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烫死朕?!”
殿内奏疏散落满地,奉茶的小黄门跪伏在地瑟瑟发抖,周云忙敛裾小跑过去,轻轻踢了他一脚:“还不去给皇爷再泡杯茶来?”
小黄门忙端起茶杯,膝行着退了好远,方才起身跑开,去泡自己今天泡的第七杯茶了。
皇帝倚靠在椅背上吸了口气。他何尝不知道自己这是在撒气?可他心里实在憋屈——
前几天他看京营演武时,特意叫上了季松。
季松是宁远侯的小儿子,跟着宁远侯在辽东待了多年,而宁远侯是边将之首;他原想着让京营将士们给季松一个下马威,好敲打敲打那些边将。
谁曾想,素来毅重的武平伯在演武场上骑马时,居然摔断了脖子,就当着他这个皇帝的面!
而前一刻,他还在向季松夸赞武平伯骑术出众!
虽说季松够识趣,连说自己也曾坠马摔断了腿,可也够让皇帝脸疼的;一连好几天,皇帝满脑子都是捯饬京营的事,偏偏穆飏不在,他不放心交给别人。
“奴婢给皇爷道喜。”周云自然知道皇帝在等穆飏,忙双手捧出封信来:“穆指挥传了信过来,想必是武宁伯的事情解决了。”
皇帝面上慢慢带了笑。他坐直身子接过信:“也是,等穆飏回来了,就让他去清点京营,瞧瞧朕的京营究竟成了什么样子。”
“陛下英明。”
信封上有蜡封,皇帝略一翻看,直接撕开了信封。
见书桌上有滩茶水,周云抬袖擦了,又蹲下身去捡奏疏;他一一地将奏疏在衣袖上擦了、又排整齐了,才抱着一摞奏疏放到书桌上,却见皇帝眉头紧锁,整个人怒不可遏。
“混账!”皇帝一声怒骂,周云忙跪了下去,书信便劈头盖脸砸了下来:“你也看看。”
书信落地,周云忙低头去看,瞳孔立刻睁大了——
臣穆飏泣血奏——
周云不敢耽搁,一目十行地看完了,心头震惊更甚——
妖道赤肚子用婴儿血肉炼制长生药,还牵涉到了南京不少的高官权贵。
而穆飏的意思是,他要暂时压下这一消息,让那妖道毒杀几位高官,好营造报应的假象,杀一杀南京权贵们服食丹药的风气。
虽说皇帝一早就准他便宜行事,可兹事体大,穆飏还是写了信请示。
周云正要开口,忽地听见了皇帝饱含怒意的声音:“派人加急传话,就说,按他的心思办。”
“对了,让太医去给梁从训看看,外头的人也撤回来吧。”
周云立刻去传话。等大殿只剩下自己一人时,皇帝忍不住叹息:“这个穆飏,平日里办事谨慎得过分,这回居然要杀几个二品的高官……胆子不小。”
红木桌子莹润生光,正中放着一只打开的锦盒;锦盒中间垫着绒布,里头里盛着一丸丹药。
“穆指挥,这便是长生丸了。”赤肚子殷勤地介绍着,眼睛却直勾勾盯着穆清风。
赤肚子一早听过这位穆指挥的威名,知道他精明强干,更知道他体弱多病——
穆飏少年时生过一场大病,当时他险些没了性命,吓得他姑姑亲自给他请了只青金石手串,之后他从不离身地戴着。青金石是佛家药师琉璃佛的象征,有百病不侵的寓意;穆飏戴着这手串,想来身体不大好。
何况当今陛下登基时,穆飏身为最大的从龙功臣,居然病的三月没有上朝。
其身体病弱,可见一斑。
前天王冠忽然被锦衣卫带走了,赤肚子便觉出危险来,忙藏了几枚长生丸在身上,想着或许有些用处,现在果然用上了。
穆清风眉头紧锁,慢慢捏起了那丸丹药,又凑到了眼前看着
丹药通体暗红,闪着金属般的光泽;偏他这只手上又戴着青金石手绳,丹药与青金石珠子不过两三寸的距离,珠子与药丸几乎一般大小,一眼看上去,彷佛两者都是坚硬冰冷的金石之物。
红丸妖异,蓝珠清冽,一时间红蓝二色的华光交相辉映,华贵中又带着一丝诡异。
见穆飏此举,赤肚子无声地笑——
果然,没人能拒绝长生的诱惑,尤其是病弱之人。
他一笑,顿时直抽冷气——锦衣卫抓到他时,怒不可遏地打了他几拳,如今他嘴唇开裂,一笑就疼。
抽气声唤回了穆清风的注意,赤肚子上前几步轻声蛊惑:“穆指挥,这丹药有长生之效,里头用了朱砂、红铅——”
“红铅……”穆清风低低咀嚼着这两个字,忽地抬眼望他:“是女子葵水所制?”
赤肚子没想到穆飏还懂得这些,似乎也是食丹之人,眼中光芒更盛,声音也喑哑起来:“正是如此——女子初潮制成的红铅效果最好;我所用的红铅,正是少女初潮所制。”
“哦?有这回事?”穆清风眉头皱的更紧。他随手将长生丸扔回到锦盒里,那红丸进了锦盒却又跳了出来,在桌面上骨碌碌地滚了好久,忽地砸在了地上,又滴滴答答地跳着滚远了。
红丸落地,滴答作响。滴滴答答的声音连绵不绝,赤肚子忽地觉出不妙来,却见穆清风横眉冷目:“我听说,你用的红铅,大多是十岁少女的初潮——用药生生催出来的。”
“穆指挥神通广大——确实是这样的。”
“既然如此,”穆清风越发愠怒了:“刚巧你女儿也十岁了,不如——”
“穆指挥!”赤肚子忙喝止他,又干笑着否认:“我哪里来的女儿?”
穆清风靠在椅背上,朝他扔出个长命锁来。
赤肚子伸手抓住,刚巧看见上头刻着的“文王百子”四个字,正是他早年给女儿挂在脖子上的东西。
赤肚子一时间慌了:“穆指挥,天下有的是少女——求你放了我女儿,我为穆指挥做长生药,保穆指挥益寿延年,百病不侵!”
穆清风抬手捏了捏眉心,忍不住冷笑起来。
提起他女儿便慌张至此,倒真是一位慈父。
前天穆清风问姜荣都有谁吃了这药,姜荣咬紧牙关一语不发。
穆清风虽气,倒也没指望着问姜荣。锦衣卫诏狱里多的是刑罚,王冠落在他手里,他不怕撬不开王冠的嘴。
没想到才动了两道刑,便有人找上门来,要他放了王冠。
穆清风忍着暴怒装傻,只说他不知道这个王冠是谁;没想到短短一夜,只三品以上的官就来了六个,在任的、退休的都有。
穆清风惊骇不已,和姜荣聊了许多事情,聊完后不由冷汗涔涔——
此地服丹药之风甚盛,只确定服了药的人,姜荣便说出了十几个。
穆清风不怕得罪了这些官员勋贵。
他只怕服丹之风不除,杀了王冠还有李冠,没了赤肚子还有白肚子。
除开婴儿血肉,当时姜荣还和他说了些别丹药原料,譬如秋石,譬如红铅。
秋石还好,是男童尿液所制;红铅则是女子葵水做的,有缺了大德的,还会喂给女童药物,让她们尽早来了初潮,时常有女童死在这些酷烈的药物之上。
穆清风不清楚具体情况,但知道来了葵水的女子极其脆弱——何仪每每疼得满头冷汗,吓得他私下请了熟识的太医过去,假说是梁从训请的大夫,费尽力气地为她调养身体。
想到何仪,穆清风闭了闭眼,又看向赤肚子一字一顿:“会做毒药么?”
赤肚子惊的说不出话来,又听穆清风道:“我会放了你和王冠,假装自己也吃了丹药;之后,你做了毒药,毒死几个高官勋贵,帮我清除好丹之风。”
“你放心,你死之后,你的发妻、你的女儿,我都会养着。”
赤肚子眼睛一转,立刻答应:“穆指挥请放心——我罪孽深重,自当赎罪。”
穆清风说照顾他的妻女,无非是用妻女来威胁他。
可大丈夫何患无妻?只要熬过了这一关,他找到那些侯伯高官来庇护他,到时候多给妻女烧些纸钱就是了。
赤肚子答应得干脆,穆清风便笑了:“好,我会派人保护着你。”
赤肚子袖子下的手不住颤抖——这是保护,还是监视?
穆清风只当没看见他的害怕:“那毒药,你也得吃,如此才能哄骗他们吃。”
“一年之内,我要看到结果。”
赤肚子又怕又恨,忙低头掩饰凶恶的目光。
穆清风全不理他,说完了径直转身离去,反倒是钟平嘻嘻笑着走了过来:“道长在恨我们穆哥,觉得我们穆哥也忒狠毒了不是?”
“……上差多虑了,小人恶贯满盈,合当一死。”赤肚子连忙否认,钟平却坐在了赤肚子面前,抬手指了指桌子对面的椅子:“坐。”
“我有些事情要告诉道长。”
“小人站着就好,”赤肚子咽了口口水,一低头见钟平敛了笑,正凶神恶煞地盯着自己,腿一软险些跌了。
“……不坐就不坐,怕什么,”钟平又笑了:“这就怕了,那还怎么听我说话?”
赤肚子背上淌了汗,钟平微笑着解释:“其实啊,我也不乐意让道长吃药吃死了。”
赤肚子手脚不住地抖,钟平笑得愈发和善:“知道咱们诏狱里有多少花样吗?”
“他们喜欢动鞭子棍子,我不乐意,拿着那东西走来走去多不方便啊?”
“我就喜欢那些轻巧的东西,譬如——一张纸。”
“纸又轻又软,沾了水贴在身上,尤其是脸上……啧啧,不多时人就没了命。”
“可想要救人呢,也方便,不像那些鞭子棍子,一不小心就真把人给弄死了。”
“或者,听说过弹琵琶吗?”
“你也知道,那美人儿啊,把琵琶横着抱在身前……咱们男人就不学她了,直接用刀子戳肋骨,铮铮地响,好听极了——道长怎么跪下了?”
“别介,我才说了几样啊,还有什么剥皮啊、刷洗啊、钩背啊、抽肠啊……一样一样多着呢,保管让道长大开眼界——松手。”
钟平陡然放寒了声音,赤肚子抖着手松开了钟平下摆:“小、小人知错……”
这时候知道怕了?
钟平寒了脸,一脚踹在赤肚子心口,碾着他心口轻飘飘道:“道长要是不小心出了岔子……这些刑罚,可就全部用在道长身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