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宫。
“岂有此理!”皇上一声怒吼惊得殿门外的张公公刚敛下的眼睫倏然睁开,他搓了搓眼睛,看清面前的人后,立即躬身往殿里。
江媣端坐在黄花梨竹节圈椅上,杯盏里淡黄的花茶水泛起圈圈涟漪,她的目光正对皇上。
皇上厉喊完就不自觉咳嗽,咳得是越发厉害,他手里的洁帕一直牢牢握在掌心里。
他遂然垂眸,不出意外看见一抹血红,里面纠缠着几缕墨色血丝,很快他又故作若无其事放下粗粝的手,从几扇屏风后缓缓显出个屈着背的人影。
是张公公。
“何事?”皇上清了清嗓子。
“禀陛下,莯鎏长公主在外候着,说是有要事要与陛下商议。”
皇上抬手:“召她进来。”
很快,屏风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独属于女人清冷的嗓音也随之袭来。
“皇兄,竺屏城城主前几日……”莯鎏长公主掀开帘子看见江媣和路璟淮后,到唇边的话倏然顿住。
她的视线投向龙椅之上的人,见端坐着皇上微微颔首,这才继续开口。
“前几日以真容露面了。”
“真容?”皇上低声喃道,他的眉色沉了几分,只注视着莯鎏长公主,等待她的解释,“何以见得?”
“不错,原本我并不相信,只以为又是哪方谣言。”莯鎏长公主摇了摇头,“不想,在昨日偶然得到一桩消息。”
“源自于桃源郡凌氏。”
此话一出,众人纷纷抬眼投去目光。
桃源郡凌氏与竺屏城城主隶属一脉,二者关系甚为密切。
也只有凌氏一族方见过城主真容。
若有凌氏出面,真假自然不攻而破。
“这桩消息来的可靠?”
在得到莯鎏长公主的确认后,在场之人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为何竺屏城城主选择在此时露面?
意图何在?
现在韵朝与尉迟族刚打完仗,两方军事储备正是绵薄之际。
要是竺屏城此时发兵,虽尚有御敌之力,但胜算并无十足把握。
何况远在边疆的辽辽草原上仍有数狼紧盯着韵朝这块肥沃的土壤。
民族之争,血海深仇……可不是一场仗可以抵消。
黄昏之时,檐角洒落了金黄,三人才陆陆续续从乾清宫里出来。
江媣和莯鎏长公主在朱墙下作别,亲眼看着莯鎏长公主上了那辆金边雕祥云的桃木车,正欲离去。
马车行至她面前,一缕轻风微微掀起车帘的一角,露出一个银面少年的面孔。
江媣一眼就认出来是上元节跟在她们身后的桑剑归。
她脚步略微一顿,身旁的路璟淮立马察觉,低头询问。
“看见认识的人了?”
江媣有时候不得不感叹,路璟淮当真是心思细腻,什么都逃不过他那双勾人又敏锐的桃花眸。
“称不上认识。”
……
当夜,路府。
烛火颤颤摇晃着,琉璃屏风前站立着两个人。
“头儿,我查到了,孟宥初现在身处竺屏城。”
陈绍虚靠在屏风上,双手抱臂,一脸严肃。
“不知道他用了何种方法才见到竺屏城城主。”陈绍换了个姿势,“光是城主府他就出入了不下十次。”
“城主府周围全是守卫,夜间更是多了足足一倍的数量。真是见了鬼了,城主是有多怕有歹人在晚上把他杀了。”
“每三个时辰换一次班,还都要交换手上令牌才可以证明身份,寻常进府都要登记无数遍,再由专门的守卫蒙眼带入。”陈绍想到自己每一次失败的过程,气得直咬牙。
“所以你进不去?”路璟淮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果断指出他的暗喻。
被戳中心事的陈绍尴尬地摸了摸鼻子:“但也不是毫无收获……”
“细说。”
“我有次准备翻墙,正好一批巡逻的守卫经过此处,我听到他们说。”陈绍收拾了一下衣衫,故作正色,“城主现身了,带着他的女儿。”
“女儿?”路璟淮终于从一堆文书里抬头,这是他这半个月离京留下的公务。
“正是。”陈绍脑海里想起前段时间那一幕。
那是他第七次准备潜入城主府。
他这才刚找到一个狗洞,又恰好周围没有守卫和平民,他高兴得不行。
心想终于让他寻到机会了,正可谓功夫不负有心人,他日夜都在思考怎么进去,甚至连做梦也梦到了他被城主府里的守卫追出府。
那感觉……实在不好。
他这边刚蹲下推开一早看好的掩草,突然地面先是发生细微的抖动,随之愈来愈剧烈,其中伴随着男人女人混杂的响亮音色。
“让开!城主的第一面我一定要见到!”
“别推我,城主肯定先看见我!”
“……”
很多诸如此类的话逐一传入他的耳畔,他暗道不好,连忙掩好草垛,一个转身躲进草丛里,顺着茂密的草丛,一路偷摸着回到人群里。
谁也没发现他。
陈绍被人群拥着如同潮水涌进了高台之下,他顿然抬头,和站在高台上的长胡男人相视。
仅一眼,他就如同一盆冷水从头泼到脚,明明是暖春,却比任何一个寒冬都要寒冷。
那眼神活似条凶猛阴湿的蟒蛇,死死纠缠在他心口,容不得他喘息一下。
他突然明白为何孟宥初能自由出入城主府了。
大抵是因为他们是一样的人。
“诸位午安。”高台上的长胡男人扬声,他的音色很粗犷,与本人的相貌并不相符,“鄙人是竺屏城的城主,姓凌。”
“这位是我的女儿,也是后一任城主。”他粗糙的手心轻轻拍了拍身旁扎着双髻的姑娘后背。
“我唤凌江,滚滚长江东逝水的江。”凌将上前,手扶在栩栩如生的雕花栏上,陈绍站在最底下,着实看不清她的面容。
可他觉得她说这话时,心情大抵是不好的,不然尾音怎么会有几分消沉。
但周围的平民显然没意识到,只是一味的欢呼,一味的雀跃。
一遍又一遍高声呐喊。
“凌城主!凌少主!”
“凌城主!凌少主!”
“凌城主!凌少主!”
等人群褪尽,陈绍终于回到了最开始的地方,他高兴得推开掩草,却发现方才空着的狗洞已经被石头重新完好地填上了,很契合,甚至看不出原本有破损的地。
要不是他早就做好记号,不然他也以为是寻错了地方。
“靠!”陈绍痛骂一声,气得嘴里的麦穗掉在地上也没发现,“连狗洞都填!是人吗!”
“是我吩咐家丁添的,怎么了吗?”一道悠扬的女声从他身后袭来,他猛地一哆嗦,回头看她。
陈绍注视了她很久,姑娘也不急着他回答,只是静静等着。
突然陈绍张嘴:“你是刚才高台上的那个……那个。”
“凌江!”
“大胆!”凌江身旁的壮汉大吼,指着陈绍凶狠道,“谁给你的胆子喊我们少主名讳?”
“哎……”凌江拂下壮汉的手,声音慢悠悠,“名字就是让人喊的,不碍事。”
陈绍刚以为她是个好人,心里感动,紧接着就听到她说。
“在这里偷偷摸摸的,踪迹可疑,拖下去斩了。”
陈绍:……?
陈绍想到这,突然面露正色,路璟淮莫名一愣。
“他这个女儿,凶狠可怖。”
四月下旬的一日早朝,皇上突吐黑血,昏厥倒地,昏迷数日。
期间一直由莯鎏长公主代为执政。
在四月的最末天,皇上终于清醒。了解事情原委后,他急召路璟淮等人进宫面圣。
而后,一卷圣旨从宫里流出,惊得满朝堂所撼。
从此早朝一应事宜皆交由莯鎏长公主,并特设“摄政”二字,是千年来首位摄政长公主。
莯鎏长公主则需在早朝后,与几位皇上心腹一同前往乾清宫,向皇上汇明朝堂情况,才不教她一人独揽权力。
江媣进宫几次见过皇上,皇上的面容很苍白,身形消瘦如同一架散骨,摇摇欲坠。全然看不出竟与前半个月的皇上是同一个人。
很快又是一月。
五月十五,是个钦天监算的好日子。
由于皇上病重,莯鎏长公主与代为执掌中馈的端贵妃领头去山上寺庙祈福。
不少官家小姐听闻此事,也欣然前往。
但毕竟为了替皇上祈福,向庙中仙人以表诚意,统一用了装扮简朴不奢华的马车。
所以当江媣撩开帘子看到坐在里面的冯云书,并不觉得意外。
“媣媣。”
开口的人不是冯云书,而是……
江媣回首,意料之中的人出现在她眼帘。
自从益州回来,路璟淮总是很忙,鲜少才在宫里看见他的身影,每每遇见,也只是寥寥几句就走了。
只有他家的小厮隔几日就往公主府跑,一会送几箱云绫锦,一会送几箱珠宝,堆得府里的库房都特地为他重新寻了一间。
“卫帅可是要与我抢人?”女子不悦的声音从车帘里传出。
“我听媣媣的。”江媣看见路璟淮一脸笑得温和,眼里隐约泄出一分占有。
江媣眨了眨眼,那分微弱的占有又消失不见,只投身进他满眼笑意的桃花眸。
江媣这下上也不是,下也不是,左右为难。
“媣媣,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