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仪回家的事情没打算瞒继父,她又不愿意让继父痛快,因此等赵朗吃饱了就离开了家,连吃剩下的骨头都原模原样地摆在瘸了腿的桌子上。
一路上何仪不住望向赵朗——赵朗饿了好几天,一直都吃馒头果腹,这回陡然吃了一个油腻腻的大肘子,何仪生怕他闹肚子,一路上不住催促穆清风快些驾车。
赵朗便心惊胆战地噙了眼泪:“姐,这回……是不是给你惹麻烦了?”
“……没有,我怕你闹肚子,”何仪失笑,又把弟弟揽在了怀里:“咱们这是去你陶月姐姐家。还记得她吗?”
赵朗慢慢将脑袋靠在了姐姐身前,又牢牢抱住了姐姐的腰。他轻声道:“记得,咱们两家住一块儿。”
何仪心道赵朗怎么会记得呢?
两家倒是比邻而居,可陶月七年前就嫁了人,那时候赵朗才三四岁;之后陶月也就逢年过节回来看看,偶尔给赵家姐弟带点零嘴,可无论如何也说不上熟。
赵朗这是怕她为难呢。
何仪笑着摸弟弟的脑袋:“是她,你俩姐姐也住在陶月那里。”
“我和你陶月姐姐一起出钱开了个铺子,她那里住了好多绣娘,你俩姐姐在那里读书绣花,过得可舒服了,你到了就知道了。”
赵朗没出声,何仪却明显感觉到他身体松懈下来了,不由松了口气。
这孩子乖巧体贴。前两年何仪好不容易托人把他送到了藏山书院,他却死活不去,说不想读书。
话虽如此,他所有心思都在脸上写着呢,分明是知道家里穷,怕花钱。
何仪又心疼又欣慰,花了好久才让他明白家里不穷,还说要他好好读书,将来中了状元,好给她撑腰。
赵朗这才去了藏山书院。
以前何仪从不操心家里的事——妹妹有陶月帮着照顾,弟弟又在书院里读书,可这回继父找了过去,何仪就得想法子给弟弟找房子——
妹妹是女孩儿,和陶月住在一起没什么;可弟弟毕竟是个男孩子啊,得另外找房子。
房子要离藏山书院近点,也不能太贵,小一点凑合凑合算了……
何仪默默盘算着积蓄,马车也碌碌地响,不知道过了多久,马车总算是停了,穆清风的声音也传进来了:“小仪,地方到了。”
毕竟是陶月的私宅,穆清风不好进去,只说在门口等她,何仪点点头,带着弟弟进了院子。
才敲了门,陶月的声音就立刻传了出来:“小仪吧?你可算是来了,我一直等着你呢。”
打开门后陶月神情一愣,又立刻笑着来拉赵朗:“小朗也来啦?吃饭了没……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呢……快进来。”
赵朗红着脸说好,何仪悄悄拧他胳膊,无奈道:“叫姐。”
赵朗小声叫姐,陶月大笑着把两人引了进去,何仪走着将大致情况说了说,陶月让赵朗先喝杯茶,自己和何仪去给赵朗收拾屋子:“被子才晒的……天气暖和了嘛,出来晒晒,免得返潮……屋子也是现成的,小朗在我这里,你只管放心。”
何仪说她自然放心,又见陶月欲言又止,就让赵朗去洗漱歇息。
眼见赵朗屋中的蜡烛熄灭了,何仪方才问陶月:“陶姐,有事你直说,咱俩有什么不能说的?”
“……也没什么,就绣个东西,小事,”陶月笑了:“等你先把小朗的事情弄好了,我再跟你说。”
“现在跟你说了,你也没心思管啊,是不是?”
“也是……”何仪也笑了,笑着笑着又问了句:“今天没来,喜姐儿、爱姐儿还好吧?”
何仪每次探望弟弟妹妹,都是上午带着东西去看弟弟,下午来看妹妹们,顺带在陶月这里睡一晚。
这回来的迟了,没见两个妹妹,心里有些惆怅。
“睡了,明天讲也一样,”陶月笑着宽慰她:“对了,你睡的屋子给小朗了,今天和我挤一挤?”
何仪自然同意——这院子有多大她心里清楚,哪有那么多屋子啊?
说了一声后,何仪三两步跑去门口找穆清风,才到了门口,就瞧见穆清风远远地背对着她,正和人说着什么。
何仪正要去看那人是谁,那人已经抬起头来,朝着她笑道:“小何来找清风啊。”
“……林大哥也来了?”何仪忙打招呼:“是找清风有什么事情吗?”
“我找清风没事……要是不嫌弃的话,林大哥进去喝杯茶?”
来人正是穆清风的顶头上司林月殊。这人和穆清风一样的宽肩窄腰,但却方头方脸,瞧着很是威严。
且不说他的身份,只说他平日里对穆清风的照顾,何仪也要好生招待他。
“不了,大晚上的,我就不进去了。”林月殊爽朗而笑:“我当差呢,刚好路过这儿,就过来看看。”
“你们说话吧。”
说着往远处走了几步,整个人都消失在夜色中。
何仪松了口气。正五品的锦衣卫千户,平日里不知道办些什么大事呢,何仪可不敢往他身边凑。
穆清风已经到了身边来。他抬手,把那串青金石手串抵给了何仪:“这手串你先拿着。”
何仪也不客气,直接将手串套在了手上,又低声问:“林大哥过来有事?”
“顺带路过,”穆清风简单解释了句:“我这几天歇着,咱们明天再见,你快进去歇着。”
何仪说好,又塞给他几两碎银子:“天黑了,你要是没事就别回家了,在附近找个客栈歇着,别亏待了自己。”
穆清风连连点头,何仪方才关门上栓。
门栓合上,四周归于寂静,只有夜风四下吹来,吹得头顶上的两只灯笼不住摇晃,光也明明灭灭的。
穆清风低头抛着手中的银子,林月殊上前几步,不住打量着穆清风。
这时候风停了,灯笼也不晃了;穆清风侧身站在灯笼下头。
他后背隐没在黑暗里,烛光却洒了他满脸,蒲青衣裳熨帖挺括,瞧着沉静又矜贵,一看就知道是世家大族的公子。
却无论如何都瞧不出来,他居然是那个能止小儿夜啼的锦衣卫指挥使。
林月殊停住了脚步。他问:“不是要坦白身份么?怎么说是百户?”
碎银落在掌心,穆清风合上了手,许久后才叹息道:“真说了,吓着她了怎么办?”
“今天她还说呢,锦衣卫指挥使很凶;要是知道我就是——”
穆清风闭了嘴,提步朝前走去:“总之,先瞒着她。”
穆清风私底下打听过自己的名声——
他借着讨水的名义去敲门,一边喝水一边谈笑,三两句拐到穆飏身上,结果方才还笑着的主人家立刻就闭了口,半个字也不敢多说,又满眼警惕地将他赶了出去。
虽然没有谈到他,但傻子也知道,他名声要多差有多差。
也是,锦衣卫指挥使穆飏手腕铁血,未上任就亲手砍了御马监掌印太监黄英的脑袋,甫一上任又抓了不少人;他冷面无情、行事狠辣,这事谁人不知?
幸而很少有人知道他有个小名,叫做清风。
何仪不大注意官场里的事情,穆清风又刻意瞒着她,不准周围的人乱说话,所以哪怕俩人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何仪也不知道他就是那个凶名在外的锦衣卫指挥使。
林月殊和穆清风多年交情,又长穆清风十岁,私底下两人便以兄弟相称;这会儿两人并肩走着,林月殊又问:“那你打算什么时候告诉她?”
穆清风握紧了掌心的碎银,银子棱角硌得掌心生疼。他轻声道:“等成了婚,有了孩子,那时候再说吧。”
林月殊不由咋舌。他停下脚步皱眉问:“这是不是有点太迟了?”
沉吟片刻,林月殊问出了真正想问的事情:“清风,你不坦白身份,以后,小何是不是还住在梁从训家里?这——你也太为难了吧?”
虽说穆飏和梁从训都很受皇帝倚重,可哪有皇帝愿意底下人一条心?
穆清风自然明白这一点,哪次去梁从训府上,都免不得乔装打扮一番,再小心翼翼地避开旁人的眼线。
穆清风一下一下地抛着手里的碎银子,闻言只是笑:“哪里为难了?小心点就是了。”
“再说了,皇帝要靠我办事,我又是他表哥,他能拿我怎么样?”
林月殊咬了咬牙。
穆清风确实是皇帝表哥、太后侄子,可皇帝又不是从太后肚子里爬出来的,两人隔着一层,又认识得晚,交情并不深。
旁人不知道,林月殊他们却清楚,皇帝一开始想任用自己的舅舅,要不是那人扶不起来,哪里有穆清风掌权的机会?
即便现在,皇帝也并没有传言中那么宠信穆清风。
眼见穆清风一门心思走到黑,林月殊越发担心,忍不住激将了几句:“清风,你不肯坦白身份,是不是觉得她不喜欢你,不想让她同享富贵?”
穆清风停下脚步,久久没有言语。
何仪确实不怎么喜欢他,只想找个男人搭伙过日子,可穆清风不在乎——他喜欢何仪,恨不得把所有宝贝都捧到她面前任她挑选,她只要留在自己身边就是了。
可何仪主意正,穆清风怕何仪知道一切后气急了不要他,那时候他怎么办?
倒不如求稳,先成了婚、生了孩子,她就算再气,可看在孩子的份上,也不能不要他。
穆清风不说话,林月殊越发焦急。
他余光瞥见穆清风手腕,见上面空荡荡的,忍不住笑了:“手串也给她了?”“这回是你送的,还是梁从训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