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天陈琼好不容易闲了下来,昨日沐浴更衣后,陈琼颇有了几分雅兴,想着写几首诗歌自娱自乐,一早就闭门谢客,无论是谁都不见。
不想穆飏气势汹汹地闯了进来。
彼时陈琼刚刚把毛笔沾满了墨,正要落下第一个字,闻言手一抖,一大滴墨水直接砸在了宣纸上,刚抬头就被穆飏身后之人夺走了手中毛笔,又被那人拽着手腕“请”到了穆飏面前。
眼见穆飏横眉冷目,陈琼心跳如捶,生怕自己收孝敬的事被抖搂出来,虽说他收的不多,可是……
总之,那一瞬间他都想抱着妻小痛哭诀别了。
没想到穆飏好声好气地请他坐下,说请他帮个忙。
陈琼都快哭了。
穆飏啊,那可是穆飏啊!
皇帝表兄,太后侄子,正三品的锦衣卫指挥使,十八岁亲手砍了御马监掌印太监的脑袋,又面不改色地往诏狱里抓了几十个大大小小的官,里头还有一个侍郎呢!
侍郎啊!三品啊!
这些年他处事狠厉,绣春刀饱饮鲜血,不知伤了多少人的性命。
自己一个七品小官,满京城一抓一大把,他能帮到穆飏?!
陈琼都快吓哭了,穆飏却亲手递给他一杯茶,还要他放宽心。
陈琼险些把茶杯翻到穆飏身上。
这还怎么放宽心啊?!
陈琼哆哆嗦嗦老半天,身上的道袍被汗湿了好几回,好不容易才弄明白原来穆飏心尖子上有个宝贝,要陈琼护住这宝贝。
陈琼直接傻眼,又听穆飏不住吩咐,说他就是个六品的百户,要陈琼千万不要出了岔子。
陈琼百思不得其解,全搞不懂穆飏是什么意思;可穆飏积威甚重,他只唯唯诺诺地应了,忙换了官服,脸都没洗、顶着一身热汗就去升堂了。
一阵心惊胆战地将案子判了,没想到回到后堂之后,这俩祖宗居然还没有走,那凶名在外的锦衣卫指挥使居然还给他作揖、自称是百户。
虽说陈琼照旧一头雾水,但还是顺着穆清风的意思来了。
这会儿他说了邀请,穆飏也直起身体来。他笑道:“不,不敢叨扰大人……我们便先回去了。”
陈琼当然说好,心说祖宗,活祖宗,你俩赶紧走吧!
眼见二人要离开,陈琼亲自将二人送出了后门,远远地望着两人身影转过了街角、终于消失在视线里,陈琼才心有余悸地擦了擦额头上的热汗:“这位锦衣卫指挥使大人到底在做什么啊?有什么事,是他搞不定,居然还要咱们来做的?”
方才公堂上的刑名师爷也跟过来了。他拈了拈自己稀疏的几根山羊须:“小人也不明白。但瞧着穆指挥的意思,这回他倒是欠了咱们一个人情。”
“这倒是,”陈琼先是摁着心口,又置手于额,许久后痛快地笑了:“锦衣卫指挥使穆飏的人情……不错,不错!”
陈琼放松下来,忽然觉出身上粘腻的厉害,又大步往后堂走去:“备水,沐浴!”
出了县衙后,穆清风想要送何仪回去,但何仪记挂着穆清风有差事,坚决不允,穆清风只得作罢,望着何仪背影消失在街道拐角。
穆清风不由低笑,林月殊便拐了出来:“清风,宫里来消息了,皇帝让你即刻进宫。”
穆清风面上的笑顿时消失得干干净净。他点了点头,眼见钟平已经牵来了马,立刻翻身上马,和林月殊一同调转马头,直奔皇宫而去。
请侍卫通报过后,不等侍卫回话,皇帝就亲自迎了出来。他笑着抱怨:“表哥也真是的,你直接进来就是,还让底下人通报什么?”
穆清风同样笑着行礼:“臣不敢。此番陛下召臣,不知有何吩咐?”
“没吩咐,就不能见见表哥了?”皇帝的笑里带着几分埋怨。他拉着穆清风的手进了大殿:“其实也没什么事,先前母后腿疼的毛病又犯了,我想着让你来见一见母后,你却不来……明明给了你进宫的牌子,你却不用,还真是……”
“臣是外男,不好进宫,”穆清风面上多了几分愧疚心疼:“何况陛下如此孝顺,姑姑自然会逢凶化吉,事事顺遂。”
“表哥这话也是,”皇帝面上的笑愈发灿烂了,忽地他皱起了眉头:“说来,表哥知不知道武宁伯的事情?”
“方才来的路上,林月殊林千户告诉臣了,”穆清风落后皇帝两步,不疾不徐地开口:“臣觉得,武宁伯尸骨未寒,还未下葬,两个儿子就争夺爵位,实在是不孝——”
说到这里,穆清风话头一转:“不过话说回来,那武宁伯的次子自幼养在嫡妻手下,说是嫡子也不为过;臣愚钝,不懂得礼部为什么会犹豫不决,这爵位本就该传给武宁伯的次子。”
“正是表哥说的这个理,”说话间已经到了殿内,皇帝找了个最近的椅子坐下,他狂喜的面容中多了几分忧虑:“可总有些迂腐儒生说他不是嫡子,非说有嫡立嫡、无嫡立长,要让武宁伯那长子继承了爵位,表哥说该怎么办?”
“臣觉得,那群迂腐之人的话或许也有几分道理;但臣听说,那位长子恶贯满盈,他自己、他的妻家都仗着武宁伯的权势横行乡里、鱼肉百姓。”
穆清风说着看了眼皇帝的面色,见他面上的笑渐渐大了,方才接着道:“臣觉得,为人子嗣,即便不能光耀门楣,也不能给先辈抹黑。”
“倘若这位长公子当真劣迹斑斑,这爵位,便无论如何也不能传给他,免得玷污了初代武宁伯为国杀敌尽忠的一片赤诚之心。”
皇帝越发开怀:“表哥说的很有道理。可涉及此事,旁人去做,朕总是有些不放心,还是要劳烦表哥亲自去一趟南京。”
“臣惶恐,为陛下效命,臣自当尽忠竭力,如何谈得上劳烦二字?”穆清风的头越发的低,皇帝声音也越发愉悦,忽地又愣了:“表哥怎么还站着——瞧朕这记性,快给表哥搬椅子来!”
“谢陛下恩典,”见小太监忙跑到一边搬椅子过来,穆清风照着皇帝的意思道谢:“陛下,臣这就动身去南京。”
这会儿小太监已经把椅子放到了穆清风的身后,皇帝也没有勉强,摆摆手让小太监退下,又叹息道:“去之前,表哥先去看看母后——她想你想的厉害。”
穆清风叩头谢恩:“臣这就去。”
穆清风身穿大红贮丝飞鱼服的背影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拐角;皇帝慢慢走到了台阶上,他不由叹息:“表哥还真是玲珑心窍——大伴,这样精明强干的人,怎么不是万家的人?”
周云躬身笑道:“穆家累世忠烈,是不是万家的人,都不耽误他为爷爷效命,爷爷又何必在意这个?”
“什么时候他不顺手了,爷爷扔给他个闲职就是,何必费心呢?”
此话深惬皇帝之意。他默然无声,许久后才道:“穆太后又腿疼了,你去贴个告示,就说,能治好穆太后腿疼的,朕有赏。”
“姑姑,说了多少遍了,您腿不好,别总跪在菩萨像前念经,”穆清风进了清宁宫就直奔小佛堂而去,果然在菩萨像前找到了跪在软垫上的穆太后。他几乎是强行将穆太后拉了起来:“姑姑,您再这么做,就算是华佗在世,也治不好您的腿了。”
“你这孩子又胡说了,”穆太后被他拉着勉强站了起来,穆清风却跪下去昂起了头。
穆太后腿不好,眼睛更不好,只能看见个模糊的人影,每回见了他,都要摸摸他的脸。
穆太后枯瘦的手指不住发抖:“清风,你瘦了。”
“没有,我没瘦,您摸摸我胳膊,”穆清风说着站了起来,搀扶着穆太后坐到了椅子上:“姑姑,我这回来,是来和您告别的——我得去趟南京,约莫着不久就能回来,您好好照顾自己,别总是念经,太操劳了不好。”
“我闲着,念念经心里踏实,”穆太后眯眼望向穆清风的方向。她两手摸着穆清风的胳膊,忍不住问了一句:“怎么又要去南京?年前不是才去了甘肃一趟?皇帝怎么整天使唤你?”
穆清风一阵语塞。
他姑姑心思纯善,没什么城府,多少时候惹了人都还不知道。
不说别的,去年皇帝生母万太后闹着要过千秋节,可穆太后说国库空虚,后宫能省则省,自己以身作则地不过千秋节,当时就惹了万太后不悦;后来贵妃对皇后不敬,穆太后让贵妃给皇后做双鞋道歉,又惹了皇帝不快。
若非昔年先帝北狩之时,穆太后与先帝患难与共,因哀痛毁了一腿一目,如今万家又无人可用,他穆清风大权在握,只怕她少不了被人使绊子。
“……为陛下分忧,本就是我分内之事。”穆清风并没有将弯弯绕绕说出来,只从宫女手里接了茶递给穆太后。他笑:“姑姑爱佛经就让人替你读佛经,咱们听着就是;至于外头的事情,有侄儿在,姑姑莫要费心。”
穆太后没有接茶,只轻声叹息。
她也知道自己不是机变之人,时常惹了新帝不悦;可有些事情,不做又实在良心难安。
想了想,穆太后问:“好,我不操心;我就问问,你打算什么时候成婚?”
“先前你忙着给皇帝做事,现在西南都快平定了,你也该闲下来了吧?”
“你两位爹爹都为了先帝丧命,咱们穆家就剩下你一个孩子,要是……”
“姑姑又看中了几个孩子,你什么时候见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