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仪越发的神清气爽。她笑:“怎么了?”
“是不是想揍我?想扇我耳光?或者踹我?还是再卖我一次?”
“哦,还是说,您想告我忤逆不孝?”
“您说说、您说说,您又不是我亲爹,怎么告我忤逆不孝啊?”
“您只管去告,出一个铜板算我输!”
说完何仪动了动腿,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站着,笑盈盈地望着继父。
继父额头青筋暴起,一看就气得不轻;何仪心里慢慢打起鼓来——
不对劲儿啊,她都提到忤逆不孝四个字了,姓赵的怎么还没反应过来啊?
他不该气急败坏地拿赵朗威胁自己、说他要去告赵朗忤逆不孝么?
何仪后背渐渐冒出汗来,正想着要不要再说一句时,继父已然冷笑着站起身来。
何仪抬眼望着他,见继父朝着自己一步步走来,本来端正的五官因愤怒而狰狞:“对,我不是你亲爹,可我是赵朗的亲爹!”
“你当然可以不给我钱,大不了我就去告赵朗忤逆不孝!”
何仪:“……”
这话正中何仪下怀,何仪嘴角不受控制地扬起,又迅速逼迫自己摆出一副怒容。她瞪圆眼睛瞪着继父:“你敢!”
“——那可是你亲儿子!”
“……他当然是我亲儿子,”继父停住脚步笑了。他气定神闲:“亲爹告亲儿子,哪有告不赢的,小仪你说是吧?”
“你无耻!”何仪又是生气又是激动。她左手食指直直指着继父的脸:“你别太过分!”
何仪一抬手,袖子就往后缩了缩,正好露出了白皙的手腕,也越发显得手腕上的青金石蓝光湛湛,漂亮得不像话。
继父眼睛一亮,下意识放缓了声音诱哄着何仪:“小仪,我知道你也不容易,这回你把这手串给我,我就不用你出钱了。”
“以后,我也再也不会找你要钱。”
“你忘了爹把你驮在脖子上,给你买糖人的事情了?”
“爹也是不得已。等爹还完了赌债,爹就好好养着小朗他们,咱们一家人好好地过日子,这多好啊?”
是挺好的,就是这话姓赵的说了百八十遍,从她们母女手里骗走了不知道多少钱,现在他说的话,何仪是一个字也不信,甚至还有点想笑。
何仪也确实笑了出来。她挑眉冷笑:“你当我会信你的话?你哪回真的戒了赌?”
似乎是察觉到何仪态度软和下来,继父只笑着承诺:“你自然可以不信,但告不告赵朗忤逆不孝,这事在我。”
何仪抿了抿嘴,又深深地吸气,用力到胸脯不住起复。
她闭了闭眼,终于一把抹下手腕上的手串,看也不看地抬手扔了过去:“这是老爷赏给我的及笄礼物,怎么说也值二百两银子,拿了,赶紧滚。”
“再也别让我看见你!”
继父一早盯着何仪,眼见她扔出了手串,立刻抬手接住,这会儿不住地抚摸着手中蓝光湛湛的手串,口中不住承诺:“好好好,乖女儿,爹爹最疼你了。”
何仪一阵恶心,觉得有些对不住穆清风。
他戴了十多年的手串,居然被继父碰了,这还真是……
脏了。
何仪一想就难受,连声催促继父离开;可眼见继父就要迈出屋子了,何仪心中越发憋屈,一转头看见桌上还冒着热气的茶杯,面上不由一笑,三两步走到桌前,捞起茶杯就朝着继父砸了下去。
两人之间约莫有一丈远,何仪又下足了力气,那茶杯直直落在继父身后,脆响随着碎瓷片一起炸响,还有一块碎瓷片溅到了继父小腿肚子上,把他灰色的棉布衣裳砸得凹陷进去。
何仪总算出了心头那股恶气,忍不住朗笑出声。
继父受此一惊,惊魂未定地回头看,又咬牙瞪着何仪。
何仪依旧笑着,见此歪了歪头,一派的天真烂漫。
继父离开时没忘了和儿子女儿打个招呼。他倒是笑着,只是把几个孩子吓得瑟瑟发抖,赵喜还落了泪。
何仪又好气又好笑,正要哄哄弟弟妹妹,却见穆清风转了出来,不由眼前一亮:“别哭了,咱们看看小朗的房子去。”
三个孩子诧异地望着对方,何仪二话不说地将人拉了出去:“快去快去,你姐夫给找的,看看那房子到底怎么样!”
赵喜赵爱都是怕事的性子,平日里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可既然是弟弟的房子,姐姐又不住地劝,倒也满怀雀跃地跟着去了。
马车照旧是穆清风预备的,他在外头驾车;马车跑得不算快,还顺带赶了场集市——
那房子里虽然有家具,可锅碗瓢盆什么的,即便人家有,自己用也觉得膈应,索性再买一套好了。
到了集市上,何仪要穆清风陪她去看看,可穆清风坚持留下来看马车,何仪怎么说都没用,只好遗憾地带着弟弟妹妹们去逛集市了。
穆清风把马车停在了个僻静处,等看不见几人身影了,方才倚靠在了车厢上歇着:“他去当铺了?”
钟平也不知道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他笑嘻嘻地站到穆清风身边:“是,在福寿阁,卖了二百两银子。”
原先穆清风就让人盯着继父,这次他打定主意要收拾继父,干脆让钟平去盯着他;眼见继父落入了圈套,穆清风微微一笑,忽地觉出困倦来,手握成拳,挡在嘴边打了个哈欠。
前些天他忙着处理公务,这两天又忙着找房子,现在困得不成样子。闻言他总算放下心来:“跟着他们,三五天就用到了,别出了岔子。”
钟平说是,又悄没声息地离开。穆清风打起精神,下车找了几块小石头,把尖锐的一面放在腿下,找对了姿势,这才闭眼小睡起来。
何仪和弟弟妹妹大包小包地赶回来时,远远地就看见穆清风靠在车厢上睡着。
何仪给了弟弟妹妹们一个眼神,示意他们安安静静地站在原地,自己蹑手蹑脚地走到了马车前,忍不住微微笑了。
昨天自己一夜都没有睡好,这个人应该也一样吧?
何仪想偷偷看一看穆清风,没曾想离马车还有半丈远的时候,穆清风忽然睁开了眼睛。
黑漆漆的眼睫一旦睁开,那双华光内敛的凤眼就藏了笑。他捏了捏被硌疼的腿,顺手扫开石子,一下子跃下了马车:“东西买完了?”
“买完了……”何仪有些惊讶:“你……不是在睡觉吗?”
“闲着没事,闭目养神而已,”穆清风自然地接过何仪手里散发着甜香的油纸包:“还有什么?我去拿。”
他确实困,可同她相处何等难得,怎么能浪费在睡觉上头?
他做了那么多年的锦衣卫,即便睡觉也竖着一只耳朵;何况方才腿下放着石子,醒来那刻他下意识地伸腿,石子便将腿硌得生疼,刚好驱散了睡意。
“没了,让他们拿,”何仪指了指油纸包:“买了点吃的,你尝尝?中午没吃好吧?”
穆清风只是笑:“还好。”
说着拆开了油纸包。
油纸包冒着热气,烫的他手指微微的疼;这会儿打开了油纸包,热浪裹挟着甜香扑面而来。
是梅花糕。
这糕点名字雅致,却是再寻常不过的吃食——面糊里头包了蜜红豆,放在模子里烤熟,甜的很单调,和甜食房里的东西没法儿比。
只是早年他没有带钱的习惯,她又把钱都给了弟弟妹妹,自己反倒是囊中羞涩。
那天看了赵朗回来,两人都饥肠辘辘,她用仅剩的五文钱买了五只梅花糕,不好意思地给了他三只。
他有些好笑——集市里散着锦衣卫的人,只要他想,肯定能借来钱饱餐一顿;不过,那天他忽然觉得没钱也挺好,和她一起慢慢吃着梅花糕。
到了最后一只,他不偏不倚地将它一分为二,将其中一份递给了她。
她没有多想,接过去小口小口地吃着,他却浮想联翩,忽然想起了合卺酒。
听说,以前的人们喝的合卺酒并不是交杯酒,而是将葫芦一剖为二,夫妻两人拿着绑在一起的瓢漱口。
穆清风想着事,直到她低着头吃完了梅花糕,他手中的那份还一点没动。
他见她吃得香甜,下意识将剩下的一半也递给了她,却被她摁着手塞到了他嘴里。
她笑得很得意,渐渐秀脸霞飞,慢慢移过了头去。
他看着她,忽然想和她过一辈子。
到了院子、签了契约,天色已经暗了起来。
何仪不住赞叹主人家和善,不仅将房屋中的家具留给了她用,临行前还特意将柴房里的柴火给堆满了,房屋也很整洁。
穆清风低笑,心道房主要了那么多的钱,这些事情不是应当的吗?
只是他签了两份契约,好让她毫不心疼地租下这间院子,这事不好多说,只好应和着夸赞主人,却被何仪推着后背推出了屋子——
何仪欢声催他:“快去打水,咱们洒扫洒扫屋子!”
穆清风无奈地笑,又尽职地挽起袖子,手脚利索地打水去了。
洒扫完又吃了饭,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去;弟弟妹妹们早早洗漱歇息,何仪靠在了厨房门口,静静地望着穆清风。
穆清风在烧水烫碗筷杯碟。入嘴的东西,不洗干净了烫一烫,心里总是有点膈应。
柴火灶的灶台很大,上边搁着一只粗壮的蜡烛,刚好照清了铁锅里的情景——
锅里烧了一大锅水,所有的碗筷都放在里面煮着;这会儿水滚开好一会儿了,咕嘟咕嘟地冒着大泡,里头的碗碟也被震得噗噗作响,不住往上冒着白汽。
估摸着烫的差不多了,穆清风从灶眼里将烧了一半的柴火取出来,顺手从身边的水桶里舀了一瓢水,右手从瓢里掬了水扑在上头,预备将火熄了,柴火留着晾干了接着用。
水落柴上,先是呲啦一声,随后升起呛人的白烟。穆清风避开白烟:“小仪,你先出去,这里头呛得慌。”
“嗯,”何仪发了个鼻音,人却一动不动:“清风,这件事情做完了,咱们就成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