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不想去一个地方?”
南林熟练地倾身帮他扯安全带,边扣边问。他的香水味很不一样,是一种生冷的清冽香,侵袭索玛一的鼻子,让他无处可躲。他生生闻着,脑门像贴了薄荷,凉得发麻,让他没法思考,罗林的话就像电流,“刺啦”窜过,他被电得只能点头。
出租车开出去,带着花香的风灌进来,吹散了麻意,索玛一才回味过来,“去哪里?”
“到了就知道了。”罗林的神秘感让索玛一很开心,开心一会儿,说:“我还没有吃早饭呢……”
南林听笑了:“饿不着你。”
索玛一不好意思地红了脸,窗外掠过房子和车,还有满城的花,车里很安静,他别扭地找话题:“昨晚的德式菜不好吃……”
“那不去吃了。”
索玛一没应。南林的余光看见他在咬嘴唇,他犯倔的时候就喜欢这样,“你带我去尝尝,也许合我口味?”
索玛一嘟囔:“不好吃,不带你去吃。”
那倔什么?南林想不明白,随他开心吧,自己都能接受。
南林带他去吃豆花,是南林在办公室听下面的人说起的,中留人来这边开的,南林没吃过,就听着新鲜,想带他来尝尝味道。
一碗豆腐嫩得走一步颤一下,配上各种辣子、葱花、叫不出名字的小料,红油辣椒淋漓,索玛一吃得鼻尖通红——辣红的。
辣得受不了,抬起脸来,张着嘴,嘶嘶吐舌头。眼泪都辣出来了,眼皮晕红,舌头在辣红的唇肉间深红地伸出来卷进去地呼气。
周围的人把眼睛都看直了,南林再也笑不出来,忙拧开水让他喝,拿纸巾擦他红鼻尖浸出的细汗。
索玛一眨眨眼,用手背揩掉眼角溢出来的眼泪,睫毛揩得**地黏在一起,眨一下眼,就像毛笔缀了一笔墨,晕得南林的心像纸浸透了颜色。
“不吃了。”南林说。
索玛一喘着气儿,呼哧着:“还、没、吃、够……”
南林把他的碗拿过来,重新点一份不要辣椒的。
他的食量真的被撑大了,不加辣的吃完,拿眼睛瞅着那碗没有吃完的辣豆花,还知道教育南林:“不能浪费……”
南林:“……”
南林较不过他,让他吃完了。然后那个人被辣得挂着眼泪、红着眼皮跟在他后头走,两人往路边一站,就像南林欺负了他,接收了一路的眼神谴责。
“以后别吃这么辣。”南林跟他说。
索玛一还呼着辣气,舌头打卷:“为、为什么?”
那张本来就丰润的嘴唇被辣得通红,说话时微微张开,不知道是错觉还是真的辣肿了,更加丰满了,唇珠圆润,像被人狠狠蹂躏过。
“我不在,别这样吃。”吃了,要是被人盯上欺负了怎么办?这个人的一举一动太容易让人起坏心思了。
“在、家里、也不行吗?”索玛一问。
家里关起门来,当然想怎么吃怎么吃。南林皱眉,“你家里人……是怎么样的人?”
索玛一没有犹豫的:“很好的人。”
“那……”南林松开那点计较的小心思,“吃一点点辣。一点点。”他强调,“一点点。”
索玛一被他逗乐了,很乖地点头:“好。我们快去你说的‘一个地方’。”
南林就带他去“一个地方”——书店。
一楼密集的书籍,书架高到天花板,有人踩着滑梯在上面找书。索玛一第一次见这么多书,比咖啡馆的书还多,呆在那里,仰着头,傻傻地看。
他觉得罗林好厉害,总能找到他很喜欢的地方。
“谢谢你,罗林。”索玛一扒着书架,一排一排地看,即使他不认识那些书,不知道书里讲的什么,不知道那些字读什么,他还是认真地看,指头扒着书脊,一本一本看过去。
他看得慢,看一排要看十几分钟,平视着的看完了,蹲下去看下面,下面看完了,踮起脚尖去看上面,看到完全看不见,往旁边挪。
他看书,南林看他,偶尔一瞥眼,见别人用古怪的视线看自己,才恍惚想起自己不能总盯着他看,很变态。他尴尬地抽一本书拿在手里看。身前的人挪了两次,他手里的书只象征性地翻了几页。
这样不是办法,南林干脆放下书,去对面的儿童区找书,贝贝还需要认识更多的字,故事书满足不了他,得看一些小学读物。
他翻着书架找最适合贝贝的书,找了几本拿在手里,再找。难得来一次,得多找几本,最好把整个小学时期的读物都找齐,带回去放咖啡馆,让他慢慢看。
倏地,后面响起一声尖叫,然后是嘈杂。
南林回头,那一瞬间,整个书店的东西,书架、书籍、桌椅在他眼里都掠成了模糊的残影,他只看得见飞速滑动的梯子,还有梯子顶端吓到失色的人。
几乎是一秒钟,他丢掉所有东西,疯狂冲过去,不顾横在中央的书桌和椅子,不顾书架,不管不顾的发了疯地冲过去,他的灵魂都飞走了,肉\体肆无忌惮地撞翻一切,扑上去,强行拽住飞速滑动的梯子,硬生生把它卡下来。
椅子上的人被惯性带得整个往下栽,索玛一挥手胡乱地抓,想抓住什么来稳住自己,什么都没抓住。他掉了下去,很快的速度,快得他都不知道怎么呼吸。脑袋里闪电般闪过自己砸在地上变成一滩烂泥的场景,他都理解不了烂泥是什么,只觉得胳膊很痛,非常痛,但屁股很软,腿也很软。
南林抱住了他,掐着他的胳膊,硬生生搂住。他被从天而降的人砸得坐在地上,但是他完整地接住了他,完整的把他的手,他的腰,他的腿,他的脚,整个的圈在怀里,没让他掉在地上。
结结实实坐在地上,坐得南林很久没反应过来,索玛一也没反应过来。直到怀里的人忽然用手圈住他的脖子,紧紧搂住他的脖子,南林才回过神来,灵魂才在这一刻回归了肉\体。
世上唯一的一个花瓶在他面前摔碎,他都没这样紧张后怕过。现在把人安全地抱在怀里,他才发现自己惊出了一身的冷汗,心脏快得压不下去,他不敢想,如果自己站在那里,眼睁睁看着他被梯子带得摔出去会怎么样。
一点不敢想,甚至不敢去回想自己回头看见的那个画面。他那样惊恐地抓住梯子,吓得人失了色,只发得出短促的惊叫,整个人惊惶不安。
隔那么远,梯子滑得那么快,他不知道自己怎么就看清了,清楚得自己都失了魂魄,疯了一样冲过来。
“罗……林……”
他吓哭了,眼泪热乎乎地流进南林的脖子,声音抖得南林差点听不清这个名字。
南林抱着他的手也是软的,跟着他一起抖。
他意识到一件事,自己骗了自己,也骗了杜恩比。他对怀里这个人不仅仅只是一点点喜欢,不仅仅是出于可怜的同情心,他对他不是杜恩比说的那种照料。
心底深处,藏在最阴暗的角落,有出格的感情,越界的念头。
所以他问可不可以在家里吃辣,他都会说不允许的话,家里啊,关起门来吃个辣椒会怎么样,但他就是不想他在自己看不见的地方吃,哪怕是他嘴里很好的家人。
“罗林……”
索玛一死死缠住他,是经历极致害怕后忽然遇到最亲近的人的那种依赖,把整个身体、所有力量全部压在南林身上,手臂搅得紧紧的,双腿夹得紧紧的,像树懒挂紧树,像受惊的考拉躲进育儿袋,南林就是他最安全可靠的盾牌,他死死的,用所有力量依附着,一声一声地叫,“罗林……罗林……罗林,罗林,罗林,罗林……”
南林也一声一声地应他,用发软的手轻轻拍他的背,一遍一遍地顺着,少年单薄的身体在他怀里颤抖,肩胛骨在抖,害怕地打颤,触及到南林手掌的温度,一点一点安静下去,温顺下去,最后整个人柔软在南林怀里,安安静静的,不叫了,也不哭了。
南林像捧水一样拢着他,和他一起安静。他的腿开始痛了,也许是撞到了哪里,也许是为了接住他猛力坐下导致,尾椎骨也疼,被冷硬的地砖大力撞击的。
但都能忍耐,只是没有办法把人抱起来。
周围围了很多人,南林这段时间和他在一起,早被各种眼神练就出一副顽强无敌厚的脸皮,眉眼不动,眼神无波,仿佛那些人不是人。
“对、对不起……”
一个小孩被一个女人拎了过来,提着领子。孩子在女人手里垂着头,像只掐了脖子的鹌鹑怂着。
南林瞥一眼就知道是出了什么事。
怀里的人抬起头来,从脖子里悄悄探出一点眼睛,看见那个孩子,还有周围的人,一下子就慌了,薄薄的脸皮绷不住,臊得通红,快快地松开南林的脖子,从怀里爬起来。
南林撑着书架站起来,书店老板来了,一看见南林,立刻扭头斥责那对母子,母亲扭身就打孩子,孩子抬头撞见南林厉着的脸,像撞到刀口上,猛地一下不知道割伤了哪根可怕的神经,爆发出如洪如灾的嘹亮哭声。
哭得浑身抽搐,眼泪横飞,鼻涕直冒。
索玛一僵住了,他也哭过这么惨……原来嚎哭是这样的……
“闭嘴!”南林厉声呵斥。
索玛一急忙拉住南林的手,小小声地求:“不要……算了……”
“算什么算!”
索玛一抱住他,“别骂他……”
南林窒了一下,低头看这个抱住自己的人,他才哭完,这会儿又要哭了,满脸哀求。
他就这么善良,被人欺负成这样,也要替别人说话?
南林脸色难看。
与此同时,母亲打在孩子身上的巴掌越挥越响,那男孩越哭越凶。
索玛一慌了,不知所措地东张西望,紧紧抓住南林的手臂,指甲几乎陷进肉里,眼泪悄无声息地流,他不出声,就那样被丢弃的小狗一样,慌张地流。
南林的心搅成了一团,扯着人,把人带到车上。
密封的空间,很安静,没了那些人,没了那些事。南林没有帮他擦眼泪,只是问他:“哭什么?”他不觉得他是摔痛了哭。
索玛一张了张嘴,好半天才说:“可怜……”
“哪里可怜了?”南林气得牙疼,“他差点把你弄伤了,你要是掉下去怎么办,会摔断腿,摔断手,那么高,可怜的是你,他哪里可怜了!”
“做错了事,可以和他说……”索玛一抱住南林的手,浑身发抖,“……可以说……可以说,会改……会听话……为什么要打……”
“为什么要打……”
“为什么要打……”
不断地重复,喃喃地重复,垂着脸,低着声,手指仓皇地揪住南林的手指,指尖抓得泛了白。
南林听清楚的瞬间,呼吸都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