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有些凉,姜荣环着臂膀,两手抚了抚胳膊。他静默许久才开口:“你说,他知不知道王冠做了什么?”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幕僚却懂了。他言语有些磕绊:“这……穆指挥他……”
姜荣想着穆清风帮着判了的案子,又想起穆清风那句不准害王冠,一时间心头煎熬起来,只漫无目的地走着,忽地发觉面前亮堂堂的。
原来是到了衙门口。
近日案子多,退堂也晚,衙役们还在收拾公堂,里头的灯火都还亮着,恰巧将登闻鼓的影子拉到姜荣脚下。
姜荣停住脚步,抬眼望着衙门口的登闻鼓。
登闻鼓很大,倘若平放在地上,能让一个五六岁的孩童在上头安睡;姜荣看了许久,迈上台阶走到登闻鼓前,抬手摸了摸鼓面。
时间久了,牛皮的鼓面很硬,指尖也有些涩;他将手凑到眼前,发现灰尘把指纹都给描出来了;他又看着登闻鼓,刚好瞧见一只蜘蛛拉着蛛丝从登闻鼓后面爬了出来,在鼓架上织着网。
姜荣莫名烦躁起来。
登闻鼓是百姓伸冤时敲的鼓。先前他圆滑避世,百姓不敢来告状,没想到登闻鼓上居然落了灰。
想他寒窗苦读二十多年,好不容易金榜题名,居然只为了做个不理世事的闷葫芦?
可穆飏身居高位,为人又心狠手辣,当真会为民除害么?
姜荣心如乱麻。他合了手,指甲抵得掌心生疼,忽地听见声斥责:“什么人?滚一边——”
“混账!”姜荣想也不想地骂出声来,心头总算痛快了些,又负手于后,冷眼看向出声的衙役。
那衙役见是他,两腿一软跪在地上:“堂、堂尊老爷——小人知错!”
说着两手去掌自己的嘴。
啪啪声打破了夜色的沉静。
姜荣心里痛快了些。他也不出声,又瞧向了登闻鼓。
见衙役两颊都肿了,幕僚轻声求情:“东主,这人也不是故意的,何况他挨了打,您看……”
姜荣叹口气:“算了,拿块抹布来。”
“唉,还不多谢老爷?!”幕僚给了衙役一个眼神,已经另有衙役拿着抹布跑了过来,一拽袖子就要擦登闻鼓,却听见姜荣的声音:“抹布给我。”
衙役一愣,见姜荣低头挽着袖子,两手捧着抹布递了过去;幕僚朝着公堂努努嘴,班头衙役心神不定地走了进去,又贴心地送来一盆清水。
抹布擦了蛛网,立刻乌漆嘛黑一片;幕僚接过抹布弯腰洗了,才听见姜荣的叹息:“兹事体大,还是等等再说吧。”
江南是鱼米之乡,更产丝绸;当今在南京、苏州、杭州都设有织造局,每年向宫廷提供大量丝绸等物,以供皇帝穿用赏赐。譬如上回穆清风穿的衣裳,就是南京的库锦做的。
这回到了南京,虽说是为了武宁伯子嗣争爵的事情,皇帝却也要他四下看看,免得底下人糊弄皇帝。因着这层关系,穆清风没少见此处的官宦;等轮到织造局时,织造太监将一早备好的礼物送了上来——
那是一批团扇。
这批团扇共有二十四只,扇面是用绢做的,上头按着二十四节气绣着各色花草;巧的是,团扇两面都有刺绣。轻轻一挥团扇,那刺绣流光溢彩,花草仿佛活过来似的簌簌颤抖。
东西到了手中,穆清风将二十四只团扇看了个遍,又端着茶杯问属下:“都瞧瞧,哪个最好看?”
穆清风不敢说自己是锦衣卫指挥使,只说是个小小的百户;百户身份低微、家境也贫寒,自然没能耐把二十四只团扇全都送了去,穆清风只敢送两只,偏又拿不准送哪两只团扇,索性让自己的心腹一并来拿个主意。
他一张口,底下四个宽肩长腿的汉子便苦了脸。
他们这群人啊,随便哪个都在锦衣卫里待了许多年了,拿人审讯手到擒来,可要是挑礼物、讨女人的欢心……
嗨,他们这些锦衣卫需要讨女人欢心吗?不全是女人凑上来吗?
想了老半天,钟平用肩头撞了撞杜祥:“杜哥,杜哥你去青楼去的勤,你知道该怎么讨女人欢心。”
“啊?”杜祥作势要扇那人,又忙朝着穆清风傻笑:“穆哥,你看我和嫂子又不熟,哪知道她喜欢什么啊对不对……总之别听这小子胡说。”
说着又瞪了钟平一眼。
穆清风看这批团扇都看了一个时辰了,还是没挑出来满意的两只,他才不想给自己惹麻烦呢。
不想穆清风居然笑了:“钟平说的也有几分道理……杜祥你过来,挑好了有赏。”
杜祥:“……”
杜祥耷拉着脸,一步一步挪到了桌子前头;他不敢伸手碰这些团扇,只低下头认真地看,好不容易才挑出来两只:“就这个牡丹还有蔷薇的吧。”
“好,”穆清风笑了:“接着挑——把这两个拿走。”
“……穆哥你什么意思?!”杜祥不干了,他抬头瞪着穆清风;穆清风故作无事,其余三人却不客气地大笑了起来:“说的也是,就咱们杜哥的眼光啊,他看上的,嫂夫人肯定看不上……”
三人笑着,穆清风也忍不住笑了起来。他又端起茶喝了一口:“杜祥,赶紧挑,挑完了有赏。”
“……”杜祥涨红着脸,不时指两只扇子,穆清风便让人把扇子拿走;如是反复,终于只剩下最后两只团扇。
一只绣着月白的兰花,一只绣着丁香色的鸢尾。
挑完了,穆清风爱惜地拿起扇子仔细观看,顺带将属下打发出去歇着。
次日穆清风难得闲了下来,便换了身不起眼的衣裳,去集市上闲逛了——
织造局的太监会做事,团扇盒子清一色包着绸缎,一看就知道价格不菲,他可不敢用;何况回去后,何仪免不得缠着他问此地风情,他得去街头看看,免得让何仪扫兴。
穆清风逛了很久才在一家卖团扇的小铺子里找到了盒子。他兴高采烈地买了团扇,却又买椟还珠,将团扇还了回去,只抱着盒子回去了。
掌柜的看着穆清风笑得前俯后仰,穆清风只当没看见,还在路上买了几块梅花糕果腹。
照旧是装在牛皮纸袋里,不过这家小贩送了两根竹签,梅花糕也太甜了些,何仪口淡,肯定不会喜欢。
吃完梅花糕后,穆清风不由皱了眉头——
身后那道热切的目光,照旧跟着他。
穆清风加快步子往人潮里挤,想着立刻甩开他;不想那人死死缠着;穆清风也冒了火,拐到个僻静的小巷子里停下脚步:“谁让你来的?”
不远处一阵窸窣声,渐渐走出了一个弓着背的老人。他头发乱糟糟的,手脚瘦弱伶仃得像柴火。他声音嘶哑:“您是——宫里派来的上差吧?!”
穆清风有些惊讶。虽说一早知道有人在跟踪他,但他万万没想到会是个形容枯槁的老人。
这人绝不是哪位大员派出来请他的,应该是前来伸冤的老者。想来,是前几日自己去看姜荣断案,给这人看见了吧。
既然是百姓,穆清风的态度便和缓下来了。他和声道:“老人家,倘若有冤屈,你去找姜荣姜府尹,他一定会给您伸冤的。”
“上差!”老人落下两行浊泪,拽着穆清风的手直直跪下:“求上差为我女儿伸冤!”
“老人家!”穆清风抬手就要将他拉起来,不想老者力气好大,他只得弯腰:“去找——”
“姜荣不敢!”老人哭得鼻涕流到了嘴上,他却毫无察觉,只望着穆清风痛哭:“上差,小人要告王冠勾结武宁伯公子,强逼女子堕胎,以小儿血肉炼长生药!”
穆清风一语不发,只冷眼望着老者,心中微起波澜。
是武宁伯周家的孩子互相算计,还是周珪当真做了这丧尽天良的事?
倘若真有这事,怎得无人提起?
不对——
穆清风忽地想起昨夜姜荣的话,不由心头一惊,上前几步扶起老者:“你可有证据?”
“有!”老者斩钉截铁地答。他抬头望着穆清风:“此事人人皆知,可人人不敢言!”
穆清风思量片刻,带着老者回了下榻之处,又叫人去请姜荣。
“你的意思是,确有此事?”穆清风头一次恨得想杀人:“给女孩儿吃堕胎药,再用婴儿做延命剂?!”
姜荣神色悲戚,人却冷静下来:“是。延命剂……就是婴儿骨头磨成的粉;除开自己养的小妾,他还向稳婆买婴儿……”
“为何不早说?!”穆清风咬牙质问,姜荣别过脸,一眨眼落下滴泪来:“昨夜,穆指挥说,说不准我害了王冠性命,我一时间不清楚穆指挥是否清楚此事。”
穆清风恨恨松开了姜荣,姜荣垂头满脸愧疚。
官商勾结、私养妻妾是何等正常的事情?倘若只是如此,姜荣又何必特意提到王冠?
只是王冠搜罗了一批妖道,拿婴儿血肉做长生不老药的原料;姜荣就算再懦弱圆滑,也不能对此事视而不见。
偏偏此事牵涉的权贵太多,他又想保住乌纱帽,不敢受理这案子。
先前他拿定国公的案子试探穆清风,见穆清风确实为百姓伸冤,便动了心思,想把这事告诉穆清风;偏偏穆清风要他不准害王冠,他又记得穆清风幼时曾大病一场,一时间拿不准穆清风是否参与其中,这件事便搁置下来的。
此番若不是老者为女儿奔走,想必这事就瞒过去了。
“此事丧尽天良,属实骇人听闻。”穆清风已经冷静下来,可想杀人的怒火扑之不灭。他冷眼望着姜荣:“我已经让人将王冠拿了,等会儿审了、写了供状,我立刻给陛下上疏,将这人槛送京师、凌迟示众!”
姜荣胸膛微微起伏,忽觉穆清风到了身前。他悚然一惊,下意识就要后退,却被穆清风摁住了手腕。
穆清风紧紧盯着他,一字一顿道:“你说,都有谁吃了这丧尽天良的药?!”
改编自明代嘉靖年间的南京王冠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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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第 19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