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仙楼三楼的 “听风雅间” 里,烛火跳得正欢。
窗外是京城三月的夜色,朱雀大街上的灯笼串成星河,偶尔有卖花女的叫卖声飘进来,混着雅间里的酒香,倒有几分热闹暖意。
苏州知府周明远正举着酒杯,笑得满脸和煦:“沈侯,裴尚书,此番能在京城宴请二位,全托了赵伯的福。他在盐场总念叨,说二位是百姓的挚友,特意让我带了新晒的雪花盐,待会儿让下人给二位送到府上去。”
“挚友” 二字刚落,沈绪之握着酒杯的手猛地一紧。
青瓷杯沿硌得指节泛白,酒液晃出几滴,溅在玄色劲装的衣襟上,晕开深色的印子。他今日本就带着心事来,从落座起就一杯接一杯地灌桃花酒 —— 江南带回的酒本该清甜,此刻喝在嘴里却只剩苦涩,像极了前世临死前,喉间涌上的血味。
裴知衍坐在他身侧,指尖刚触到酒壶,就见沈绪之又要倒酒,连忙伸手按住他的手腕:“少喝点,你右臂的伤还没好。” 他声音放得轻,眼底藏着担忧 —— 从进门起,沈绪之的情绪就不对劲,周知府提 “盐场”“赵伯” 时,他握着酒杯的手就没松过,此刻提到 “挚友”,脸色更是沉得像要滴出水。
沈绪之却没理他,猛地抽回手,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酒液顺着喉结滑下,烧得他胸腔发疼,前世的画面突然撞进脑海:也是这样的夜晚,他浑身是伤地趴在裴府门外,拍着朱门喊 “知衍,救我”,可门内始终静悄悄的,只有风卷着落叶,在他耳边沙沙作响。最后他被江澈的人拖走时,还看见窗纸上印着个熟悉的影子,却始终没等来那扇开门的声。
“挚友?” 沈绪之忽然笑了,笑声里满是冷意,他抬眼看向周明远,目光却像透过他,落在遥远的过往里,“周知府可知,有些‘挚友’,见你快死了,连门都不肯开?”
周明远愣了愣,没听出话里的深意,只当是两人闹了小别扭,笑着打圆场:“沈侯说笑了,裴尚书待您的心意,京城谁不知道?前几日您旧伤复发,裴尚书还亲自去太医署煎药,这情谊,可不是‘挚友’能比的。”
裴知衍的眉头皱得更紧,他看着沈绪之发红的眼尾,心里忽然咯噔一下 —— 沈绪之这话,不像是在说今生的事。
他刚要开口解释,却听沈绪之转向自己,语气里带着淬了冰的嘲讽:“裴知衍,你听见了?人人都说你待我好。”
裴知衍喉头微动,身体不自觉向前倾去,目光紧紧锁住沈绪之的双眼,声音紧绷而急切:“我一路护着你,从漠北到江南,何时让你受过委屈?你到底还有什么不满?”
“护我?” 这两个字像根刺,狠狠扎进沈绪之的心里。
他猛地拍桌起身,椅子在地板上刮出刺耳的声响,杯盘被震得叮当响。酒意上涌,让他眼前发花,却也让他再也绷不住两世的隐忍,红着眼眶吼出声:“你也配说护我?!”
“前世在裴府门外,我被江澈的人砍得浑身是血,拍着门喊你名字,你在哪?” 他的声音发颤,泪水混着酒意从眼角滑落,“我眼睁睁看着他们把刀架在我脖子上,临死前跟你说‘我恨你’,你听见没有!你就躲在门后,看着我死!”
雅间里瞬间静得可怕。
周明远僵在原地,手里的酒杯忘了放下,完全听不懂这没头没尾的话。裴知衍则像被惊雷劈中,浑身僵住,手里的酒壶 “哐当” 一声砸在地上,酒液混着碎裂的瓷片溅了一地。
“你…… 你怎么知道……” 裴知衍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他死死盯着沈绪之,眼底满是震惊和不敢置信 ——“我在窗后” 这件事,只有他自己知道。前世沈绪之死后,他无数次在梦里回到那个夜晚,窗纸上的影子是他,不敢开门是因为被摄政王的人软禁,可这些,他从未对任何人说过!
沈绪之醉得厉害,没听出他话里的破绽,只觉得胸腔里的怨气终于倒了出来,浑身脱力。他撑着桌子晃了晃,眼前的裴知衍渐渐变成两个影子,嘴里还含糊地骂着:“我当然知道…… 我看见你在窗纸上的影子了…… 你就是不救我……”
话音未落,他便眼前一黑,直直栽倒在案上,额头磕在盛着桃花糕的碟子里,沾了满额的糕粉,却瞬间睡死过去,连呼吸都变得平稳。
雅间里只剩下烛火的噼啪声。
周明远尴尬地站在一旁,想劝又不敢开口。裴知衍却像是没看见他,缓缓蹲下身,目光落在沈绪之的睡颜上。
沈绪之的睫毛很长,此刻沾着泪水,微微颤动,像只受了伤的蝶。裴知衍伸出手,指尖刚要碰到他的脸颊,却突然发抖,又缩了回来。
他知道了。
沈绪之也带着前世的记忆重生了。
那些沈绪之对 “江府”“挚友” 的反常回避,那些夜里惊醒的冷汗,那些藏在袖中的玄铁令牌…… 所有的疑点,此刻都有了答案。
裴知衍的心脏像被一只手紧紧攥住,又酸又疼。
他既想立刻叫醒沈绪之,问清楚前世的误会,问他这些年是不是也像自己一样,被愧疚和悔恨日夜折磨;可又怕 —— 怕沈绪之清醒后,会再次说出 “我恨你”,怕两人好不容易缓和的关系,会因为前世的真相彻底破裂。
醉仙楼外的灯笼依旧亮着,映得雅间里一片暖黄。裴知衍慢慢站起身,对周明远低声道:“周知府,今日多谢宴请,沈侯醉了,我先送他回府。” 语气平静,却掩不住声音里的沙哑。
他小心翼翼地扶起沈绪之,让对方的胳膊搭在自己肩上,慢慢往外走。沈绪之的头靠在他颈窝,呼吸间满是桃花酒的甜香,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
走到醉仙楼门口,晚风一吹,裴知衍打了个寒颤。
他低头看着怀里熟睡的人,心里忽然有了个决定 —— 等沈绪之醒了,他会把一切都说清楚。前世的误会,今生的守护,还有藏在心底两世的情意,他都要一一告诉沈绪之。
只是此刻,他想让沈绪之再多睡一会儿。至少在梦里,沈绪之不用再记着那些血腥的过往,不用再喊着 “我恨你”。
裴知衍轻轻调整了一下姿势,让沈绪之靠得更舒服些,然后一步步朝着镇北侯府的方向走去。夜色温柔,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紧紧靠在一起,再也分不清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