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来探亲。”
谢小舟跳下船,一根斜插在土里的电线杆立马暴露在他面前,脚下,一块半埋在土里、字迹模糊的石碑冒了出来。
仔细辨认一番,那石碑上的三个残字正是青茅村。
“回来探亲?”船娘很讶异:“从这里出去的年轻人,这么多年从来没有一个愿意回来的,我在这里撑了这么多年船,你还是我见过的唯一一个呢。”
“我也很多年没回来了。”谢小舟放眼向村子里望去,都是陌生的人和物。
前面的路怕是不好走,人也怕是不好找,他叹了一口气,继续往前走。
船娘看他背着书包,青春年少,问:“孩子,你几岁了?”
“十八了。”谢小舟说,“……?”
没想到刚下船,一只脚就不小心踩进了淤泥,他费劲地把运动鞋提出来,黏糊糊的泥巴一块一块地滴下来,鼻涕虫似的,很恶心。
谢小舟在家被他爸派去干活的时候,每天要处理的动物粪便不知道要比这些泥巴恶心多少,所以他面不改色地甩了甩鞋,然后在附近找了块石头,搬到淤泥上面压着,这样在他之后下船的人就不会踩到淤泥了。
拍拍手上的泥巴,直起身子看向前方,一座藏在深山老林里的黑色村庄才正式向他展开画卷——
青茅村,那么多人都不愿意回来的村子,谢小舟却知道自己必须要回来,回来见他太姥爷,拿到那样信物,然后把身上的病治好。
“快进村吧,天马上就要黑了。”船娘提醒他。
谢小舟望向西边那绵延起伏的乌黑山脉,血滴似的残阳正在快速地西沉。
时间不早了,得在天黑前找到太姥爷的家。
“天黑后就别在村子外面闲逛了,小心……”船娘在背后幽幽地说。
谢小舟敏锐地回头看她,然而她的脸却被覆盖在斗笠的阴影里,看不见五官和表情。
“别冻着。”
话说完后,船娘握着长长的竹竿,在岸边长满青苔的大石头上轻轻一撑,船便滑离了岸,载着那低低戴着斗笠的船娘,徐徐向后隐入无边无际的浓雾中,顷刻之间,谢小舟便再也看不见她了。
水面上却还在泛着一圈一圈的涟漪,久久不能平静下来。
为了以防万一,也是听了那位当地船娘的话,谢小舟还是在镇上提前买了件雨衣才敢坐船进村——
然而他还是低估了山里天黑的速度,黑夜来得比瓢泼大雨还要急,西边的落日似乎不是像正常的那样缓慢下沉,而是犹如一颗悬在空中的血滴,自他踏进村子后,那虚弱的血滴便被随手一抹,整个村庄立刻堕入黑暗。
白天时,青茅村里人烟稀少,老人家也不像普通村庄里的人那样坐在门口摘菜、闲聊。
等到天黑后,这个村子里的人就往屋子里一藏,漫山遍野的,竟然一盏灯都不点。
距离上一次来青茅村还是十四年前,那个时候谢小舟只有四岁,幼年的记忆浮光掠影,青茅村对他来说只是太姥爷遥远的故乡,它在西南山村里尘封数百年,到了现在,连外界通往它的山路都被切断了。
这个山村与世隔绝,要进来,只能坐那种用传统的人力划桨的、没有发动机的乌篷船。
冒雨走过许多户大门紧闭的人家,引起一片凶狠的狗吠,还有老式变压器的蜂鸣,挂在屋檐上的卫星锅震掉了铁锈碎片,掉在谢小舟的雨衣上。
谢小舟握着手电筒,裹紧雨衣毅然前行,将铁屑如同雪花片一样,纷纷抖落下来。
慢慢的,随着他在青茅村里的深入,防水袋里的手机也没有了信号,变成了一块安静的砖头。
这里本来就是个地图上找不到的村庄,谢小舟也不指望能靠手机导航。只不过刚才在村口出了点意外,现在他怀里揣了个疼得抽搐的小东西,因此急于找到村里的卫生所。
汪汪汪汪汪汪!
村里人都是养狗看家的,到了静悄悄的夜里这些狗就会变得非常兴奋,好多只看门狗,黑的、黄的、花的站在门口冲着谢小舟狂吠,三声短促两声长。
谢小舟挺怕被狗咬的,狗叫得他心里发慌,但是他知道自己没有别的路可以走了,只好临时捡来一根竹竿充当打狗棍,硬着头皮继续从那门前走过去。
没想到这些狗喜欢团伙作案,他的手电筒一照过去,村里骤然炸起的一大片狗叫声,叫破了天,全村人都听见了。
可是很奇怪,就算动静闹得这么大,也压根没有人出门来查看是怎么回事,反而大气也不敢出,把被子盖过头顶,在身上捂得更紧了。
谢小舟一度怀疑这个村子里只有狗,没有人。
过了好久,只有一户人家起了疑心,壮起胆子来,在谢小舟经过他家时,轻轻地拉开一条门缝,“小伢子!”
谢小舟停下脚步,朝那条漏出光的门缝走过去,里面的主人露出一只浑浊的眼睛、半个脏鼻子、高耸的颧骨,还有两颗被土烟熏了几十年的大黄牙——
沙哑的嗓子,谨慎地问他:“小伢子,你从哪里来的?”
谢小舟抹掉脸上流淌的雨水,跟陌生人说话有所保留,只说自己是外地来的,来这里是为了探亲。
门里面的人瞧见谢小舟细皮嫩肉的一个人,小羊羔似的水灵,年纪小,脸又生,像是城里的孩子,压根不是这老掉牙村子里的人。
这样的一个小伢子,却在寒冬腊月,下着大雨的夜里,来村子里乱逛,真他娘的邪门。
“我从来没见过你这个伢子。”老头说,“你跟我说说,我们村哪个人是你的亲戚?”
谢小舟:“我太姥爷叫李风水,你认识吗?”
没想到老头一听到这个名字,门缝里的瞳孔突然缩紧成一个黑点,那惊恐的神色藏都藏不住,从眼睛里流出来。
谢小舟觉得奇怪,在童年的印象中,太姥爷是个很和善的人,为什么这人听到太姥爷的名字会是这样的反应?
“你认识我太姥爷?”谢小舟追问道。
“胡说,我不认识他!”老头连忙斩钉截铁地否认,抬手就要关门。
谢小舟连忙掰住门,说:“我太姥爷在这里住了一辈子了,你真的不认识他?”
“我说不认识就是不认识,你这个小伢子,快把手给我放开!”
谢小舟不放,把那根捡来的竹竿卡在门缝里。
他想既然问不出太姥爷的事,那就再问问眼前的另外一件要紧事。
一个毛都没长齐的贼伢子竟敢在太岁头上动土,老头气得长眉倒竖,指着谢小舟的脸质问道:“你这么晚不回家睡觉,在村子里乱走什么?”
谢小舟只想快点找到地方:“大爷,我在找村里的卫生所,你知道在哪吗?”
老头摇摇头说:“卫生所早就败啦!”
“你的意思是,卫生所没了?”谢小舟不太能听懂这个村的方言,只能尽力理解。
老头点了个头:“早没了,五六年前就没了。”
谢小舟心里凉了一半,把怀里越来越虚弱的小东西兜得更紧了,抓住最后一线希望问道:“那你知道医生家住在哪里吗?”
老头却已经烦了:“老子不知道!你赶紧走吧!”
老头一边赶人一边扭头往屋里看,站在外面的谢小舟依稀能听到那声音,那是一种痴痴傻傻的笑声,笑声在屋子里四处乱跑,惹得老头频频回头骂人。
最后,他火起来把鞋一脱,抬手就朝那笑声砸过去,看也不看谢小舟,啪一声合上了门缝,里面那痴傻的笑声便也随之消失了。
谢小舟被门拍了一脸的灰,门上贴着的门神画像在雨天受潮,脸上的颜料都流下来了,画像的四角都粘不住,大风一吹,就猛地飞到了谢小舟的脸上。
“啊……”谢小舟只见那面目狰狞、色彩扭曲的门神朝自己冲过来,劈头盖脸,下一秒满眼一黑!
连忙扯走蒙在脸上的画像,谢小舟睁开眼,却看见那高大的门神就站在自己面前,五官扭曲,流出红绿黄蓝各种颜色的液体!
“啊!”
谢小舟被吓退好几步,这才看清,那里根本没有人。
刚才那只是门神画像的残影而已……
谢小舟心脏咚咚跳,胸膛起伏,死死攥住自己的衣袖,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
他习惯性地自言自语:“谢小舟,你不要怕,不要怕……那个东西,这么多年,又不是第一次见鬼,你不要再像小时候那么胆小了……”
一边说,一边咬住食指关节,直到给自己咬出牙印,十指连心的疼痛才能让他感到清醒和踏实,心里慢慢地平静下来。
“嘤呜呜……”
兜在怀里的小家伙抽搐得更加厉害了,谢小舟拍了拍它,稍作安慰,在抬眼看看前方黑漆漆的路,顿时陷入了迷茫。
好不容易来到了青茅村,却在村里迷了路,既找不到太姥爷的家,也找不到卫生所,现在该怎么办?
雨一直在下,村里的路泥泞不堪,谢小舟走一步滑一步,一圈下来也没有找到地图和路牌,情况看起来已经陷入了僵局。
为了防止自己黑灯瞎火地摔死在坑里,谢小舟咬咬牙,小心翼翼地走到对面,那里有个破旧的戏台,姑且可以躲躲雨。
戏台上乱七八糟地堆着许多破烂,凳子、高跷、小旗、沙包……都是有年头的老破烂,经过多年风吹雨打,都已经遍生霉菌,斑驳发绿。
戏台对面是一堵墙,上面用红色的油漆写着一排大字:破除迷信,相信科学,防治精……
墙体风吹日晒,年久失修,已经塌了三分之一,前面尚存的几个字掉漆严重,但还勉强可以辨认,后面几个字则是早已随着坍塌的墙体化为齑粉,不得而知了。
谢小舟从破烂堆里面抽出一张破长凳,勉强可以坐着,他轻轻地坐下来,凳腿吱吱呀呀地响,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听起来就像几只小鬼聚在一起,低声叫唤。
他抬头看向雨里,山里低矮的土房杂乱错落,在黑夜里模糊不清,就像一坨坨橡皮泥,被雨冲得全都黏在了一起,分不开也化不开,肉眼再也分不清哪户是哪户——
村里异乎寻常的湿冷,谢小舟擤了一把冷鼻涕,然后从书包里拿出最后一件衣服穿在里面,重新披上雨衣。镇上临时买的黑色雨衣很薄,不保暖,于是他整个人蹲下来,两只手交叉抱在胸前,像只黑猫似的缩成一团。
在这场看起来要彻夜不休的大雨里,他开始尽力回想儿时的记忆:太姥爷家究竟在哪?
他这次孤身一人,跨越千里,甚至上网查了上世纪二十年代的资料,费了老大劲才终于找到了现代地图上早已不存在的“青茅村”。
他迫不及待地在夜里冒雨进村,不为别的,就是为了来见他的太姥爷——
太姥爷和他有个持续了十四年的约定。
从他四岁开始,往后的每一年,他都遵循着和太姥爷的约定,接受着太姥爷从老家,也就是如今他所处的这个名叫青茅村的地方寄来的“东西”。
如今是第十四个年头,谢小舟正好十八岁,可是今年太姥爷本该寄给他的那件“东西”却迟迟没有寄来。
太姥爷失约了。
谢小舟的太姥爷是个很古怪的老头子——
在印象里,他留着细长的辫子头,山羊胡,穿阴丹士林布衣,无论春夏秋冬脚上从来只着一双破草鞋,看起来俨然一个行将就木的清朝遗老。
太姥爷他从来不用现代的东西,包括手机和电话,因此他从来不和谢小舟电话聊天,给谢小舟寄“那件东西”也只用最传统的邮寄。
另外,太姥爷他也从不坐火车和汽车,甚至几十年来不迈出村子一步,在这十四年里,他也从来都不允许未成年的谢小舟来村里看望自己。
可以说,在太姥爷的计划下,谢小舟被远远地屏蔽在了青茅村之外,这么多年,唯一和他有密切联系的,就仅仅只是那个每年都会如期而至的“大东西”。
谢小舟在心里称呼太姥爷寄给他的那个东西为“大东西”,因为“那个东西”的尺寸每年都会变大一些,就像……就像是一个人,他每年都会长得更高,长得更大……
后颈忽然一凉,紧接着是无法忽视的潮湿和黏腻,就好像有人突然在他背后毫无预兆地嘬了一口,谢小舟一激灵,本能地缩起脖子,一只手抬起来贴在后颈上,一片湿冷……
他谨慎地抬头往上看——
谢谢观看O(∩_∩)O哈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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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太姥爷很古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