衙役步伐一顿。眼见到了走廊,他随手将水火棍竖着支在走廊的柱子上,转过身来笑了:“姑娘别害怕,你不用挨打。”
“啊?”何仪似惊似笑,她扯扯嘴角又迅速皱起眉头,似乎是不相信衙役的话:“官爷,方才县令大人分明说要罚我二十板子。”
衙役先是一愣,随即笑了。他两手捧着签子递给了何仪:“姑娘请看——这签子底下缠着红线。”
何仪愣怔地接过签子,全没察觉到衙役态度恭敬,一时间也没能看出红线,只觉得手心一阵异样,摸着不像是涂了漆的木头,反倒像是粗糙的麻线。
听了衙役的话,何仪低头去看,果然瞧见签子底部缠着好多圈的红线。
因着这签子是红色的,那线也是红色的,两者颜色相近,线又缠得很紧,要不是衙役提起、她又拿在手里仔细查看,还真发现不了这件事。
但话说回来,签子上缠着这些麻线,即便看不出来丝线,倒也能觉出不同来。
看完了,何仪双手将签子递回到衙役手里:“官爷,这红线……是什么意思?”
衙役小心地将签子收入袖中,这才笑了:“姑娘是第一次进公堂吧?”
何仪头有些大。她背上冒着汗:“是……”
正常人谁愿意来公堂啊?一次还不够吗?
说话间看着衙役,见他三十多岁年纪,面容十分端正,神情也很和善,心中渐渐放松下来。
那衙役又笑了:“公堂里行刑要看签子。那签子有红有黑,各自代表不同的行刑数量,行刑时的轻重也有差别。”
“都说法不容情,可有些时候,有些刑罚实在没有必要。”
“譬如姑娘这样,明明不应该挨打,却为了法度不得不挨打的情况,倒也时有发生。”
“所以,县令大人就在签子上做了标记,底下缠着丝线的,堂上轻打、堂后不打。”
“这回老爷丢下的签子上头有红线,又准姑娘在堂后受刑,说白了就是不准备打罚姑娘,只是为了朝廷的法度,做样子给外人看而已。”
“姑娘只管宽心,莫要害怕。”
听完了这话,何仪心中巨石落地。她笑着道谢,衙役说不必,却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处。
何仪紧张地眉头紧锁,却听衙役笑:“姑娘,即便是做样子,也要把戏做全;此番老爷罚了姑娘板子,我要等一会儿,估摸着打完了才能回去。”
何仪说是,又尴尬了起来。
停了会儿,衙役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方才提着水火棍离去了;他一走,何仪便听见一声唤:“小仪!”
这声音由远而近,又带着笑。何仪转头望,果然瞧见穆清风从走廊那边跑了过来。
等到了身前,穆清风纳罕地皱着眉头:“怎么出了这么多的汗?陈琼——陈县令吓唬你了?”
说着穆清风从袖袋中掏帕子,结果发现自己没带,索性抬起袖子替她擦汗。
何仪这会儿正害怕呢,陡然见了穆清风,顺势软倒在了穆清风怀中:“没有,是我胆子小……”
原先何仪说话还算镇定,如今见了穆清风,心头忽然觉出几分后怕来,说话也带了哭腔:“我还以为我要挨打呢……”
“……有我在,你怎么会挨打,”穆清风笑得胸腔震动。何仪被他拉着坐在走廊低矮的栏杆上,只觉得一条胳膊横在自己背上,穆清风的头也低了下来。他轻声安慰:“不要害怕,没人敢得罪锦衣卫,他不敢动你。”
被穆清风抱着说了好一会儿的话,何仪才慢慢恢复过来。她皱着眉头四下观望:“今天怎么忽然说要做了这事?方才你又在哪里?外头的人怎么那么了解姓赵的?”
穆清风揽着她肩头一样样地说:“先前我让人去宣扬继父好赌的事;方才升堂时,我在外头埋了几个番子,让他们把继父的无耻行径说出来——外头起哄的那些人,就是我埋的番子。”
“原先我想着过几天再做这事,但我忽然领了差事,估摸着得出去一段时间。我怕我走了,继父再找你的麻烦,就赶着今天把事情做了。”
“方才我就在后堂等着,想着等陈县令回来后,好好地谢谢人家。”
何仪静静地听着,身上的汗渐渐消了下去。
方才外头的人七嘴八舌地把继父做的坏事说了出来,她便隐约有了猜测;这会儿听见穆清风的话,心头疑惑荡然无存。不过,她又望着穆清风问:“清风,番子是什么?”
穆清风静了一静,随口解释道:“就是平常做侦察的人。这些人精明,做事还算妥当。”
穆清风没说的是,番子是对东厂一些人的称呼。
锦衣卫与东厂关系匪浅——东厂的属官很少有专职人员,大多是从锦衣卫里招揽来的;东厂专司侦伺的人叫档头,手下听差的叫番子;他是锦衣卫指挥使,许多番子都让他过目过,选几个得力的番子,倒也不是难事。
只不过锦衣卫与东厂的名声一个比一个难听……还是别说出来让她害怕了。
好在何仪也没有纠缠这件事。她哦了一声:“你要出差事啊?什么时候走?要去多少天?”
“具体我也不清楚,”穆清风含糊了过去:“估摸着就这几天的事。”
“等我回来,咱们就成亲,好不好?”
何仪轻声应了,忽然又苦恼起来:“对了,那条手串……好像被送人了。”
听福寿阁掌柜的意思,那条手串似乎不在他手里,反倒给了福寿阁的小公子。
“是,我知道,被送给了福寿阁的公子,”穆清风也有些好笑——
福寿阁掌柜的眼睛倒是亮。那么贵重的一条青金石手串,他压着价钱、只让继父当了二百两银子倒也罢了,居然不顾那手串的大小尺寸、一看就知道是宫中的物件儿,当天就巴巴地送给了自家的主子。
估摸着,他是把那手串当成了宫中人倒腾出来的赃物。
得敲打敲打他,让他闭紧了嘴。
何仪应了一声,闷闷地低下了头。
本来就够麻烦穆清风了,结果还弄丢了他的手串……
何仪觉得有点对不住穆清风,穆清风却摸了摸她的脸,笑着安慰她:“别担心。”
“左右还有当票——等下我找人赎回来就是。”
“到底是咱们的东西,当票上又写着时限,他们也不能不给咱们。”
“不过,我这几天要出去,恐怕等不到手串回来。”
何仪抬头望着穆清风,手上陡然一热——
穆清风宽大的手握住了何仪的手。他微微低头,眼睛直勾勾望着何仪,声音越发低了:“那就劳烦我的小仪收着——”
“这手串我戴了十多年,本来不该送给你——送人东西,哪能送用过的呢?”
“不过听说青金石是药师佛的象征,是佛家七宝之一,有消灾解厄之用。”
“这回我出去,就让它陪着你,也让我安心,好么?”
何仪慢慢回握住穆清风的手。她点头轻笑:“嗯,这回解决了继父的事情,小朗的房子也找好了,我就能安心地回到梁叔府上。”
“有梁叔在,我自然不会出事,你不要担心。”
“不过——”
何仪话音一顿,穆清风果然皱眉追问:“不过什么?”
何仪失笑:“还是那句话——别仗着身份横行霸道。能够与人为善,还是要与人为善。”
穆清风失笑。他松开了何仪,面上带着大大的笑,夸张地拱手作揖:“谨遵夫人之命。”
“过几天手串就赎回来了,你收着,”穆清风说着将荷包中的银票又递给了何仪:“陈县令心善,听说了咱们的事,一个铜板都没有收,这些银票还是你拿着,那些金银馃子就够我花用了。”
何仪想了想,将银票收了起来——也好,她拿了钱,自己也添一笔,看看能不能为穆清风在皇宫附近买个小院子,以后也方便他当差。
想着以后的生活,何仪满心憧憬,兴奋得呼吸都有些急促,又听穆清风纳闷地问:“怎么不说话了?”
“没有,”何仪想着给穆清风一个惊喜,并不打算把买宅院的事情告诉他,忙转移话题,下意识四处望着:“对了,陈县令会不会过来?我们用不用做些什么道谢?”
何仪一说,穆清风也反应过来了——这会儿俩人还在县衙后堂呢。
穆清风刚想说不用,余光便瞧见陈琼走了过来。他一惊,起身拉着何仪朝陈琼走去,想也不想地对着陈琼作了个揖:“此番,多谢陈县令为我护住小——护住未婚妻。”
“陈县令的恩情,我没齿难忘——陈县令不必还礼。这次是陈县令帮了我,该我作揖道谢。”
穆清风作揖时,陈琼已经到了两人身前,何仪也跟着福了福身。
正要行礼的陈琼便僵住了。他当机立断地换了动作,虚虚将二人扶起,又干笑着擦了擦面上的汗:“穆——穆百户言重了,我不过是举手之劳。二位可要进去歇一歇、喝杯茶?”
陈琼暗暗叫苦,觉得自己呼吸都困难了许多,不由想起了上午发生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