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清风目光一扫,心中不住喊糟。
昨夜他歇在了客栈里,林月殊让石头给他送衣裳过来,石头就顺手拿了两件给他,虽说都是窄袖衣裳,穿着很是干练,但居然没注意到是绸缎衣裳。
穆清风倒是不在意穿着,可他到底身居高位,衣食住行都有专人打理;他不认得库锦,但也知道这衣裳料子不错,不是库锦也差不离。
眼见何仪握着他衣袖翻来覆去地看,穆清风握住她手腕满脸诧异:“这就是库锦?你见过?”
何仪说是:“我给梁叔做衣裳时见过,还特意打听了打听;后来不知道怎么给梁叔知道了,他还赏了我两匹呢。”
“怎么了?”
“……没怎么,早知道你喜欢这个,我就攒下来给你了。”穆清风苦笑:“这也是我们头儿赏我的。”
“你也知道,他是皇帝表哥,又深受信任,隔三岔五就有赏赐;他既阔绰,出手又大方,时常赏我们东西。”
“我听说库锦那东西是南京产的,许多时候就是用来赏人的,我猜,大概就是那时候到我手里的。”
“这回要见你,我让石头拿最好的衣裳过来,就拿到这件了。”
何仪望了穆清风片刻,忍不住笑了。
也是,他们常在御前伺候,自然少不了赏赐;梁从训梁公公也说过,皇帝赏人很大方。
可见她来穿最好的衣裳……还真是……
何仪想说穆清风败家,一琢磨人家比自己阔多了,估摸着还真不把这点东西放在心上,一时间又觉出点心酸的好笑来:“也是,跟了我,咱们清风受了好大的委屈。”
“……?!”穆清风全不明白何仪的意思,眼珠子转了转,小心翼翼地问:“是不是太奢侈了?我以后注意点。”
“不是,”何仪一声叹息:“你瞧,我身后还有仨拖油瓶呢。”
“咱们清风一身轻,整天补贴我,里里外外送了,嗯,有个三百两银子了。”
“算那么清做什么,”穆清风无奈至极:“以后成了婚,有了孩子,它出去买糖吃,你是不是还要和我分开算?”
何仪一琢磨也是。
穆清风给了她三百两银子不假,可其中两百两都是昨天在丰隆堂里给她的,平日里倒是零零碎碎地送钱,可她也没亏待了穆清风啊,送他的衣裳也值一百多两银子,穆清风倒也没吃亏,也就释然了:“对,孩子闯祸了再推给你。”
穆清风不吭声了,脑子里全是子不教父之过,脸**辣地烫了起来。
何仪直勾勾地看着穆清风。
俩人坐在大槐树底下的长凳上,初春树叶还小,阳光透过枝叶的缝隙洒到穆清风脸上,影影绰绰的,他浓密的睫毛在眼睑上打下阴影,与细碎的树叶影子合在一块儿,好看极了。
当然,更让何仪喜欢的,还是穆清风脸颊上的红晕。
难为他那么深的肤色,居然还能看出红晕来。
何仪忍不住笑了。她靠在穆清风肩头,搂着他腰唉声叹气:“清风,你答应我,咱们以后只生男娃娃,好不好?”
“……怎么说?”穆清风声音又低了许多。他右手揽住了何仪的腰,忍不住轻声问:“你喜欢男孩子?”
“不是,”何仪笑出声来:“你这么黑,生了女娃娃,她又随了爹,那还能见人吗?”
说完哈哈大笑起来,穆清风忍俊不禁,不由微笑着替自己辩驳:“我是晒的,以前也没这么黑;再说了,我家女眷很好看的。”
何仪应了一声。她本就是逗穆清风,自然不会和他争辩些什么;忽地被穆清风抱到了膝头上坐着,不由惊讶地抬头望着他。
不该啊,这人一直都是被自己调戏的,几时敢主动了?
何仪一抬头,额头就碰到了什么凹凸不平的东西——
穆清风与她额头相抵,网巾也碰到了她的额头。
何仪听见穆清风的声音:“家里还有几匹库锦,我过几天给你送过去。”
何仪吃吃地笑:“就这事?”
穆清风说是,心里却越发憋闷了。
库锦算什么名贵东西?他家里不知道有几千几万匹,他表妹瞧见喜欢的就成车成车地拉回家,结果他的小仪喜欢却得不到,这叫什么事?
他真想直接把身份告诉她、拉着她去库房随便挑、随便捡,再给她看家里驯养的仙鹤。
可是……
“想什么呢?”见穆清风魂不守舍的样子,何仪抬手捏了捏穆清风的脸颊:“抱着我还跑神,到底是谁勾走了你的魂儿?”
穆清风回过神来,闷闷地埋首在何仪脖颈:“不是人,是仙鹤。”
“仙鹤?”何仪重复了一遍:“想它做什么?”
“你的名,中朝莺鹤何仪仪,”穆清风声音更低:“你不是说,想看看仙鹤长什么样子吗?”
“我——我们头儿家里养了几对,还有孔雀什么的。我在想,怎么带你过去看看。”
那些鸟儿被驯养了三年,如今可乖了,她见了一定喜欢。
何仪想了想才明白穆清风的意思。
有回两人闲聊,说到了何仪的家庭,她顺带说了说她姓名的由来——
中朝莺鹤何仪仪,慷慨大体能者谁。
这姓名是何仪生父何梦熊花了十两银子,找隔壁的教书先生取的。
何仪没出生就没了爹,听到后缠着她娘问个不停;她娘烦了,说这句诗里头又有莺又有鹤,说她爹希望她莺声鹤貌,是个顶顶漂亮的丫头。
何仪听过黄莺的声音,那之后,就总想看看仙鹤长什么样子。
想起父母,何仪又欢喜又难过,她压下心头渴望,故作平静道:“算啦,我没那么想看仙鹤。”
“你们头儿好凶的,没事别往他身边凑,免得他打你。”
“……”穆清风越发难受了。
自打知道何仪姓名的由来后,穆清风就叫人在家里养了几对仙鹤,又想起文官袍服补子上的飞禽都好看,索性让人都养了些。
如今鸟儿都驯养得十分温顺,何仪却见不着,穆清风本就不痛快,何仪又说他凶……
穆清风下意识地替自家头儿辩驳:“我们头儿挺好的啊,没打过人吧?”
何仪一声叹息:“不是说,他做指挥使不久,就找了个由头,把所有人都打了一顿?”
穆清风:“……”
穆清风回以苦笑:“不是所有人啊,锦衣卫里几万人呢,哪能都打了……那是点卯,他事先说了要点卯,可别人还是不来,他才让人动手。”
“也就是按规矩来。误了点卯本就该罚。”
“知道啦,总之你别动这个心思,我不想看仙鹤,”何仪可不想和锦衣卫指挥使那灾星扯上关系,她忙打消穆清风的念头:“咱们好好过小日子,这样不好吗?”
“……挺好的,”穆清风笑得愈发勉强了:“对了,方才钟平传了消息,说继父已经收到消息了,下午就能到。”
何仪闻言沉默片刻,忍不住撇了撇嘴。
姓赵的真是讨厌。
何仪深深吸气,手却被穆清风捏了几下;何仪纳闷:“怎么了?”
穆清风顺势与她十指交扣:“下午的事情办了,咱们去看看小朗的房子?”
何仪说好:“还得再置办点东西。”
“总之,先把继父的事情解决了再说。”
何仪与继父大眼瞪小眼。
继父来的时间刚刚好,与穆清风估计的一点不差;这会儿俩人把赵朗叫了出去,一语不发地望着对方。
这屋子不大,有床榻有桌椅,但也仅此而已;继父在椅子上头坐着,何仪后背紧紧靠着窗台,恨不能穿墙而过,一直躲到院子外头去。
最后还是继父先开了口:“小仪把小朗接过来了?”
何仪垂头看着窗台,满脸满身的不痛快:“以后小朗住在这里,你要多少钱,开个价。”
继父也是个爽利人,干脆地给出了价格:“二百两,我以后再也不找小朗。”
何仪心说她信继父才有鬼,又感慨穆清风果然神通广大,连继父欠了多少钱都清楚。
二百两银子不少,够十户五口之间舒舒服服地过上一年。何仪听见这数字后故作震惊,当即抬头瞪着他:“二百两?你怎么不去抢?”
“之前你把我卖给那痨鬼冲喜,也就收了人家五十两银子。”
“这么多银子,你把我们姐弟一块儿卖了都换不来!”
“也不多啊,”继父十分地体谅何仪:“你给人做绣娘有月钱,还和陶家丫头一起开铺子,一年也能落下不少的银子。”
“再说了,那位老爷不是赏了你不少东西?你要是实在没钱,拿首饰给我也成。”
何仪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这人自打染了赌瘾,就一点脸面不要了;不过漫天要价、坐地还钱,何仪懒洋洋道:“十两,爱要不要,不要就滚。”
继父毫不气馁。他苦口婆心地劝:“小仪,爹确实遇到了难处——”
“我爹早死了十八年了,你喜欢就找他去,到了地底下他也揍你,”何仪笑得十分开怀:“别太过分,再漫天要价,我直接雇上几个地痞无赖去揍你,不打断你几根肋骨不罢休,你说好不好啊?”
继父又惊又怒地瞪着何仪,显然是没想到何仪能说出这话来。
何仪瞧着继父只觉得通体舒泰。她扬起下颌,学着穆清风的语气又添了一句:“打死了也没什么。一个无赖,死了也没人在意。”
这话轻飘飘的,里头满是鄙夷;话音未落,继父满眼凶光地瞪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