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仪笑了,一笑左肩的衣裳就往下滑,她也不动,穆清风弯腰替她披好了衣裳,和她并肩坐在台阶上,又递了个纸包给她:“知道你怕脏,用牛皮纸包着呢,不会弄油了手。”
“快吃,等会儿就凉了。”
何仪转头望了穆清风一眼,只觉得肉香味儿分外勾人;她接过纸包,温热的纸包烫着手指,心头也暖了起来,忍不住笑了:“你都买了些什么?这么香?”
“这儿也没什么,就买了两个肘子、买了点烧饼,又买了两壶茶。”见何仪大快朵颐,穆清风也拿了个纸包过来:“你不喜欢油腻,就撕了肘子里的瘦肉夹到烧饼里,勉强吃一点。”
说完了,他也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
都快一天了,两人什么都没吃,还跑了这么远,也确实是饿了。
何仪吃到最后,穆清风起身进了屋子,这回出来时他不仅拿着个夹了肉的烧饼,还提了茶壶茶杯过来。
两人吃完后,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去,屋内点了蜡烛,往外透着暖黄的光。
穆清风将茶壶送了进去,回来又坐在了台阶上。他压低了声音:“朗哥儿还在吃着,你打算怎么办?”
何仪刚刚填饱肚子的好心情便一扫而空。她皱着眉,两手托腮:“我也烦着呢。”
“到底是亲爹,不让朗哥儿她们见他,朗哥儿他们难受事小,要是姓赵的没了心肝,跑到衙门告朗哥儿不孝,那可怎么办?”
所谓君臣父子三纲五常,父告子哪有告不赢的?到时候被判了不孝,轻则挨板子、重则发配杀头……
她生父不是姓赵的,或许还能逃了;可赵朗他们三人的生父都是姓赵的,无论如何也逃不了啊。
想了想又道:“喜姐儿、爱姐儿在陶月那里。她们是女孩子,过些年嫁了人,再也不回家也就是了,可朗哥儿无论如何也逃不开啊。”
何仪万分苦恼,手腕却被穆清风握住了。她抬头,穆清风压低了声音:“小仪,干脆把他——”
剩下的话,穆清风没有说出来,只用右手在脖子前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何仪顿时瞪大了眼睛。
穆清风低声解释:“锦衣卫里,私底下同许多的地痞无赖都有联系,有时候找他们问点东西,有时候让他们帮着做点脏事。”
“你要是想,这绝对是个一劳永逸的法子,也绝对沾不到咱们身上。”
何仪皱眉想了许久,片刻后苦笑起来:“清风,我说想他死、想杀了他是真的,可那都是气话。”
“他到底是小朗他们的亲生父亲,对我……早年没染上赌瘾的时候,他对我也还行。”
“总之这法子不行。你再想想别的。”
她恨是恨继父,可人命关天,她做不出来这样的事情,只是想一想都心惊肉跳的。
真做了这事,以后赵朗他们问起父亲来,何仪又该怎么说啊?
夜风又凉了几分,何仪捂紧了身上的外套,又听穆清风问:“就像你以前跟我说的,找几个地痞无赖打他一顿、打得他卧床不起,再也不敢找你们姐弟的麻烦。”
“那时候你再给他一点钱,如此威逼利诱着,他也不敢狮子大开口,更不敢违逆你的意思。”
何仪越发苦恼了。她瞥了穆清风一眼:“你不是说这法子不行么?”
早年何仪确实想让穆清风去教训继父,可穆清风断然拒绝,之后何仪就绝了这份心思。
“我说不行,是怕让你背上不孝的名声,”穆清风说着笑了起来:“可要是所有人都知道,你是个实打实的孝女呢?”
“只要所有人都不觉得是咱们找人打他的,那就没问题了。”
何仪回以苦笑:“清风,所有人都知道我六年前就搬到了外头去住,也知道我跟他关系不好。”
“别的不说,今天我回来找他,到了家就咚咚地踹门,不说别人了,你觉得我这像是孝顺的样子吗?”
“指望外人觉得我孝顺,你还不如指望他良心发现,从此后不再赌博、不再喝酒了。”
何仪越说越苦恼,伸手去薅身侧台阶裂缝里的草,一下下地将草拽成短短的小段,又随手扔在身侧。
穆清风透过窗户朝里面看了一眼,见赵朗依旧在大吃大嚼,方才走到何仪身边,轻轻摸了摸她的发顶:“只要旁人说你孝顺就行了,至于你是否真的孝顺他,又有几个人在意呢?”
何仪心道这事哪那么容易?她不开心地歪头,避过了穆清风的手,眼前忽然多了样东西。
是串通体湛蓝的青金石手串。手串上,每颗珠子都浑圆澄澈,珠子尺寸也大,连一点碎金都没有,一看就知道很是贵重。
何仪知道这手串。自打她认识穆清风,这手串就套在穆清风左手手腕上了。后来两人熟了,穆清风说是他小时候生了一场大病,姑姑慌了,听说佩戴青金石能使人无病无灾,特意求了这么一串青金石手串给他。
何仪眨了眨眼,闷闷地别过头去:“烦着呢,没心思谈情说爱……你自己收着吧。”
穆清风也笑了。他二话不说地将青金石手串拍到了何仪手中:“谁跟你说是谈情说爱了?我的意思是,咱们用这手串给姓赵的设个套,把你孝顺的名头坐实了,以后咱们办事就方便了。”
何仪似懂非懂。她低头把玩着手里的青金石手串,忍不住问他:“怎么设套?”
穆清风凑到何仪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何仪眉头渐渐皱了起来。
穆清风的想法,说来也很简单。
继父素来是个不着家的主。他整天地睡在酒馆赌场里头,但凡身上还有一个铜板,就绝对不会委屈自己回了这个破败的家。
这回继父不仅回了家,还特意跑到藏山书院把赵朗给带了回来,可见他手里头不仅缺钱花了,而且缺钱缺得很厉害。
继父断然没有赚钱的本事。以前何仪母亲还活着的时候,他缺了钱,自然是去找她要;这会儿何仪母亲没了,继父自然是来找何仪要。
继父不知道何仪在司礼监掌印太监梁从训府上做绣娘,只知道她在大官家里做丫头,知道那人常常赏赐给何仪一些首饰。
所以,这回继父来勒索何仪的时候,她干脆别给钱,把这串青金石手串给了他。
等继父把手串给当了,何仪再去报官,说自己丢了东西;到时候对簿公堂,何仪也不需要改口,只说不告继父了就是。
如此,便能让所有人知道何仪是位孝顺的女儿;而那位酗酒滥赌、盗窃女儿首饰的继父,即便他说是何仪设计害他,又有谁会相信他呢?
这想法倒是很好,也确实能把继父本来就人憎狗嫌的名声搞得更坏,让所有人都站在何仪这边。
只是……
何仪皱着眉头:“你怎么知道那手串在哪里?”
“还有,去报官……会不会被知县大人看出来?”
穆清风望着何仪良久,忽然笑了:“我可是锦衣卫啊,别说区区一副手串了,就连那位知府大人昨夜宿在哪位妻妾房中,我都一清二楚。”
“至于知县大人会不会看出来……这不重要。”
“知县是七品,而我是正六品的锦衣卫百户,官大一级压死人;何况锦衣卫权势重,满朝文武,哪个不给锦衣卫几分面子?”
“知县大人看不出来最好;即便看出来了,有我在,他也不能拿你怎么样。”
何仪眼珠子转了转,慢慢转过头来,两眼放空地望着庭院里丛生的杂草。
她倒是相信穆清风能帮她把事情做好,但是,因为自己家的事情去设计知县大人……
何仪有些心颤。
当年母亲去世后,何仪想把这处院子抢回来,就去告了状,没想到衙役说她这是女告父,大不孝,当即半威胁半劝告地把她挡了回去。之后何仪心里对衙门就总是怵的,有事也不愿意去衙门。
到底要不要去……
何仪拿不定主意,把一串青金石在掌心握来握去,手串咔嚓咔嚓地不住响。
穆清风倒也没催她,只又帮她披了披身上的衣服。
何仪忧心忡忡地叹气。她想做,又怕给穆清风惹了麻烦;可不做吧,又实在辜负了穆清风的一片好意。
正纠结着,赵朗的声音便传了过来:“姐,穆大哥,你们快来吃东西啊!这么多的肉,我一个人吃不完啊。”
赵朗声音惊得何仪心头一跳。她上半身猛地挺直,闻言忙转头笑:“你先吃,我们在外头吃过了,不饿。”
赵朗哦了一声,何仪神色恢复如常。她紧紧握着手串,冰凉坚硬的珠子硌得她掌心生疼。她望着穆清风坚定道:“我做。”
“我不能让他毁了朗哥儿——等下去陶月家里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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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 4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