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在晨曦中驶离上海站,汽笛长鸣,惊起站台旁梧桐树上的宿鸟。
绣贞靠在头等包厢的窗边,望着窗外飞速倒退的景物。稻田、村庄、小河,江南秋色在晨雾中朦胧如画。她身上穿着一件新制的浅碧色旗袍,领口绣着细密的缠枝莲纹,是陆靳今早命人送来的。
“再看也回不去了。”陆靳的声音从对面传来。
绣贞收回目光,看向坐在对面的男人。他今日穿着深灰色西装,戴着金丝眼镜,少了几分军人的凌厉,倒像个留洋归来的学者。
“我并没有想回去。”绣贞淡淡道,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旗袍上的绣纹。
陆靳放下手中的报纸,唇角微扬:“是吗?那为何从上车起,你就一直望着窗外?”
绣贞语塞,别开脸去。这个男人总是能轻易看穿她的心思。
车厢门被轻轻敲响,副官端着一壶新沏的龙井进来:“参谋,还有半小时就到苏州了。”
陆靳点点头,待副官退下后,亲自为绣贞斟了一杯茶:“尝尝,这是今年的明前龙井。”
绣贞接过茶杯,茶香氤氲中,她忍不住问:“我们到底去南京做什么?”
陆靳慢条斯理地为自己也斟了一杯:“见几个人,办几件事。”
这般敷衍的回答让绣贞有些气闷:“与我父亲有关吗?”
陆靳抬眸看她,镜片后的目光深邃难测:“你很在意这个?”
“他是我父亲。”绣贞握紧茶杯,“我自然在意。”
车厢内陷入短暂的沉默,只有车轮与铁轨碰撞的规律声响。
“绣贞,”陆靳忽然唤她的名字,声音低沉,“到了南京,无论见到什么人,听到什么话,都不要轻举妄动。”
他的语气异常严肃,绣贞不由得心中一紧:“什么意思?”
陆靳却没有回答,只道:“记住我的话便是。”
火车在苏州站短暂停留后,继续向南京驶去。绣贞心事重重,再也无心欣赏窗外风景。
午后,列车抵达南京下关车站。
站台上早已有车辆等候。让绣贞意外的是,来接站的不是军政府的人,而是一个身着深色中山装、戴着圆框眼镜的中年男子。
“陆参谋,一路辛苦。”男子上前与陆靳握手,目光不经意地扫过绣贞,带着审视的意味。
“李秘书久等了。”陆靳微微颔首,侧身介绍,“这位是沈小姐。”
李秘书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恢复如常:“沈小姐,幸会。”
寒暄间,绣贞注意到站台另一侧有几个形迹可疑的人,看似在等车,目光却不时瞟向他们这边。她下意识地向陆靳靠近一步。
陆靳显然也注意到了,却不动声色,只对李秘书道:“我们先去饭店吧。”
车子驶过南京街道,梧桐落叶纷飞。绣贞望着窗外的街景,忽然想起小时候随父亲来南京的情景。那时母亲尚在,一家三口其乐融融,何曾想过会有今日。
“累了?”陆靳的声音打断她的思绪。
绣贞摇摇头,忽然注意到车子行驶的方向并非往繁华的市中心,而是朝着城东而去。
“我们不去酒店吗?”
陆靳看着窗外:“先去见个人。”
车子最终在一处僻静的宅邸前停下。青砖灰瓦,朱漆大门,门楣上悬着一块匾额,上书“澹园”二字。
李秘书上前叩门,一个老仆开门迎客。园内亭台楼阁,小桥流水,颇有几分苏州园林的韵味。
三人在客厅落座,老仆奉上茶点后便退下了。不多时,内间传来脚步声,一个身着藏青色长袍的老者拄着拐杖走了出来。
“陆贤侄,久违了。”老者声音洪亮,目光炯炯有神。
陆靳起身行礼:“赵老身体可好?”
“老骨头,还硬朗着。”老者笑着摆手,目光落在绣贞身上,“这位是?”
“沈世钧的女儿,绣贞。”陆靳介绍道。
老者眼中精光一闪:“原来是沈家的丫头。你父亲可好?”
绣贞起身行礼:“多谢赵老关心,家父...尚好。”
老者点点头,示意他们坐下:“世钧的事,我听说了。可惜,可惜啊。”
陆靳接过话头:“赵老在商界德高望重,对沈家的事想必有所了解。今日冒昧来访,就是想请教赵老,可知当年沈家与三井商社的往来,有何异常之处?”
绣贞的心提了起来,紧张地看着赵老。
老者沉吟片刻,缓缓道:“沈家与三井的合作,始于民国二十二年。起初只是普通的丝绸贸易,后来扩展到其他领域。世钧为人谨慎,按理说不该卷入军火走私这等事。”
“可有可疑之人从中作梗?”陆靳问。
赵老眯起眼睛,手指轻轻敲着桌面:“说起来,倒是有一个人值得注意。此人名叫周慕云,曾是沈家的经理,后来不知何故离开了沈家,转而投靠了白家。”
白家!绣贞心中一震,想起顾维雄信中的警告。
陆靳与赵老交换了一个眼神,继续问道:“这个周慕云,现在何处?”
“据说在南京。”赵老压低声音,“不过,此人行踪诡秘,很少公开露面。”
谈话持续了一个多小时。离开澹园时,绣贞心事重重。
车上,她忍不住问陆靳:“那个周慕云,是关键人物吗?”
陆靳没有直接回答,只道:“很多事情,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
回到下榻的中央饭店,已是傍晚时分。饭店是西洋风格,气派非凡。他们的房间在顶层,是一个套间,窗外可以俯瞰玄武湖美景。
“今晚好好休息。”陆靳将绣贞送到房间门口,“明日我带你去个地方。”
“去哪里?”
陆靳却卖了个关子:“明日便知。”
晚膳后,绣贞借口疲倦,早早回了房间。她站在窗前,望着夜色中的玄武湖,湖面波光粼粼,倒映着岸边的灯火。
忽然,她注意到楼下花园里有两个人影在低声交谈。其中一个是陆靳,另一个...
绣贞眯起眼睛仔细辨认,竟是日间在车站见过的李秘书。两人的谈话似乎不太愉快,陆靳的脸色在灯光下显得格外冷峻。
她在窗边守了许久,直到陆靳转身往回走,才慌忙拉上窗帘。
一夜无眠。
第二天清晨,绣贞被敲门声惊醒。开门一看,是饭店的服务生,手中捧着一个精美的礼盒。
“沈小姐,这是陆先生吩咐送来的。”
绣贞打开礼盒,里面是一件湖蓝色丝绒旗袍,领口镶嵌着珍珠,华贵非常。还有一张字条:“换上衣服,一小时后出发。”
她犹豫片刻,还是换上了那件旗袍。镜中的她,在湖蓝色的衬托下,肌肤胜雪,眉目如画,却带着几分不属于这个年纪的沧桑。
陆靳见到她时,眼中闪过一丝惊艳,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很适合你。”
“今天要去哪里?”绣贞问。
“总统府,一个晚宴。”陆靳整理着袖口,语气平淡。
绣贞怔住了:“总统府?”
“不错。”陆靳看向她,“今晚的宴会很重要,来的都是南京政府的要员。你只需跟在我身边,少说话,多观察。”
绣贞心中疑窦丛生,陆靳带她来南京,果然不只是为了父亲的案子。参加这样的宴会,他究竟有何目的?
傍晚时分,他们乘车前往总统府。车子穿过重重警卫,最终在一栋西式建筑前停下。
宴会厅内灯火辉煌,衣香鬓影。身着戎装的军官、西装革履的政要、珠光宝气的贵妇,构成了一幅繁华浮世绘。
陆靳一进场,便有不少人上前寒暄,他游刃有余地周旋其间,时而英语,时而法语,谈笑风生,与平日判若两人。
绣贞挽着他的手臂,保持着得体的微笑,心中却暗暗留意着四周。她注意到,有几个日本军官也在场,正与几个中国官员交谈甚欢。
“陆参谋,这位是?”一个身着戎装、肩扛上将星的中年男子走了过来。
陆靳微微躬身:“陈部长,这位是沈绣贞小姐。”
陈部长的目光在绣贞脸上停留片刻,意味深长地笑了:“原来是沈小姐,久仰。”
这话说得蹊跷,绣贞心中不安,却只能微笑还礼。
寒暄过后,陆靳带着绣贞走向露台。夜风微凉,吹散了宴会厅内的燥热。
“那个陈部长,他认识我?”绣贞忍不住问。
陆靳点燃一支烟,烟雾缭绕中,他的面容有些模糊:“财政部长陈光甫,与你父亲有过节。”
绣贞的心沉了下去。她想起父亲曾经提起过,在生意上与陈光甫有过摩擦。难道...
“我父亲的案子,与他有关?”
陆靳没有直接回答,只道:“南京的水很深,牵一发而动全身。”
正说着,一个侍者走了过来,递给陆靳一张字条。他看了一眼,脸色微变。
“我有些事要处理,你在这里等我,不要乱走。”陆靳说完,便匆匆离去。
绣贞独自站在露台上,心中忐忑。她望着宴会厅内觥筹交错的人群,忽然觉得自己像个局外人,被卷入一个巨大的漩涡,却看不清方向。
“沈小姐?”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绣贞转身,竟看见了程致远。他穿着一身深色西装,戴着金丝眼镜,比在圣约翰时多了几分成熟稳重。
“程学长?”绣贞又惊又喜,“你怎么在这里?”
程致远微微一笑:“我调来南京教育部工作了。倒是你...”他的目光落在她华贵的旗袍上,眼神复杂,“你怎么会和陆参谋在一起?”
绣贞一时不知该如何解释,只得含糊道:“说来话长。”
程致远看了看四周,压低声音:“绣贞,我知道沈伯伯的事。你若有什么难处,可以告诉我,或许我能帮忙。”
他的关心让绣贞心中一暖,但她想起陆靳的警告,只能摇摇头:“谢谢学长,但我现在很好。”
程致远显然不信,还要再说什么,却被一个声音打断。
“绣贞。”陆靳不知何时回来了,面色不豫。他的目光在程致远身上停留片刻,带着明显的敌意。
程致远不卑不亢地行礼:“陆参谋。”
陆靳没有理会他,径直走到绣贞身边,握住她的手:“我们该回去了。”
他的手心很凉,握得却很紧。绣贞只得向程致远歉意地点头告别。
回程的车上,气氛凝重。陆靳一直沉默着,面色阴沉。
“你和程致远很熟?”他终于开口,声音冷硬。
“我说过,他是我在圣约翰时的老师。”绣贞答。
陆靳冷笑:“只是老师?”
绣贞有些恼了:“你这是什么意思?”
陆靳猛地踩下刹车,车子在路边停下。他转过头,眼神锐利如刀:“我警告过你,不要与不相干的人来往。”
“程学长不是不相干的人!”绣贞忍不住反驳,“他是我父亲的学生,对我们沈家一直很关心!”
“关心?”陆靳嗤笑,“你以为他是真心关心你?绣贞,你太天真了。在这个圈子里,没有人会无缘无故地对你好。”
他的话像一盆冷水,浇在绣贞心上。她咬着唇,倔强地别开脸:“至少他不会像你一样,强取豪夺,乘人之危!”
话一出口,绣贞就后悔了。车厢内的空气瞬间凝固。
陆靳的眼神暗沉如夜,他缓缓凑近,手指轻轻抬起她的下巴:“强取豪夺?乘人之危?原来你是这么看我的。”
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危险的气息。绣贞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那我告诉你,沈绣贞,”他的唇几乎贴上她的耳垂,“这个世界本就是弱肉强食。若不是我,你和你父亲早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绣贞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那你为何要帮我?为何不让我自生自灭?”
陆靳凝视着她泪眼朦胧的模样,许久,才轻叹一声:“因为你是我的。”
这句话不像告白,更像是一种宣示。绣贞怔怔地看着他,忽然觉得眼前的男人像个谜,她永远也看不透。
回到饭店,绣贞径直回到自己房间,反锁了门。她脱下那件华贵的旗袍,扔在一边,仿佛那上面沾着什么不洁的东西。
夜深了,她躺在床上,却毫无睡意。今日在宴会上见到的一切,程致远的突然出现,陆靳的异常反应,都让她心神不宁。
忽然,她听见隔壁房间有动静。陆靳的房间与她的只有一墙之隔,此时似乎有人在里面谈话。
绣贞轻轻走到墙边,将耳朵贴在墙上。隔音很好,只能断断续续地听到几个词:“...周慕云...白家...日本人...”
她心中一动,悄悄打开房门,溜到走廊上。陆靳的房门虚掩着,里面传来他压低的声音:“...必须尽快找到他,否则...”
绣贞屏住呼吸,想听得更清楚些,却不慎踩到了地板的一处缝隙,发出轻微的声响。
门内的谈话声戛然而止。绣贞慌忙退回自己房间,刚关上门,就听见隔壁房门打开的声音。
她的心怦怦直跳,赶紧躺回床上,假装睡着。
过了一会儿,她听见自己的房门被轻轻推开。脚步声缓缓靠近,最终停在她的床边。
绣贞紧闭双眼,努力保持平稳的呼吸。她能感觉到陆靳的目光落在她脸上,久久没有移开。
忽然,一只微凉的手轻轻抚过她的脸颊,动作轻柔得让她几乎要颤抖。
“绣贞...”他低声唤她的名字,声音里带着她从未听过的复杂情绪,“我该拿你怎么办...”
这句话轻得像叹息,却重重地敲在绣贞心上。她强忍着睁眼的冲动,直到听见脚步声远去,房门被轻轻关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