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荣是南京府尹。
此人两榜进士出身,也颇有几分才气;只是为人过分奸猾,从不肯冒一丝一毫的风险,整日里多磕头、少办事,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穆清风和这人没有交情,只是这回皇帝要废了武宁伯长子的继承权,少不得要把他的罪状公之于众、一一地判了,也就免不得要用到姜荣。
姜荣油滑,穆清风不想他误了自己的大事,索性把武宁伯长子的罪行整理了交给姜荣,要他依法严办;又特意派了几个人跟着申斥姜荣,不准他偷奸耍滑。
姜荣挨了斥责,果真认真办案,却又派心腹送了些案子过来,说是牵扯太大,他不敢妄下决断,要请穆清风处置。
兹事体大,穆清风下马后滴水未进,就着烛火查看姜荣送来的案件,眉头便越皱越紧;等将全部案件都看完后,穆清风顺手将案件放在桌上:“这个姜荣……他是个什么来历?”
钟平与杜祥对视一眼,同时在对方眼中看到了严肃;略一思量,钟平道:“两榜进士出身,已巳之变后颇受重用,当时就迁了吏部郎中;后来……哦,后来李阁老同岳阁老斗法,岳阁老被丢去了甘肃,他上疏为岳阁老求情,就被打发到了南京,前两年才升了应天府尹。”
“原来如此,”穆清风眉头舒展开来,钟平不明所以:“头儿,这案子……很麻烦?”
“不算麻烦,”穆清风低笑起来:“不过是定国公的亲家抢占民田、欺男霸女的事情,就是由姜荣这滑头说出来,还真是——”
略一停顿,穆清风笑道:“公忠体国,勤政爱民。”
钟平照旧满头雾水,杜祥看不过眼了,白他一眼替他解释:“这回皇上有心把事情闹大,姜荣经手的案子,肯定一一都能判了,哪怕牵扯到了魏定两国公;姜荣拿这案子来麻烦穆哥,就是听说穆哥处事公正,想要靠这个攀上穆哥、在皇爷面前露了脸,好升官进爵。”
钟平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又问了一句:“不对啊,他原先给人上疏求情被贬,所以才油滑起来;这回他怎么敢主动招惹定国公?”
穆清风无奈地望了钟平一眼,不住地扶额叹息;杜祥笑出声来:“姜荣是得罪了李阁老,才被丢到了南京来;可李阁老他……也没少得罪陛下啊。”
“得罪了李阁老的人,皇爷见了大约会喜欢。”
“他这是行了一招险棋,想着一俊遮百丑,在陛下面前露了脸,好得陛下重用呢。”
“哦……是这样啊,”钟平总算是想明白了。他也笑了:“他倒是看得清啊。”
话音一落,穆清风杜祥齐齐大笑起来。
当今陛下是先帝的庶次子,可他颇受先帝宠爱,直接养在了嫡母穆太后的膝下。
当初先帝有易储之意,曾让当今皇帝代自己去祭祀;后来当今陛下开府,先帝直接让百官去跪拜——这是独属于太子的特权。
先帝易储之心,也就人尽皆知了。
百官自然不从,内阁首辅李阁老带着百官伏阙上疏,好不容易才打消了先帝易储的念头。
没想到不过月余,先太子不幸病逝,当今陛下不久就继承大统,上朝时一看百官就觉得膈应——
坐在龙椅上往下看,十个里头有八个不准先帝立自己为太子,他心里能舒坦?
也因为此事,皇帝格外倚重穆清风,毕竟穆清风一早就跟着他了。
思及此,穆清风心有余悸。他面上的笑渐渐淡了:“李阁老秉政时,辅佐君主很有政绩;只是气量窄些,颇爱党同伐异,朝中大臣大多受其恩惠,陛下心中颇有些芥蒂,一早想要提拔自己的心腹……姜荣此举,倒是聪明。”
“杜祥,你去给定国公送拜帖,过几日我要见他。”
杜祥眉头拧起:“是为了姜荣说的这些案子?”
“穆哥,定国公颇受宠信,为了这些小事麻烦他,万一惹了他不快……”
穆清风右手支额,许久后才轻声道:“百姓何辜?”
“咱们食君禄,自当为君分忧,也该为生民考虑考虑;平日里勋贵横行不法也就算了,如今大好机会,怎能无动于衷?”
“去吧,左右我名声够坏了,不在意他们骂的这一句两句。”
杜祥沉默片刻,转身离去;他走后,钟平纠结许久,终于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穆哥,你这回这么做……是不是何姑娘说什么了?”
穆清风不语,只是想起前几日围炉夜话,她口口声声叮嘱自己要与人为善,不想别人骂自己;又想起分别前,她再三强调不要自己横行霸道,不由轻笑:“她不说,我就不能做了?”
穆清风活了二十多年,和朝堂上那群老狐狸也斗了五六年了。这些年他杀人贬人也用人护人,可几人在意朝堂上的暗流涌动?
百姓们只记得他拿着锦衣卫抓人,最后他自己声名狼藉,人人侧目。
以前穆清风不在乎这些。
当官的,几个没有被御史弹劾过?被骂与否和本人有什么关系?
可现在他有了何仪,一门心思要风风光光地娶她回家,却害怕自己名声太坏吓到了她,全不敢向爱人坦白身份。
幸而他家小仪心善,即便是姓赵的那畜生,她也念着早年的交情,不肯要了他的性命;倘若他多为百姓做些实事,想来日后坦白身份时,他的小仪也不会那么生气。
思及此,穆清风松了口气。
他以前也为百姓做过些事,想来事情也没有那么糟糕。
穆清风满面庆幸,钟平神色复杂,终于道:“也是,何姑娘可没说要礼物,可穆哥早把主意打到织造局上头了。”
何仪喜欢丝绸刺绣,这回到了南京,穆清风有意从织造局中为她备些礼物;可究竟送她些什么,穆清风纠结了一路都没拿定主意,没少问他们这些属下。
穆清风笑容越发大了。他轻声道:“回去歇着吧,夜深了,明日还得去武宁伯府看一看。”
在朝为官,最重要的是一个体面;哪怕私底下都短兵相接了呢,明面上也要能谈笑风生。
即便是为了剥夺武宁伯长子的继承权而来,穆清风也要去武宁伯府上柱香,说武宁伯去世后皇帝如何如何哀痛;武宁伯的儿子们也够识趣,即便目光都快在他身上盯出几个窟窿来了,也照旧没有提到袭爵的事情。
唯一出乎穆清风意料的,就是定国公也亲自去了武宁伯府祭奠,当时就请穆清风去别处谈话,穆清风也就趁机把他小妾家中仗势欺人的事情给说了。
彼时定国公茫然许久,终于给出了答复——
倘若那人当真是他的小妾,他自然会约束着他们,让他们把霸占的田地给还回去。
这意思是,他小妾太多,全想不起来有没有这位小妾。
穆清风自然大夸定国公为人公正、大公无私,只当真的认为他不清楚有没有这位小妾。
好不容易将一切都解决完了,穆清风才去了应天府衙门的后堂。
南京又称应天,府尹姜荣怕事惫懒,久不升堂;可他最近不仅升了堂,还公正严明地处理累积下来的陈年旧案,明眼人都暗暗笑着,说姜荣这个应天府尹果然是应了天子之命,居然开始做事了——
君不见,升堂之时,姜荣对一人点头哈腰,想要让他坐在案首。
穆清风自然不会插手这些事情,只让姜荣去断案,自己则在后院中翻看手中的案卷。
整整三百二十七桩案子,姜荣处置得一丝不差,瞧得穆清风暗暗称赞;看完后,穆清风放下了案卷,在院中随意散步。
春光明媚,院中有一树梨花,梨树枝条蜿蜒斜伸,其上梨花如雪,明明秀秀。
也不知道,他的小仪今春有没有看到梨花。
想着穆清风又望向公堂,只想早些做完事情、早些回京,许久后才等来了姜荣。
姜荣头顶乌纱,公服未褪。他满面通红,额头带汗;穆清风只当没看见,同他一并在院中走着:“这些案子我都看了,姜府尹处置得很好,回头案子了了,陛下少不得嘉奖姜府尹;升迁之事,日不远矣。”
“全赖穆指挥美言,”姜荣忍不住笑了。他同穆清风四下走着,将各色案子一一说完,直到夜幕降临,姜荣忽然停住脚步:“穆指挥,武宁伯的长公子同一位叫王冠的商人交好,穆指挥可听过这件事?”
穆清风想了好一会儿,隐约想起有这么个人了:“这个王冠,是不是养了一群舞女,时常请官员过去宴饮取乐?”
“正是此人!”姜荣呼吸急促了些:“穆指挥,这人——”
“这人如何?”姜荣的话戛然而止,穆清风顺口问了一句:“他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了?”
“……”姜荣沉默许久,低低笑了:“左不过是把姑娘们当作礼物送给权贵,官商勾结而已。”
穆清风并没有多聊——商人弱势。说是官商勾结,实际上是商人给自己找护身符。
这事情再寻常不过,穆清风没有闲心去管,只笑道:“你是南京府尹,这里的案子,少不了你经手,你看着办就是。”
“不过,人家做生意也不容易,莫要为了一己私利,害得人家家破人亡。”
姜荣轻笑起来:“是,我自当好生处置。”
穆清风记挂着送给何仪的礼物,客套几句便离开了;姜荣望着穆清风的背影,身边却忽然多了一个人:“东主这是……不打算将王冠的所作所为说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