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台顶上漏雨了。
戏台年久失修,不仅四面漏风而且漏雨严重,台面的积水已经爬到了谢小舟的脚边,在这里待到天亮不是个办法。
谢小舟轻轻捏了捏怀里可怜的小家伙,还好,身体还是热的,但是已经很饿了,竟然把他的食指当□□嘬。
谢小舟低头怜悯地看着它,说:“要是我的手指头能下奶,给你嘬一夜都行。”
说着,他从书包里拿出一块压缩饼干,掰一小块喂给它,又给他喂了点水,它勉强吃了点,然后就不吃了。
“压缩饼干不好吃吗?这可是我好不容易省下来的晚饭,我自己都舍不得吃呢。”谢小舟点点它的鼻子:“活着多不容易啊,你还挑上食了。”
“嘤呜呜……”
“好吧,我知道你现在很疼。”谢小舟叹了口气,摸摸它,然后从破板凳上站起来,打开手电筒,借着戏台的高度往村子四周照过去——全是一堆黄色的土房。
他还记得太姥爷的家是连在一起的两间小土屋,屋顶盖茅草,屋外围一圈矮篱笆,较大的屋子用来住人,较小的那间是个羊圈,里面养了几只羊。
手电筒的光束在谢小舟手上缓缓地自东往西移动……
忽然,一束耀眼的强光闪到眼睛里,谢小舟瞳孔骤然紧缩成点,他马上用手背挡住眼睛,紧接着远处传来轰隆隆的发动机声,由远及近,速度惊人!
谢小舟耳朵一动,唰的一下把挡在眼睛前面的手放下来,看清了戏台下面的那辆摩托车。
电光火石之间,谢小舟只想把人抓住,手电筒放进嘴里叼着,抡起长板凳往下面狠狠一砸!
轰的一声巨响,下面的摩托车被砸翻了,车上的两个人摔到地上,一个落在原地,一个甩飞老远一截儿!
谢小舟见状立刻双手撑地,跳下高高的戏台,骑到那人脖子上去。
见状,被甩远的那个人火速从地上爬起来,远远地追过来,一根手臂冲在最前面指着人,边跑边喊:“你他妈的谁啊!还不从我爹身上下来!”
被谢小舟骑住脖子的人倒是蛮冷静的,刚从摩托车上摔下来那会儿有点晕,现在回过神来,看见自己脖子上骑上来一个人,先是看到他外面包裹着的深色雨衣,然后才看见里面半掩的人——
这少年皮肤极其苍白,清瘦的下巴滴着雨,年纪轻轻就黑眼圈瞩目,而且眼珠子通红,像是红眼儿兔子,发着狠,逮住了人就不松手。
男人本来还以为是遭到了流氓打劫,现在看清楚了才知道,原来骑在自己脖子上的,竟然只是一个年纪尚小的男伢子,不禁愣了片刻。
他有份在职业中练就的敏锐度,因此在看到这孩子第一眼,就觉得他身体不太好,指定是有些病在身上的,就是不知道具体是什么病?
“我不动手,你放开我吧。”男人两只手摊开,好声好气地说。
谢小舟眉头略有松动,但怕男人说谎,还是没松手。
“孩子,别担心,相信我。”男人被一段细弱的声音吸引,往谢小舟怀里看,那地方有古怪——
这孩子怀里竟然藏着什么东西,正在不安地蠕动,雨声大,但是这么近却能听见它在嘤嘤叫唤。
“嗯?”男人手伸过来要摸。
这时,黑夜里,冷冷的银光一闪,那竟然是一把刀!
“……唉,你别冲动!”
唰!锋利的刀刃只差一毫米就要划破男人的皮肤,小刀钉在了五指之间,谢小舟冷冷地握着它,用眼神警告男人别碰自己。
没想到这孩子脸长得乖俏,竟然会随身带刀,男人彻底老实了,两只手摆在地上一动不动,坦然地解释道:“我只是想看一看你怀里的东西,它好像很难受,我或许可以帮它。”
“天黑前在村口骑摩托的人是你们?”谢小舟冷声质问男人,他认得这辆摩托车,车身是暗红色的,车尾绑着一个挺大的蛇皮袋。
“……”
倒在地上的中年男人暂时没有说话,不论是被谢小舟砸翻车,还是被他拿刀威胁,他都没有生气,情绪出人意料的稳定。
“不是你,那就是他了。”谢小舟转头看着朝这边跑过来的人。
近了才看清,原来这人身材高挑,皮肤黝黑,耳下荡着一只绿松石的坠子,脸倒是和男人如出一辙的硬朗,八成就是他儿子。
果然听到男人说:“他是我儿子。”
紧接着男人朝他儿子喊道:“铜伢子,站住,别过来!”
黑皮少年已经气得鼻子冒烟二里地,飞快跑来,闻言又立刻站住,不可置信地看着他爹:“为什么啊?”
“冷静点。”他爹说。
儿子:“……”
谢小舟一边骑在爹的脖子上,一边眼睛看着儿子:摩托车、寸头、蓝衣服、黑球鞋和村口那个人的特征都对上了。
“你在村口骑的摩托车?”谢小舟问。
黑皮少年没好脸色:“关你屁事。”
他爹却说:“是就承认!”
“……”黑皮少年急了,指着谢小舟苍白的脸骂人:“你他妈的是从谁家里跑出来的神经病,我爹好好地骑摩托车,招你惹你了?你上来就是一板凳给他干翻了?”
本来是随口骂人的话,一般人听了也不会怎么样,顶多回怼一句你他妈的才是神经病,但是谢小舟在听到别人骂他“神经病”的时候,却出现的奇怪的反应——
尽管他没有说话,身体也还是静静的没动,可是眉头却极其敏感地抽动了一下,如同被一根针狠狠地刺了一下,脸上微微变了色。
“你这么看着我是几个意思,小黑眼圈,想打架吗?”黑皮少年觉得谢小舟在挑衅自己,挺起胸膛朝他逼近两步,几乎要贴到他脸上。
他老爹立马喝止他:“铜伢子,别在这里犯浑!拳头给我放下去!”
老爹一发话,黑皮小伙顿时停住了,拳头慢慢放下来,极其不服气地瞪着谢小舟。
“你不用瞪着人家,有什么不服气的?还不是因为你刚才在村口骑摩托惹了事,不然人家能这样?”
闻言,黑皮少年愣住了。
“你睁大眼睛看看人家怀里抱着什么。”
这时,一阵风吹开了雨衣,谢小舟怀里露出来的,竟然是一只水灵灵的小羊羔。
“这……”黑皮少年一下子慌了神。
男人对谢小舟说:“我看见儿子骑回来的摩托车上有血,问他却说不知道,我就知道事情不妙,赶紧过来看看。”
谢小舟审视的目光从这对父子身上挪到地上那辆摩托车上,手电筒一打——
车灯上还有没擦掉的血,车牌和在村口肇事逃逸的一模一样,确定这辆摩托车就是压断小羊腿的作案工具无疑了。
而眼前这个头发支棱、皮肤黝黑的少年就是当时在村口飚摩托车的始作俑者。
那时谢小舟刚下船进村,还没走出去几步路,就有一辆摩托车从谢小舟的身边炮仗似的飞过,然后在前面大约二十米的土路上轧断了小羊的腿。
没想到摩托车并没有停下来,反而潇洒地扬长而去,只留下一片在空中扬起的黄土,还有小羊绝望而无助的、散在空旷田野间的惨叫声。
“孩子,”男人平心静气地问,“能先让我起来吗?”
谢小舟坐在他脖子上没有要起来的意思。
“先叫你儿子道歉。”谢小舟说。
“好。”男人看向他儿子,“铜伢子,道歉。”
“老爹……”黑皮少年看着谢小舟气不打一处来,实在忍不了了,把心一横,直接动手,要把谢小舟从他爹身上撵下去。
“铜伢……”
他爹话音未落,谢小舟反应极快,收刀,跳起来,出拳打歪了黑皮少年的脸,最后一脚,踢在了他的左腿上,把他踢得彻底站不住,摔进了泥浆里。
“啊!”黑皮少年没想到谢小舟看着瘦弱,身手居然这么好,脑子都被打蒙了,嘴里喝了两口泥浆。
“?”跳踢落地后谢小舟觉得有点奇怪,但又说不上具体是哪里奇怪。
这时,地上的男人趁乱爬起来,火速挡在儿子前面,对谢小舟说:“好了,好了。”
谢小舟本意以牙还牙,把人打了就点到为止,于是站在原地,没有继续出手。
男人惊讶地看着他:“身手不错,练过拳击?”
谢小舟没有回答,倒也不否认。
黑皮少年摸了摸被谢小舟狠狠踢了一脚的左腿,羞愤交加,简直要气死了,“我他妈要打死你!”
“好了。”男人用力按住儿子,“都冷静一下,有话好好说。”
男人把儿子从地上拉起来,然后自己稍微整理了一下狼狈的衣服和头发,方阔的脸用袖子擦干净了。
他对谢小舟惭愧地笑了笑,说:“孩子,这件事是我们有错在先,我先跟你说声对不起!”
黑皮少年咬牙切齿,依然不服气:“老爹!”
“铜伢子,跟人孩子道个歉!”男人把儿子推到前面来,让他看着谢小舟和他怀里断了腿的小羊。
那小羊疼得直叫唤,可怜极了,黑皮少年满心愧疚,沉默了许久:“……”
老爹拍拍他的后背:“快点儿,别扭扭捏捏的,痛快些,有错就要认,不丢人!”
“嗯。”
黑皮小伙很听他爹的话,刚才八丈高的气焰全灭了,语气软和下来,对谢小舟说:“虽然我不是故意要压断小羊的腿的,但是这事儿确实是我的错,我犯浑了,对不起!”
光说对不起没用,谢小舟把断了腿的小羊抱到他面前,问:“那它现在要怎么办,你得对它负责。”
“我负责,我负责!”
黑皮小伙回头叫他老爹,“老爹你来看一下,这个能不能治。”
男人大步走过来,在谢小舟的怀里查看了一下小羊的的腿,点点头说:“能治,先带回去吧。”
谢小舟不敢轻易相信他人:“你真的能治?你是医生?”
男人实诚地笑笑,他儿子率先声音响亮地说:“是啊,我老爹是村里行医的,你别不信。”
谢小舟将信将疑地看着他。
男人适时说道:“还下着雨,我们先到戏台上去吧。”
于是三个人走到戏台上躲雨,男人向谢小舟自我介绍——
原来他本名叫黄川药,虽然没正经上过医学院,但自学过一些医药知识,于是很早成了村里的赤脚医生。
最开始他凭着一双草鞋走山路,后来骑上自行车,到现在跨上摩托车,风里来雨里去的,给村里的人看病开药快三十年了,村子里的男女老少他基本都认识。
为了让谢小舟相信他,他除了给谢小舟展示他的行医证,还特意把那个捆在车尾的蛇皮袋打开给他看——
里面装着他的看诊工具,几本专业书籍和一堆西药纸盒子:
工具被用得很旧了,但是被擦得很干净,专业书被翻得卷边,每一片药盘都有被剪去几粒而留下来的直角,全部东西把一个蛇皮袋塞得鼓鼓囊囊的,让人不得不相信他的村医身份。
据黄川药说,他今天刚从镇上培训回来,没想到儿子骑着他的摩托车在村里耍烂威风,压断小羊的腿不是故意的,当时摩托车发动机声音太大铜伢子没听见才走了,可是无论如何,他们保证会尽全力把小羊的腿治好。
另外,黄川药的儿子本名叫黄小铜,天生皮肤黝黑,他还跟谢小舟开玩笑说,他儿子上辈子应该是给山神烧锅炉的小鬼,这辈子才会生得这么黑。
谢小舟看着他们父子俩,反倒是松了一口气,小羊的腿伤拖不得,越早治疗越好,这个时候能遇到他们也算幸运。
“既然这样,我也要跟你道个歉。”谢小舟把刀收回腰里,对黄川药说,“叔,刚才那么对你确实危险,对不起。”
男人嗐一声,说没事,脾气实在是好。
黄小铜却在旁边对着谢小舟嘁了一声,很不屑。
谢小舟看向他,黄小铜双手交叉抱在胸前,走过来,绕着他走了一圈,说:“你不是我们村里的人,夜里进村,身上还带着刀,身手……也还可以。”
他凑近了看着谢小舟,严肃地问他:“所以你到底什么身份,偷偷混进村里来想做什么?”
谢小舟不喜欢别人凑他这么近,抬手,用竹竿横在彼此身体中间,“我脸上有字吗?你凑这么近能看出来什么。”
黄小铜说:“你脸上虽然没有字,但是你脸色苍白,黑眼圈重,肯定有病。”
这是第二次,“有病”两个字狠狠地刺痛了谢小舟,他脸上一冷,突然把黄小铜的衣领抓到自己面前,说:“我是有病,还会传染呢,你想试试看吗?”
黄小铜被他吓到了:“你想干嘛!你他妈的给我放开!”
黄川药连忙过来劝架:“好了好了,别说气话了,都放开吧,先给小羊治腿要紧。”
谢小舟这才放开黄小铜,转身走下戏台,一席黑色雨衣,藏着小羊,钻进黑漆漆的大雨里。
被抛在戏台上的两个人各自站了一会儿,黄川药看了一眼儿子的左腿,叹了口气,拍拍儿子肩膀,说:“知道你心里难受,你的腿……人家也不知道啊,冷静点,不要总是和别人作对,有话好好说。”
“想清楚了就自己过来。”黄川药用拇指抹干净儿子脸上的泥巴,然后朝戏台下面走去。
他走后,黄小铜独自在戏台上独自站了一会儿,那口憋在心里的气终于被吐出来后,他才一瘸一拐地走下戏台。下台阶的时候,他的左腿全程都使不上劲,如同木偶一般麻木而笨拙。
大雨里,雨鞋践踏着泥浆,寒风从脚底刮过,无孔不入。
“回来探亲?”黄川药裹着雨衣,在雨里提高声音,跟谢小舟聊天:“你有什么亲戚住在这里?”
“嗯。”谢小舟一只手抱住小羊,另外一只手拿手电筒照着前面的路,“我太姥爷住在这儿。”
“哦,你太姥爷叫什么名字,村里的人我都认识,你去他家我可以给你带路。”
谢小舟:“我太老爷叫李风水。”
听到这个名字,黄川药猛地停下原本还算从容的脚步。
“?”谢小舟回头看向他。
只见男人神色严峻,眼睛牢牢盯住谢小舟:“你是说你太姥爷叫李风水?木子李,风水宝地的风水?”
“是的。”谢小舟觉得他变得十分不对劲,尽管相隔一段距离,但他全身肌肉的骤然紧绷竟仿佛使人感同身受,谢小舟不禁也随之紧张起来。
“……”
两个人在冬天刺骨的风里站了许久,任凭雨胡乱地撒进衣服,流进锁骨里。
“我太姥爷他……还好吗?”谢小舟有种非常强烈的不好的预感。
“他……”黄川药太阳穴上冒起粗壮的青筋,脸上的水分不清是雨还是汗,沉吟许久,才一个字一个字极其艰难的回答道:“他七天前去世了。”
谢谢观看O(∩_∩)O哈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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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板凳干翻摩托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