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靳的黑色轿车在清晨的薄雾中穿行。
绣贞坐在后座,身旁是那个让她又惧又恨的男人。他今日换了便装,深灰色西装衬得他肩宽腰窄,少了几分军人的凌厉,多了几分商贾的儒雅。若不是深知他的手段,绣贞几乎要以为他真是个温文尔雅的绅士。
“紧张?”陆靳忽然开口,目光仍看着窗外。
绣贞攥紧了手中的帕子:“许久未见父亲,不知他...可还安好。”
陆靳转过头,深邃的眼眸在她脸上停留片刻:“放心,我既答应让你见他,自然不会让他受委屈。”
这话说得轻描淡写,绣贞却听出了其中的深意——他能让父亲不受委屈,也能让父亲生不如死。
车子最终停在一栋西式建筑前,并非绣贞想象中的监狱,而是一处看似普通的公寓楼。两个身着便衣的男子早已等在门口,见陆靳下车,立即上前行礼。
“人在上面?”陆靳理了理袖口,语气平淡。
“是,按您的吩咐,一切都安排好了。”
绣贞跟着陆靳走进公寓,心中满是疑惑。这地方干净整洁,甚至称得上舒适,与她想象中的牢狱之灾相去甚远。
三楼的一间公寓门前,守卫替他们开了门。客厅里,沈世钧正坐在沙发上读报,听见动静抬起头来。
“父亲!”绣贞几乎是扑了过去。
沈世钧放下报纸,露出一个疲惫的笑容:“绣贞,你来了。”
不过半月不见,父亲像是老了十岁。虽衣着整洁,面色却苍白得厉害,眼角的皱纹也深了许多。绣贞强忍着泪水,仔细端详着父亲:“您...您还好吗?”
“好,都好。”沈世钧拍拍她的手,目光却越过她,看向站在门口的陆靳,“陆参谋,多谢你让我父女相见。”
陆靳缓步走进来,在父女对面的单人沙发上坐下:“沈先生客气了,如今我们已是一家人,这些都是应该的。”
沈世钧的脸色微微一变,握着绣贞的手紧了紧:“是,一家人。”
绣贞察觉到了父亲语气中的异样,却不敢多问。
“绣贞,去给父亲倒杯茶。”沈世钧忽然说。
绣贞会意,知道父亲是有话要单独对陆靳说。她起身走向厨房,却故意放慢脚步,留心听着客厅里的对话。
“陆参谋,我沈世钧一生行事,自问对得起天地良心。”沈世钧的声音压得很低,“那批货,我根本不知情。”
陆靳轻笑:“沈先生,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证据确凿,若不是我周旋,你现在已经在特别法庭的被告席上了。”
“你...”沈世钧似乎想说什么,又忍住了,“绣贞是无辜的,还请你善待她。”
“这是自然。”陆靳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玩味,“我的女人,我自会好生对待。”
绣贞端着茶回到客厅时,两个男人已经恢复了平静。她将茶杯放在父亲面前,顺势在他身边坐下。
“父亲,家里的事您不必担心,我会处理好的。”绣贞轻声说,“顾叔叔也一直在帮忙。”
沈世钧点点头,眼中满是心疼:“苦了你了。”
“不苦。”绣贞勉强笑了笑,“只要父亲平安,我做什么都愿意。”
陆靳忽然站起身:“时间差不多了,我们该走了。”
绣贞一愣:“这么快?”
“探视有时间限制。”陆靳的语气不容置疑,“况且,沈先生也需要休息。”
沈世钧拍拍绣贞的手:“去吧,听陆参谋的话。”
绣贞依依不舍地起身,跟着陆靳走向门口。在门关上的前一瞬,她回头看了父亲一眼,只见他面色凝重,眼中满是担忧。
回程的路上,车厢里的气氛格外沉闷。
“谢谢你让我见父亲。”绣贞率先打破沉默。
陆靳瞥了她一眼:“不必谢我,这是你应得的。”
应得的?绣贞在心中冷笑,若不是她答应了他的条件,恐怕这辈子都见不到父亲了。
“那栋公寓...”她试探着问,“不是监狱吧?”
陆靳的唇角微扬:“你很聪明。确实,那是我的一处私宅,比监狱舒适得多。”
“为什么?”绣贞不解,“你既然要整垮沈家,为何又要优待我父亲?”
陆靳转过头,目光锐利如刀:“谁说我要整垮沈家?”
绣贞怔住了:“难道不是...”
“沈小姐,你太天真了。”陆靳冷笑,“商场上从来都是弱肉强食,沈家树大招风,即便我不动手,也会有别人。至少在我这里,沈世钧还能保住一条命。”
这话说得冠冕堂皇,绣贞却听出了其中的深意——他要的不是沈家的覆灭,而是沈家的臣服。
车子驶回陆公馆时,周妈早已等在门口。
“参谋,方才司令部来电话,请您尽快回去一趟。”周妈接过陆靳的外套,低声汇报。
陆靳点点头,转向绣贞:“我晚上有应酬,不必等我。”
绣贞巴不得他不在,面上却要装出温顺的样子:“好。”
目送陆靳的车子离去,绣贞这才松了口气。她回到三楼房间,站在窗前发呆。父亲虽然暂时安全,但终究还是在陆靳的控制之下。这场交易,她付出了一切,却只换来了父亲有限的自由。
午饭后,绣贞向周妈要了些布料和针线,说是想做些女红打发时间。周妈不疑有他,很快送来了她需要的东西。
绣贞关上门,坐在窗前开始刺绣。她绣的是一对鸳鸯,针脚细密,色彩淡雅。这是母亲教她的第一样绣活,说是女子出嫁时必备的嫁妆。
想到母亲,绣贞的眼眶又湿了。若是母亲还在世,看到她现在这般境地,该有多心疼?
傍晚时分,绣贞正在用晚饭,忽然听见楼下传来动静。她以为是陆靳回来了,心中一惊,却听见一个陌生的女声。
“靳哥哥呢?我要见靳哥哥!”
绣贞放下筷子,走到楼梯口向下望去。只见一个身着粉色洋装的年轻女子站在客厅里,正对着周妈发脾气。
“白小姐,参谋真的不在。”周妈陪着笑脸,“要不您明天再来?”
“我不信!”那女子跺跺脚,“定是那个沈绣贞把他藏起来了!让她出来见我!”
绣贞心中了然,这恐怕是陆靳的某位红颜知己。她整理了一下衣襟,缓步走下楼梯。
“这位小姐,找我有事?”
那女子闻声回头,一双杏眼将绣贞上下打量一番,眼中满是敌意:“你就是沈绣贞?”
“正是。”绣贞微微一笑,“不知小姐如何称呼?”
“我是白凤兰,财政司白司长的女儿。”女子昂着头,像只骄傲的孔雀,“我和靳哥哥从小一起长大,感情最好。”
绣贞点点头:“白小姐幸会。陆参谋确实不在,你若有事,我可以代为转告。”
白凤兰冷哼一声:“别以为靳哥哥把你接进来,你就是这里的女主人了!我告诉你,他不过是一时新鲜,等玩腻了,自然会把你赶出去!”
这话说得难听,周妈在一旁听得直皱眉。绣贞却面不改色:“白小姐说笑了,我从未想过要做这里的女主人。”
“你...”白凤兰还要说什么,门外忽然传来汽车声。
陆靳大步走进来,见客厅里的情形,眉头微皱:“凤兰?你怎么来了?”
白凤兰立刻换上一副委屈的表情,扑过去挽住陆靳的手臂:“靳哥哥,你可回来了!我等你好久了!”
陆靳不动声色地抽出手臂:“找我有事?”
“我爹地说晚上请你去家里吃饭,你都答应好久了。”白凤兰撒娇道,“今天正好有空,我就来找你了。”
陆靳的目光扫过绣贞,见她安静地站在一旁,便对白凤兰说:“今日不便,改日吧。”
白凤兰的脸色顿时变了:“是因为她吗?靳哥哥,你为了这么一个女人,连我爹地的邀约都要推掉?”
“凤兰!”陆靳的语气冷了下来,“注意你的言辞。”
白凤兰眼圈一红,狠狠瞪了绣贞一眼,转身跑了出去。
客厅里顿时安静下来。陆靳揉了揉眉心,对周妈说:“准备开饭吧。”
晚饭时,两人相对无言。绣贞低头默默吃着,心里却想着白凤兰的话。她说得没错,陆靳对她不过是一时新鲜,等玩腻了,自然会把她赶出去。到那时,父亲又该如何?
“在想什么?”陆靳忽然问。
绣贞抬头,对上他探究的目光:“没什么。”
陆靳放下筷子,直视着她:“白凤兰的话,你不必放在心上。”
绣贞微微一笑:“白小姐天真烂漫,我不会与她计较。”
陆靳的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似乎没料到她会如此大度。他盯着她看了片刻,忽然说:“今晚我要处理公务,就在书房歇下了。”
绣贞心中暗喜,面上却要装出失落的样子:“好。”
夜深人静,绣贞躺在床上,却毫无睡意。她想起今日见父亲时,他欲言又止的模样;想起白凤兰充满敌意的眼神;想起陆靳那双仿佛能看透人心的眼睛。
这一切都让她感到不安。
忽然,她听见门外有轻微的响动。绣贞立刻屏住呼吸,仔细倾听。是脚步声,很轻,却确实在向她房门靠近。
她的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是陆靳?他改变主意了?
脚步声在门前停住,绣贞紧张得手心冒汗。然而,预想中的敲门声并没有响起,那脚步声停留片刻,又渐渐远去了。
绣贞长长舒了口气,却又有一种说不清的失落。这一夜,她辗转反侧,直到天快亮时才迷迷糊糊睡去。
次日清晨,绣贞被一阵鸟鸣声唤醒。她梳洗后下楼,发现陆靳已经坐在餐桌前看报了。
“睡得可好?”他头也不抬地问。
绣贞在他对面坐下:“还好。”
周妈端上早餐,是西式的煎蛋和吐司。陆靳放下报纸,开始用餐。他的动作优雅从容,处处透着良好的教养,与那个强势霸道的军阀判若两人。
“今日有什么安排?”陆靳忽然问。
绣贞一愣:“做些针线活罢了。”
“整日闷在家里也不好。”陆靳喝了口咖啡,“让周妈陪你去街上走走,添置些新衣。”
绣贞心中一动。这可是她探查外界情况的好机会。
“好。”她轻声应道。
早饭后,陆靳便出门了。绣贞回房换了件素雅的旗袍,带着周妈出了门。
陆公馆的司机将她们送到南京路上最繁华的百货公司。绣贞心不在焉地挑选着衣料,目光却不时瞟向窗外。
“周妈,我去一下洗手间。”绣贞寻了个借口,悄悄向百货公司的后门溜去。
她记得这栋百货公司后门对着一条小巷,穿过去就是电报局。若是能趁机给顾叔叔发个电报...
然而,她刚走到后门,就看见两个熟悉的身影——是陆靳的副官。
“沈小姐,需要帮忙吗?”其中一人客气地问,眼神却带着警告。
绣贞的心沉了下去。原来陆靳早有防备,所谓的出门逛街,也不过是换个地方囚禁她罢了。
“不必,我走错了。”她勉强笑了笑,转身往回走。
回到百货公司内,绣贞已无心购物。她随意选了几块料子,便催促周妈回去。
回程的路上,绣贞望着车窗外熙熙攘攘的人群,忽然感到一阵绝望。在这个繁华的大都市里,她竟找不到一丝逃脱的可能。
车子经过外滩时,绣贞看见了那栋熟悉的建筑——沈氏企业大楼。曾经,那里是父亲办公的地方,如今却已物是人非。
“停车!”她忽然喊道。
司机下意识地踩了刹车。绣贞推开车门,快步向大楼走去。
“沈小姐!”周妈急忙跟上。
绣贞不顾周妈的呼喊,径直走进大楼。前台还是那个熟悉的面孔,见到绣贞,立刻站起身:“二小姐!”
“张经理在吗?”绣贞问。
“在,在的!”前台连忙点头,“我这就通知他。”
绣贞乘电梯上楼,来到父亲曾经的办公室。张经理早已等在门口,见到绣贞,眼中满是惊喜:“二小姐,您可算来了!”
“张叔,公司现在情况如何?”绣贞急切地问。
张经理叹了口气:“不太好。自从董事长出事,很多合作方都终止了合同。银行也在催还贷款,若是月底还不上,恐怕...”
绣贞的心沉了下去:“需要多少?”
“至少五十万大洋。”张经理压低声音,“二小姐,我知道这不合适,但若是您能请陆参谋帮忙...”
绣贞苦笑。请陆靳帮忙?那无异于与虎谋皮。
“我知道了。”她点点头,“我会想办法的。”
离开沈氏企业时,绣贞的心情更加沉重。父亲一生的心血,眼看就要毁于一旦,她却无能为力。
回到陆公馆,天色已晚。绣贞疲惫地走上三楼,却意外地发现陆靳站在她房间门口。
“去哪里了?”他问,语气平静无波。
绣贞心中一惊,强作镇定:“去百货公司买了些衣料。”
陆靳的目光落在她空空如也的手上:“买的衣料呢?”
绣贞这才想起,自己把买的衣料忘在车上了。她张了张嘴,却不知该如何解释。
陆靳的眼神骤然转冷,推开她的房门:“我们谈谈。”
绣贞跟着他走进房间,心中忐忑不安。
“沈绣贞,我给过你自由,可惜你不懂得珍惜。”陆靳的声音像是淬了冰。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绣贞强装镇定。
“不明白?”陆靳逼近一步,“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去沈氏企业见了张经理?”
绣贞的脸色瞬间白了。他怎么会知道?难道...
“你派人跟踪我?”
陆靳的手指轻轻抚过她的脸颊,动作亲昵,眼神却冷得骇人:“我说过,我的东西,不容他人染指。沈氏企业现在是我的产业,你私下会见经理,意欲何为?”
“那是我父亲的心血!”绣贞忍不住反驳,“我只是想知道公司现在的情况!”
“然后呢?”陆靳的手滑到她的颈后,微微用力,“想办法帮你父亲夺回公司?还是找机会向外界求救?”
绣贞感到一阵窒息,不仅是生理上的,更是心理上的。他的掌控无处不在,让她无处可逃。
“我...我只是想帮忙...”她的声音微微发颤。
陆靳松开手,退后一步,冷冷地俯视着她:“既然你不守规矩,那就别怪我无情。从今日起,没有我的允许,你不得踏出陆公馆半步。”
绣贞抬起头,眼中含泪:“你答应过会救我父亲的!”
“我是答应过。”陆靳冷冷道,“但我没答应过让你为所欲为。”
他转身走向门口,在门槛前停下:“记住,沈绣贞,你的顺从,决定着你父亲的命运。”
门被重重关上,绣贞无力地靠在墙上。泪水终于夺眶而出,她却死死咬着唇,不让自己哭出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