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足的第三日,绣贞坐在窗前,望着庭院里那棵梧桐树出神。
叶片已经开始泛黄,风一吹就簌簌地落,在地上铺了薄薄的一层。周妈说,这是上海难得的晴日,秋高气爽,该出去走走才是。可绣贞知道,那扇铁门对她而言,已是不可逾越的界限。
“沈小姐,参谋让人送了些新书来。”周妈抱着一摞书走进来,轻轻放在桌上。
绣贞瞥了一眼,都是些时下流行的译本小说,还有几本英文诗集。陆靳倒是了解她的喜好,知道她在圣约翰念的是英国文学。
“放着吧。”她淡淡道,目光又转向窗外。
周妈欲言又止,最终还是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绣贞起身走到书桌前,随手翻开最上面的一本《呼啸山庄》。扉页上有一行刚劲有力的字迹:“愿此书能解你烦闷。”
她猛地合上书,像是被烫到一般。这算什么?打一巴掌给个甜枣?他一面囚禁她,一面又做出这般体贴的姿态,当真可笑。
午后,绣贞小憩醒来,听见楼下有说话声。她轻轻走到楼梯转角,隐在阴影里向下望去。
陆靳正与一个身着长衫的中年男子交谈,那人背对着她,看不清面容。
“...务必尽快找到下落,活要见人,死要见尸。”陆靳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字字清晰。
“参谋放心,已经有些眉目了。”长衫男子答道,“只是对方很谨慎,每次接头都换人。”
陆靳沉吟片刻:“加派人手,不惜代价。”
“是。”
绣贞的心跳骤然加快。他们在找谁?莫非与父亲的案子有关?她屏住呼吸,想听得更仔细些,却不慎碰倒了转角处的花瓶。
“谁?”陆靳厉声喝道。
绣贞只得走出来,装作刚睡醒的模样:“是我。”
陆靳的眼神锐利如刀,在她脸上停留片刻,方才对那长衫男子使了个眼色。那人会意,立即告辞离去。
“偷听不是淑女该有的行为。”陆靳踱步上前,目光审视着她。
绣贞强作镇定:“我只是刚睡醒,听见下面有动静,下来看看。”
陆靳显然不信,却也没再追问,只道:“既然下来了,就陪我喝杯茶吧。”
绣贞只得跟着他走进客厅。周妈已经备好了茶点,是英式红茶和她最爱吃的杏仁糕。
陆靳亲自为她斟茶,动作优雅从容:“这几日闷坏了吧?”
绣贞接过茶杯,指尖不经意间触到他的,微微一颤:“还好,看看书,做做针线,倒也清净。”
“是吗?”陆靳挑眉,“我还以为,以你的性子,定会想方设法逃出去。”
绣贞的手紧了紧,茶杯中的涟漪暴露了她的心绪:“我答应过你,不会逃。”
陆靳轻笑,那笑声里带着几分嘲弄:“沈绣贞,你可知我最讨厌什么人?”
绣贞抬眸看他。
“说谎的人。”他的眼神骤然转冷,“你昨日让周妈去邮局寄信,是写给谁的?”
绣贞的心猛地一沉。她确实偷偷写了一封信给顾维雄,想请他帮忙打听父亲的下落,没想到还是被陆靳发现了。
“我...我只是给顾叔叔报个平安。”她勉强解释。
陆靳从怀中取出一封信,正是她昨日交给周妈的那封:“报平安需要写三页纸?还需要用密写药水?”
绣贞的脸色瞬间惨白。他连密写药水都知道?
“我...我只是想请顾叔叔帮忙...”
“帮忙什么?”陆靳打断她,“帮忙救你父亲?还是帮忙对付我?”
他的声音并不大,却带着慑人的气势。绣贞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却被沙发挡住了去路。
“绣贞,你太让我失望了。”陆靳缓缓起身,逼近她,“我以为经过上次,你已经学乖了。”
绣贞咬紧下唇,倔强地迎上他的目光:“你囚禁我,监视我,连我写信的自由都要剥夺,难道我还要感激你不成?”
陆靳的眼神一暗,突然伸手扣住她的手腕:“你以为我是在与你玩游戏?”
他的力道很大,捏得她生疼。绣贞强忍着不叫出声,眼眶却已经红了。
“我告诉你,沈绣贞,现在有多少人盯着沈家,盯着你?若不是我护着,你早就被人啃得骨头都不剩了!”他的声音里带着压抑的怒气,“你父亲的事远比你想象的要复杂,你这些自作聪明的小动作,只会害人害己!”
绣贞怔住了。她从未见过陆靳如此情绪外露的样子,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眼睛里,此刻翻涌着她看不懂的暗潮。
“你...你什么意思?”
陆靳松开她的手,转身背对着她:“意思就是,乖乖待在这里,别给我添乱。”
他大步离去,留下绣贞一人呆立原地。
晚膳时分,陆靳没有回来。绣贞独自用了饭,回到房间后,却是坐立难安。
陆靳的话在她脑中反复回响。父亲的事远比他想象的要复杂?难道其中另有隐情?
她想起今日在楼梯转角听到的对话,陆靳派人去找谁?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这般狠厉的语气,不似作假。
夜深了,绣贞仍无睡意。她披了件外衣,轻轻推开房门,想到花园里走走。
三楼的走廊静悄悄的,只有她轻微的脚步声。经过陆靳的书房时,她注意到门缝里透出微弱的光线。
他回来了?
绣贞犹豫片刻,还是忍不住凑近门缝。书房里,陆靳正站在窗前讲电话,声音透过门板隐隐传来。
“...确定是日本人做的?”他的语气凝重,“好,继续盯着,有消息立刻回报。”
日本人?绣贞的心猛地一跳。父亲的案子不是与日本商社有关吗?怎么陆靳也在查日本人?
她还想再听,却不慎踩到了地板的一处缝隙,发出轻微的声响。
书房里的说话声戛然而止。绣贞慌忙后退,却已经来不及了。门被猛地拉开,陆靳站在门口,面色阴沉。
“又是你。”他的声音冷得像冰。
绣贞张了张嘴,却不知该如何解释。
陆靳一把将她拉进书房,反手锁上门:“沈绣贞,你就这么不听话?”
“我...我只是路过...”绣贞心虚地别开眼。
“路过?”陆靳冷笑,“凑在门缝上路过?”
绣贞无言以对,只能低着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陆靳盯着她看了许久,突然叹了口气:“你就这么不信任我?”
这一声叹息里,竟带着几分疲惫。绣贞惊讶地抬头,对上他复杂的目光。
“我...”她不知该说什么。
陆靳走到书桌前,从抽屉里取出一份文件,递给她:“看看吧。”
绣贞迟疑地接过,翻开一看,顿时愣住了。这是一份调查报告,详细记录了父亲与日本三井商社的往来,其中重点标注了几笔可疑的交易。
“这是...”
“你父亲是被人陷害的。”陆靳直截了当地说,“有人利用他的商船走私军火,再嫁祸给他。”
绣贞的手开始发抖:“是谁?”
“还在查。”陆靳点燃一支烟,烟雾缭绕中,他的面容有些模糊,“对方很谨慎,线索总是断在关键处。”
绣贞紧紧攥着那份报告,指尖泛白:“你...你一直在查这个?”
“不然呢?”陆靳瞥了她一眼,“你以为我整天无所事事,只知道囚禁你?”
绣贞的脸红了。她确实这么想过。
“为什么...”她轻声问,“为什么不告诉我?”
陆靳吐出一口烟圈,眼神深邃:“告诉你,好让你继续自作主张,打草惊蛇?”
绣贞哑口无言。
“绣贞,”陆靳第一次用这样温和的语气叫她的名字,“我知道你担心你父亲,但这件事远比你想象的复杂。对方势力很大,连我都不能轻举妄动。”
“是...日本人吗?”绣贞想起刚才听到的电话。
陆靳的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又恢复了平静:“不止。”
他走到她面前,轻轻抬起她的下巴:“现在你明白了?我不是你的敌人,至少在这件事上,我们的目标是一致的。”
他的指尖温热,与往日的冰冷截然不同。绣贞怔怔地看着他,第一次在这个男人眼中看到了真诚。
“那...我父亲他现在...”
“他很安全。”陆靳松开手,“在我查清真相之前,他会一直安全。”
绣贞的心稍稍安定了一些。她看着手中的调查报告,又看向陆靳,心中五味杂陈。
这些日子以来,她一直视他为仇敌,恨他乘人之危,强取豪夺。却没想到,他暗中一直在调查真相。
“为什么...”她忍不住问,“为什么要帮我?”
陆靳转身走向窗前,背影在灯光下显得格外挺拔:“我说过,你现在是我的女人。”
这个答案并不能让绣贞满意,但她知道,再问下去也不会得到更多的解释。
“我...我可以帮忙。”她鼓起勇气说,“我对父亲的生意很了解,也许能看出一些你们忽略的细节。”
陆靳回过头,眼神复杂:“你最该做的,就是保护好自己。”
“可是...”
“没有可是。”他的语气不容置疑,“回房去吧,很晚了。”
绣贞知道再争辩也无益,只得默默转身离开。走到门口时,她忽然停下脚步,轻声道:“谢谢。”
陆靳没有回应,但她看见他的背影微微一顿。
这一夜,绣贞睡得格外安稳。虽然前途未卜,但至少她知道了,陆靳并非全然冷血,父亲也还有希望。
第二天清晨,绣贞早早起床,特意选了一件藕荷色绣玉兰的旗袍,衬得她气色好了许多。
下楼时,陆靳已经坐在餐桌前看报。见她进来,他抬眸看了一眼,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片刻。
“今日气色不错。”他淡淡道,又低头继续看报。
绣贞在他对面坐下:“睡得好罢了。”
周妈端上早餐,今日是中式的清粥小菜,都是绣贞喜欢的口味。
用过早膳,陆靳放下报纸,对绣贞道:“今日我要去南京一趟,三日后回来。”
绣贞一怔:“去南京?”
“公务。”他简短地回答,起身整理了一下军装,“我不在的这几日,你乖乖待在家里,不要外出。”
又是禁足。但这一次,绣贞没有反驳,只轻轻点头:“好。”
陆靳似乎对她的顺从有些意外,多看了她一眼,却没再说什么。
送走陆靳后,绣贞回到房间,心中却开始盘算。陆靳去南京,是否与父亲的案子有关?她想起昨夜那份调查报告,其中提到几个关键证人都在南京。
或许,这是一个机会。
午后,绣贞以想要些绣线为由,请周妈去街上采购。周妈不疑有他,很快便出门了。
绣贞趁机溜进陆靳的书房。这是她第一次单独进入这个空间,房间里的陈设简洁冷硬,一如它的主人。
书桌上整齐地摆放着文件和书籍,绣贞小心翼翼地翻看,希望能找到更多关于父亲案子的线索。
在一个上锁的抽屉里,她发现了一本相册。好奇心驱使下,她用发簪撬开了锁。
相册里大多是陆靳年轻时的照片,有穿着学生装的,有刚入伍时的,还有与一些大人物的合影。绣贞一页页翻看着,忽然停在一张照片上。
那是陆靳与一个年轻女子的合影。女子穿着淡雅的旗袍,眉眼温婉,依偎在陆靳身边,笑靥如花。而陆靳的眼神,是绣贞从未见过的温柔。
照片背面有一行小字:“靳与婉清,民国二十年春。”
婉清...绣贞默念着这个名字,心中莫名一紧。这个女子是谁?为何从未听人提起过?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脚步声。绣贞慌忙将相册放回原处,锁好抽屉,刚站起身,书房门就被推开了。
周妈站在门口,手中拿着采购回来的绣线:“沈小姐,您怎么在这里?”
绣贞强作镇定:“我想找本书看,不知不觉就走到这里来了。”
周妈的眼神有些怀疑,但也没多问,只道:“参谋的书房不喜人进,沈小姐还是回房吧。”
绣贞点点头,跟着周妈走出书房,心中却波涛汹涌。
那个叫婉清的女子是谁?她现在在哪里?陆靳强娶她,是否与这个女子有关?
无数疑问在她脑中盘旋,让她坐立难安。
傍晚时分,天色忽然转阴,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绣贞站在窗前,望着灰蒙蒙的天空,心中也是一片阴霾。
她原本以为,陆靳虽然强势,但至少对她还有几分真心。如今看来,她不过是他用来掩盖过去的工具罢了。
“沈小姐,有您的信。”周妈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绣贞开门接过信,是顾维雄寄来的。她迫不及待地拆开,信中却只有一个简短的消息:“令尊安好,勿念。近日风波未平,谨慎行事。”
这封信来得蹊跷。顾维雄明知她的信件会被陆靳审查,为何还要冒险寄来这样一封信?除非...他有重要消息要传达,又不能明说。
绣贞将信纸对着灯光仔细查看,果然在边缘处发现了一行用密写药水写的字:“小心白家。”
白家?绣贞的心猛地一沉。是白凤兰的家?财政司白司长?
她想起那日白凤兰嚣张的模样,难道白家与父亲的案子有关?
夜色渐深,雨越下越大。绣贞躺在床上,辗转反侧。陆靳的离去,相册中的女子,顾维雄的警告...这一切像一团乱麻,缠绕在她心头。
窗外忽然闪过一道车灯,绣贞警觉地坐起身。这么晚了,会是谁?
她轻轻走到窗边,掀开窗帘一角向下望去。一辆黑色轿车停在公馆门口,一个熟悉的身影从车上下来,是陆靳的副官。
他不是随陆靳去南京了吗?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绣贞心中疑窦丛生,悄悄走出房间,想听得更清楚些。
楼下,副官正与周妈低声交谈:“...参谋临时改变行程,明日就回。他让我先回来准备些东西。”
“这么急?”周妈的声音带着惊讶,“是出什么事了吗?”
“不该问的别问。”副官语气严肃,“按吩咐做就是。”
绣贞悄悄退回房间,心中不安更甚。陆靳突然改变行程,定是出了什么变故。是与父亲的案子有关,还是与那个叫婉清的女子有关?
这一夜,绣贞几乎未眠。天快亮时,她才迷迷糊糊睡去,梦中尽是陆靳与那个温婉女子相携离去的背影。
清晨,她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
“沈小姐,快起床!”周妈的声音带着罕见的慌张,“参谋回来了,要见您!”
绣贞的心猛地一跳。他果然提前回来了。
她匆匆梳洗,换上一件月白色旗袍,努力平复心绪,这才走下楼。
陆靳站在客厅中央,一身风尘仆仆,面色冷峻。见到绣贞,他锐利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突然开口:
“收拾东西,我们马上去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