苦笑着摇头,“我不怪你,前世我确实没护住你,还让你带着怨恨离开。直到重生那天,我在府里醒来,看到铜镜里年轻的自己,第一反应就是去找你 —— 我怕晚一步,你又会落进江澈的圈套。” 他伸手,小心翼翼地碰了碰沈绪之的右臂,指尖轻轻划过疤痕,“你这里的伤,上次中箭时的血,我每次看到都怕得要死,怕这一世,还是没能护好你。”
沈绪之没有躲开他的手,反而微微倾身,伸手握住了裴知衍的手腕。裴知衍的手很凉,还在轻轻发抖,显然是想起了前世的遗憾。晨光透过窗纱,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暖融融的,像是要把两世的寒凉都驱散。
他忽然想起前世临死前喊的 “我恨你”,此刻才明白,那恨里藏着多少不甘和期待 —— 他恨的从来不是裴知衍,是命运的捉弄,是两人隔着生死、隔着误会的错过。
“醒酒汤该凉了,” 裴知衍收回思绪,端起案上的碗,递到沈绪之面前,指尖还带着一丝颤抖,“快喝吧,不然头痛该加重了。”
沈绪之接过碗,喝了一口,蜂蜜的甜意冲淡了酒的涩味,也暖了心头的寒凉。他看着裴知衍眼底的愧疚和温柔,忽然笑了,是两世以来最轻松的笑:“以后,不用再一个人扛着这些了。”
裴知衍愣住了,随即也笑了,眼底的红血丝渐渐淡去,只剩下释然的温柔:“好,以后我们一起扛。”
两人喝完醒酒汤,裴知衍收拾碗碟时,沈绪之忽然从枕边摸出那枚玄铁令牌,递了过去。令牌边缘的棱角已经被他摸得光滑,上面模糊的 “江” 字,还留着前世的血痕:“这个,给你。” 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前所未有的坚定,“前世我攥着它死的,这一世,有你在,我不用再靠它护着自己了。”
裴知衍接过令牌,指尖碰到上面的 “江” 字,心里一阵发酸。
他将令牌和那枚玉佩放在一起,贴身收好 —— 一个是沈绪之前世的执念,一个是他自己一辈子的牵挂,如今终于能放在一起,再也不分开。“我替你收着,” 他轻声说,“以后再也不会让江家的人,让任何一个人,伤害你。”
窗外的梨花开得正盛,风一吹,花瓣落在窗台上,像撒了层雪。沈绪之靠在床头,看着裴知衍忙碌的身影,忽然觉得,两世的等待和煎熬,都是值得的。那些错过的、遗憾的,都能在今生慢慢弥补。
“对了,” 裴知衍收拾完碗碟,走到床边,眼底带着一丝期待,“赵伯托周知府送的雪花盐到了,我让厨房中午做你爱吃的盐焗鸡,好不好?还有你说的桃花糕,江南带回来的桃花瓣还没吃完,让厨房一起做了。”
“好,” 沈绪之点头,嘴角扬着笑意,“再温一壶桃花酒,这次少喝些,陪你聊聊江南的事。”
“没问题。” 裴知衍笑着应下,伸手替他掖了掖锦被,指尖轻轻碰了碰他的发顶,“你再歇会儿,我去看看厨房的准备,顺便让他们把梨花瓣扫扫,别飘进屋里着凉。”
门被轻轻关上,沈绪之靠在床头,看着窗外的梨花。阳光透过花瓣,洒进屋里,暖得让人想笑。头痛渐渐散去,心里的阴霾也被晨光驱散。他知道,前世的误会不是一朝一夕能完全解开的,但只要裴知衍在身边,他们就有一辈子的时间,去把那些错过的话、错过的时光,都补回来。
午后的阳光更暖了,厨房飘来盐焗鸡的香气,混着桃花糕的甜香,漫过侯府的回廊。
裴知衍端着饭菜走进房间时,见沈绪之正坐在窗边,手里拿着本《江南风物志》,指尖停在画着桃花林的那一页。
“吃饭了,” 裴知衍将饭菜放在案上,又摆上两盏温好的桃花酒,“再不吃,盐焗鸡就凉了。你看的那页,是不是我们上次去的西湖边?”
沈绪之放下书,走到案边坐下,拿起筷子夹了一块盐焗鸡,熟悉的味道在嘴里散开,是两世都没尝过的安稳。“是,” 他点头,看向裴知衍,“等过些日子,我们再去一次吧,看看赵伯,再去西湖边坐坐船,这次不喝酒,就看看桃花。”
裴知衍笑着点头,给他斟了杯酒,却只倒了半盏:“好,听你的。这次只看桃花,不喝酒 —— 省得你又醉了,说些让人心疼的话。”
沈绪之也笑了,端起酒杯,和他轻轻一碰。杯沿相触的声响,在暖融融的屋里格外清晰,像是在为两世的遗憾画上句号,又像是在为今生的相守,敲下第一个温柔的音符。
夕阳西下时,两人并肩坐在后花园的廊下,看着梨花瓣落在青石板上。裴知衍握住沈绪之的手,指尖与他相扣,再也没有松开:“除了江南,我们还去塞北好不好?额尔敦说草原的夏天很美,有很多野花,还能骑马。”
“好,” 沈绪之靠在他肩上,闻着他身上淡淡的墨香,“还要去蜀地看雪山,去岭南看荔枝,把前世没一起去过的地方,都走一遍。”
晚风拂过,梨花簌簌落下,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