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生奢死节
荥阳中牟(今河南郑州中牟县)郊外不远处一个背山临水、绿树掩映下的村庄。
村南不足一里远的地方,东西流向着一条并不怎么宽阔的河,河水漾动着银波,顾自流淌,在仲夏的午后,被一片火辣辣的静谧衬托得没有一点儿生气。
河两岸的坡上,草木倒是生得茂盛,只是这茂盛的草木仿佛生来就是为给羊群做吃食的,枉杀了它自己的绿意盎然和勃勃生机!
南岸、北岸,视野可及的两三个牧羊人,各自按着他们自己觉得最为舒适、最为解暑的方式,陪伴、看管着他们的羊群,他们虽然都相距不远,却谁也不肯和谁去交流,与远处那几个默不作声、头戴斗笠的垂钓者一样,仿佛如果他们多说一句话,哪怕是小声低语,也会惊跑了水中欲待咬钩的鱼儿,也会引得自己强忍着的汗水轰然满身一般……偌大的一个空间氛围里,只有羊群偶尔发出的几声“咩咩”,只有那一片绿得不能再绿的颜色,还在昭示着,这里确实是一个依然有生灵存活的地方。
河北岸高坡处的一棵粗壮垂柳下,默然倚靠着一个放羊人的身影,布衣蓝衫,笠帽遮面,像是在闭目小睡,又像是在把他自己的心绪,陷入到长长的沉思和回忆当中……
是的,每次赶着羊群出来,来到这天高地阔的茫茫旷野,来到这淌着流水的清风徐徐之地,他便总会感到心灵的一次莫名的洗涤,思想的一次莫名的洗礼,和过去,和记忆,和他所遭受过的波折与苦难,做一次面对面的交流,做一次心与心地诀别……
他想到过很多事,很多人:想到他那般温婉良善、那般和他心心相印、惺惺相惜二十余载的妻子杨容姬;想到他还那么小,还在襁褓中咿呀学语就逝去的儿子潘瑜;想到他那般灵动活泼、娇俏可爱、摘走了他心的女儿小金鹿;想到对他那般严厉、苛责,却永远都是他最后,最有力靠山的父亲……想到如今尚在,孤单无助,陪着他奔波、为她担惊受怕的母亲;想到困难时,能向他伸出援手的哥哥和弟弟们;想到落难时,那些帮助过他的、真正的挚友;想到义兄夏侯湛曾经两度来至家中,看望身陷苦痛中的他;想到自己年轻时的那腔热血豪情、那份深情时,他的眼前甚至也会稍稍略过一下昔日墨菡的身影,只是早已被岁月剥离的那般得斑驳,那般得浅淡……
终是缘尽了,一切随风而去!缘还在,则会继续情意牵扯,但他却并不知道,也无从预知,这继续牵扯的情意,会在将来的哪一日、哪一时又被命运突然间夺去,照样地突然间离他而去,而他自己这饱受摧残的身躯、这棵残破的孤木,到最终,也必将会零落成泥,化为乌有,从这物欲的人间永远地消失……
“姑爷,姑爷,快回家去吧,有人来家中送信,说是,说是……”缥缈而又时断时续的思绪,伴着微微的睡意,在烈日徐风中胡乱地徜徉,却突然间被远处一句紧着一句的呼喊声随意打断,“什么事?出了什么事?”
当丫鬟圣莲边呼喊边气喘吁吁地跑到潘岳的身旁切近时,潘岳早已摘下笠帽,从柳树旁站起了身,眉间凝成了一个诧异又担忧的疙瘩,“什么事?圣莲,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姑爷,是您的义兄家里差人送信说,说是您的义兄去世了,这里还有一封您义兄的亲笔书信,那人叮嘱我一定要交到您的手上……”
“啊?……”潘岳惊愣的身躯不由自主地晃了几晃,不由自主地喃喃自语,不由自主地悲声叨念道,“怎么可能?不可能啊?义兄他……他那样雄伟、那样健朗的一个人?他才四十九岁啊?”
潘岳心下这样想着,这样悲着,脚底却早已快跑如风,义兄夏侯湛亲笔留给他的那封信函,在他的手中紧紧地攥着,但他却没有心思立即打开观看,他想到目下他最应该做的,就是马上去看望他的义兄,去给他的义兄奔丧。虽然他不肯也不愿相信,这个不幸的讯息会是真的,可是,唉,……他把羊群留给了圣莲,疾步飞跑着回了家中,匆匆告别母亲一声,便立即跃马赶去了许昌,赶去了他义兄夏侯湛的家。
夏侯湛家中府上悲戚戚、白茫茫的一切,夏侯湛母亲“哭儿”,妻子“哭夫”,两个尚在幼小的儿子孝衣孝袍,哭喊着“爹爹”,跪拜在他灵柩前的一切,令潘岳肝肠俱碎,令潘岳再也不能不信这个突如其来的噩耗,它的的确确是真的,千真万确的,的的确确他眼里、心中,那个英姿盖世,气宇绝伦,傲然如青松肃肃的义兄——夏侯湛,也别他而去了……从此,他将再难觅得高山流水!从此,他的余生将再无知音可诉!从此,任霞光万里,任月朗如昼,任酒香如花海,笔底如流泉,可那个和他诗词相和,心智相通,同作《芙蓉赋》,同游洛阳城的义兄,却再也回不来了!
事情还要回到九年前,回到九年前的华山……
那一日,那一晚,那个枫叶如丹,流云如水的金秋,夏侯湛和墨菡,这一对念念难忘,把彼此珍藏在心底,珍藏于朝朝暮暮的独处与遐思中,整整十九年之久的有情人,终于圆梦华山,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别却长长的相思,在师父、师兄和华山众乡民的见证下、祝福声中,红烛蜜意、喜结连理……那一晚,墨菡把她自己的身和心,都完完全全、无怨无悔地献给了她此生的最爱夏侯湛,献给了她自那之后的岁月人生!
之后的岁月,仿佛一切都刚刚获得了新生:幸福无限的夏侯湛被墨菡的真情柔化了风骨,朝与日相约,暮与霞相伴,如醉如痴,形影不离地跟随、陪伴着墨菡,缱绻情意,令人艳羡。
初晓黎明,墨菡窗下梳妆,夏侯湛便也会褪去睡意、随之起身,流连在墨菡的身后左右,软语温存。望着镜中墨菡美丽的容颜,婀娜的身影,笑吟吟地为她插簪饰花,信手轻抚秀发。
蝶恋着花,藤缠着树,倦鸟归巢,离人相依偎,惹得夕阳从此有了诗情,袅袅的黄昏有了一股人间的烟火气,星月皎洁相流光,夜夜漾清晖。林木葱茏的峰岭深处,从玉女祠到吉云道观,那条墨菡去拜见师父,向师父请安问候,来来回回不知走过多少次的逶迤山路,从此变得不再孤单!
从此后,萧史弄玉仿佛又回到了人间,回到了华山。(相传,春秋时秦穆公的爱女弄玉酷爱音乐,尤喜吹箫。一晚,她梦见一位英俊青年,极善吹箫,愿同她结为夫妻。穆公按女儿梦中所见,派人寻至华山明星崖下,果遇一人,羽冠鹤氅,玉貌丹唇,正在吹箫,此人名萧史,使者将其引至宫中,与姿容瑰艳的公主弄玉成了亲。一夜两人在月下合奏箫声,引来了紫凤和赤龙,萧史告诉弄玉,他为上界仙人,与弄玉有殊缘,故以箫声作合。今龙凤来迎,可以去矣。于是萧史乘龙、弄玉跨凤,双双腾空而去。秦穆公派人追赶,直至华山中峰,也未见人影,便在明星崖下建祠纪念。)
花畔同舞剑,林下共练枪。溪边陪君同垂钓,田间与卿共栽秧。落雨窗前,琴音悠扬增婉转;飘雪廊下,诗文相和谱华章。华章蕴深情,琴音载厚意,此生能与君偕老,但愿化作,杨柳千丝,绊惹春风……夏侯湛眼中的墨菡,比月净,比兰清,傲骨临风超然于世外,仿佛她的人生只在于华山,只属于华山。墨菡心中的夏侯湛,摒弃了繁华,抛却了世俗,如皓月,似朝晖,莹亮了她自那之后的日日夜夜,丰润了她生命中的孤秋与残冬!
“哪夜不听你悄悄话,哪夜不和你谈谈心……”星辉点点的玉女祠院中、窗下、床前、榻上,夏侯湛与墨菡相偎相依,互诉着这十九年间他们各自经历的人和事,各自的心路历程,以及他们把彼此深藏在心底,爱而不得的、苦苦的思念。
自那之后,玉女祠别院中,柳一然与荷花一家四口,便有了墨菡和夏侯湛这一对小夫妻经常往来、作邻作伴,笑语欢声、亲密无间:柳一然喜欢与夏侯湛一起在院中的石桌上对弈,喜欢在院外的开阔地方,与夏侯湛一起切磋武艺,向夏侯湛学习夏侯家的独门刀法。荷花则喜欢带着两个孩子——六岁的女儿小荷,四岁的儿子小然,陪墨菡一起聊天,一起做针线,一起到山后的溪水边洗衣物,一起看着她的两个孩子嬉戏、玩耍。每当这时,荷花还总会逗趣墨菡说,什么时候墨菡和夏侯湛的孩子出生了,她会帮着墨菡带,她就盼着能早日看到他们两个的孩子,到底会长成什么样儿,美成什么样儿……荷花做的饭很好吃,而墨菡则非常非常不擅长煮饭,所以以前,是墨菡一个人经常被邀请到师兄柳一然家用饭,现在则又多了一个夏侯湛,两人虽然也会觉得不太好意思,但柳一然和荷花却并不觉得麻烦,总是说喜欢他们两个来,大家一起做饭、一起用饭,岂不更加热闹、有情趣,家里不过就是多添了两副碗筷而已……
夏侯湛的到来,使得华山下的孩子们又多了一位教习他们文韬武略的好老师,使得吉云道观又多了一位经常来上香、努力使自己于世无求、与人无争、寄情于山林、听讲经道的俗家弟子。
山外十多里地远的那个集市上,夏侯湛会陪着墨菡在那里信步逛市集,购买所需的物品。也会在墨菡的倾心伴随下,把他所钓到的鱼,把他和墨菡一起种下、一起收获的菜蔬,一起从树上摘下的桃子、梨,用马车拉到那集市上去卖……他甚至还会在墨菡嫣然的悄声笑语中,扯开嗓子高声吆喝着,“卖鱼喽,活蹦乱跳的鲜鱼,大伙儿快来买呀!现摘的菜,刚下树的梨,可新鲜喽!”
华山到匈奴草原千余里的路程,夏侯湛也会和墨菡一起骑马去游历,一起去看望金若及金若的三个孩子,和呼延承称兄道弟的成为朋友……
之后的人生,仿佛终于看到了无尽的希望,那一年春季,细雨轻霓杨柳醉,纸鸢满天水流烟。那是夏侯湛到达华山后的第二个春天,是夏侯湛眼中华山最美的季节,那个山里桃花开的正旺的四月末,那个四月末的那个傍晚时分,夏侯湛和墨菡的孩子出生了,一个非常非常可爱,白白胖胖,也长着一双似父亲夏侯湛一般大而亮的眼睛,透着聪明,又透着母亲墨菡一般秀雅气韵的男孩子……
喜悦的泪水伴着焦急的期盼,夏侯湛如坐针毡地在墨菡的产房外,等了整整一夜一日,他心疼墨菡,他渴盼孩子,好容易当月色隐退,朝晖升起,当次日傍晚,夕阳的余晖把他眼前的一切都涂抹成一片玫瑰色之时,他的一颗心才放回了原处,从荷花母亲郑大嫂及产婆王婶儿的怀中接过了他自己的孩子,那是墨菡和他两个人感情的结晶,是他们两个的儿子,他们的亲骨肉,谢天谢地,终是母子平安,夏侯湛目中一片泪雾弥漫,心下却在暗暗地发誓,他再也不会让墨菡承受这种分娩的痛苦,他有一个孩子,有墨菡,此生,已足够矣!
夏侯湛给孩子取名“璟”,意为玉的光彩,喻德行美好,小字“玉衡”……之后的人生,便是一家三口最最幸福、最最快乐无限的日子,伴随着孩子一点一滴的成长,伴随着为父为母后,夏侯湛与墨菡愈加水乳交融的情和爱,伴随着目中赏不尽、看不够的山川风物、四时美景,每天的日子都仿佛蜜里调油一般的甜腻!
然而,就在夏侯湛到达华山整整四年时光之时,也是那个同样枫叶如丹,流云如水的、一模一样的金秋之时,夏侯湛远在家中的妻子司马文萱,却意外地找到了他,在华山下十里地之外的那个集市上蓦然与他相遇、与他相见……
那天临近午时之际,夏侯湛怀抱着三岁的璟儿,墨菡紧紧跟随在他的身旁,一家三口人在集市上购买好了所需的物品,正准备横穿过街道,向着停放在斜对面一家肉铺旁的马车走过去时,却刚巧赶上一个午时而归的放羊人,赶着一群羊缓步而来,这本就人流攒动、颇显拥挤的街道,一下子就被那潇潇洒洒的羊群堵了个严严实实,夏侯湛和墨菡无奈,只好站住脚步,耐心地等候着那群羊浩荡而过。
小孩子眼中的一切都是新奇而又缺乏安全感的,夏侯湛因见怀中的璟儿一会儿呼扇着他的小身子够向羊群,一会儿又像是被吓着了似的,躲进他的怀里,不由得一阵慈父心怀暗自涌动,百般感慨又幸福无限地逗着怀中的幼儿说道,“璟儿乖,莫要怕,爹爹告诉你,那是小羊,璟儿知道羊怎么叫吗?璟儿你听,咩咩咩……”夏侯湛转头看了看墨菡,便旁若无人地给他自己的孩子学起了羊叫,墨菡则仰起一张甜美的芙蓉面,会心地笑着望着他们父子俩,望着夏侯湛尽情地“耍宝”,尽情地童心未泯,望着她的孩子兴奋地雀跃,兴奋地咿呀而语、手舞足蹈。
“爹爹,爹爹,肉,肉……”越过洁如云朵的羊群,璟儿一双黑葡萄般的大眼睛,一下子就注意到了街对面的那家肉铺,那是爹爹和娘亲经常带他来的地方,因为那里有他最爱吃的猪、牛、羊肉,在他太过微薄、支支片片的记忆中,好像每次从这里回到家,他就都能够吃到他最最爱吃的热气腾腾、新鲜美味的、娘亲口中的“猪肉羹、牛肉羹”。
“璟儿又想吃肉羹了,那好,爹爹抱璟儿买肉去,走喽,……”夏侯湛逗着孩子说完后,又赶忙回转身去,伸出一只大手想要牵住自己爱妻墨菡的手,却被墨菡顺势甩开,笑着叮嘱他道,“你好好抱着璟儿,看着路,我丢不了的。”
羊群在牧羊人不断响起的鞭子声和吆喝声中,终于慢慢地走过,慢慢地走远了,夏侯湛和墨菡两人,边爱意绵绵地相互逗笑着,边抱着璟儿准备横穿过街道,去到对面的肉铺买上些猪肉,然后就可乘上马车回家了。可就在这时,突然出现的一驾带蓬马车,一驾在这个偏远贫穷的市集上很难见到的,颇显突兀、颇显富贵气十足的马车,却居然急速地奔跑了一段距离后,又急速而麻利地刹住了车,乍然横挡在了他们一家三口的切近。那些忙着逛市集的人们,也被这驾非常非常不礼貌的马车堵住了前行的脚步,只好一边嘴里没好气地嘟囔着这马车挡道碍事,一边则不瞪白不瞪地斜了这碍事挡道的马车几眼,绕过而行了。夏侯湛和墨菡当然也是满心的不自在,也想着赶紧绕过这驾马车,继续去办他们自己的事……可没想到,马车车帘一挑,从里面走下来了一主一仆,两个夏侯湛再也熟悉不过的女人——他自己数年未见的原配妻子司马文萱,还有司马文萱的贴身婢女采玉。
无比的意外,瞬间就惊呆了夏侯湛的双目,还有一种意外中的意外,更是令夏侯湛惊呆双目的同时,又瞬间哑住了口——他看到司马文萱,曾经那样美貌而又尊贵的司马氏家族的公主,居然虚胖的让他有些不忍直视,不忍相认,她的容貌变得没有神采,与一个“美”字早已相去甚远,而且,而且夏侯湛还清清楚楚、分外清晰地注意到,司马文萱居然是瘸着一条腿,向着他和墨菡站立的方向走过来的,是在婢女采玉的全力搀扶下,才缓缓地、一瘸一拐地向着他走过来的。
而此刻呈现在司马文萱眼前的一切,眼前夏侯湛与墨菡,怀抱幼儿,相偎相依的惬意甜蜜,与她自己这么多年以来,虽身患重病却还在呕心沥血,还在到处打探、寻找她夫君夏侯湛的凄苦相较起来,可怎一个“悲”字了得,怎一个“冤”字了得!司马文萱只觉脚下这仅有的十几步路,于她,却是漫长地仿是行过了千里、万里,千山、万水,千荆棘、万坎坷……她当然能够认得出,夏侯湛身畔胶漆相随、幸福满面的女人会是谁,因为她太了解、太过深刻的了解了,夏侯湛脸上能同样这般幸福、这般发自心底的笑容,只有谁能够给与,如此纷繁杂乱的市集当中,只有谁的高华风姿、绝世之貌,能够让她一眼就能捕捉到,就能望到……
还能说些什么?什么都已经明明白白地摆放在了她的眼前,司马文萱只觉一阵阵苦泪淹心,好恨!好痛!好替自己不值!“孝若,你好狠的心,你好无情!……我来,只是想来告诉你,家中老父病重,临终前,他只盼还能见到他儿子最后一面!”
司马文萱的这些话是哭嚷着说完的,说完了,情和义也就彻底地断了!她走了,离开了,回去了,决然而又毅然,再也没有回头,再也不会回头!
一切都来得是那样的突然,却又似乎始终都在早晚的意料间,因为夏侯湛即使离开了家,但他又怎么可能彻底地离开他的父母,早早晚晚的某一天,他离世前的父母总要召唤他回家,他背不起这沉重的不孝之名!而墨菡却是不可能妥协、不可能委曲求全的,她不可能离开华山,不可能跟着夏侯湛一起,回到那个曾经不肯接受她的家,因为那个家一直和始终都不曾属于她……所以最终,她还是会和夏侯湛分开,虽无奈却也不得不抽刀断水、两厢离疏。
这就是他们二人这段感情的最终结果,墨菡留在华山,独自抚养璟儿成人,夏侯湛则千不舍万不舍却又千无奈万无奈的一个人回了许昌的家,尽管他千求万请,请求墨菡随他回家,回到许昌,可墨菡的自尊,墨菡骨子里如父亲嵇康一般宁折不弯的骄傲,却是不允许她这样做的,因为如果她真的那样做了,那么,她除了不能面对自己的心,还将不能面对很多人,让夏侯湛独自带走璟儿,墨菡更不可能做到,母子连心,她不可能离开自己的孩子,不可能舍得这么小的孩子就离开了她做母亲的陪伴……夏侯湛无计奈何之下,只得一遍又一遍地向墨菡保证、告诉墨菡说,他一定会再来华山陪伴墨菡和他的璟儿,或者接她们母子回家的,他不能见不到她们母子,可墨菡却眼空蓄泪泪空垂,似乎早已看透了所有,早已认定,以后的日子里,除了凄楚的苦泪和必将无边无际的思念与眷怀,她好像再也给不了夏侯湛其他了。
夏侯湛回到家后,并没有见到父亲夏侯庄最后一面,没有听闻到父亲留给他的任何嘱托和遗言……而他却听到了母亲羊氏夫人悲戚戚、孤单伤感的抱怨,听到了她口中关于她的儿媳司马文萱,关于她五岁的小孙子夏侯朔,关于这个家里夏侯湛那年离开走后,发生过的所有的往事。
原来自从那年五月,夏侯湛因为母亲和妻子司马文萱暗地里安排他纳妾,纳司马文萱的婢女映荷为妾之事,而负气出走后,羊氏夫人为了安慰、陪伴儿媳司马文萱,就特意留在当时野王的府上家中足有月余的时光,可偏巧就在那段时日里,司马文萱居然又意外地发现自己怀孕了,怀上了夏侯湛的孩子,这是个太难得到的意外之喜,令司马文萱高兴得不知该如何表达才好……于是,她即刻就命采玉把这个好消息禀报给了她的婆母羊氏夫人知晓,羊氏夫人闻知后,自然也是欣喜的热泪直涌,千叮咛万嘱咐地叮嘱着她的儿媳,叮嘱她这次无论如何都要保住这个来之不易的孩子,保住她夫君夏侯湛来之不易的血脉。司马文萱为了确保自己这一胎能够万无一失,能够留住自己的孩子,留住她召唤回夫君夏侯湛的最最重要的“本钱”,特意派人去麻烦了她的哥哥赵王司马伦,请来宫里最好的太医,每天为她安胎、看诊……然而太医第一次来至家中,为司马文萱看诊完毕后的几句话,却给了这兴头上的婆媳两人当头一棒,浇了一大盆太凉太凉的冷水。
那太医皱着眉头说,依司马文萱的身体状况,根本就不适宜孕育孩子,之所以之前怀上的孩子都未等足月就滑掉了,那是因为,司马文萱的肾脏器官,天生就不好,如果非要冒险生下孩子,恐怕就会大损其玉体,闹不好,还会落下终身的残疾。
见司马文萱和羊氏夫人的眉间,瞬时就都拧起了一个大大的疙瘩,满面忧愁、失望不已的样子,太医也有些于心不忍了,于是又赶忙详细解释着说道,“公主有所不知,肾脏虚弱的女子一般很难孕育,女子怀孕除了需要气血以外,最重要的就是肾气要充足,肝气要舒,这就好比一颗种子能否发芽、生长,要取决于先天的土壤条件一样,而土壤条件除了阳光和水以外,还需要有合适的温度,肾气不足的女子,她的身体就像是个冰窖,种子在里面是不能发芽的,或者说很难发芽,有的即使艰难地生长了一些日子,但很多都会像公主之前一样,未等足月,就滑掉了。所以,公主如果非要保住、生下这个孩子,那老臣就要多给公主开些温补肾气的药,还要对孩子无损,会非常艰难……但如果温补得当,公主也不是没有可能生下个健全的孩子的,只是公主自己的身体,那真的要看命里如何了。”
司马文萱哭了,羊氏夫人也流泪了,但司马文萱哭罢之后,却银牙紧咬,问那太医:如果她宁可身体大损甚至残疾,有没有可能保住这个孩子,保证孩子无恙。太医则回答;那还是要看命里怎样,就是尽人事、听天命的意思。
因见司马文萱虽一筹莫展,却总还是心怀希望的样子,太医便也尽力安慰她道,“公主也不要太过忧虑,万里还有一,哪怕只有一线希望,只要公主坚持,那老臣一定会尽全力为公主调养……”
“太医,求你能够力保我的孩子无恙,至于以后……我自己怎样,我认命!……”太医无奈地皱了皱眉头,“公主,那您可千万不能怨恨老臣事先没有提醒过公主您哪,赵王千岁那里,您更要替老臣多多美言几句呀!”
“太医,你就按我说的做吧,无论最终结果如何,本公主还有赵王,都不会见责于你就是了。”
“多谢公主体恤老臣!”
孕期的九个多月,司马文萱遭受了她一生当中从未遭受过的太多的罪;她要每天按时服用那苦的不能再苦的安胎药物,她不敢随意活动,白天晚上将近三百个日日夜夜,她除了如厕必须起身,基本上都是躺在床上度过,孕期反应恶心、呕吐的剧烈,日渐浮肿,不忍对镜直视的面容,独自承受这一切,夫君夏侯湛不在身边陪伴的凄楚,还自不必说……
终于苦心人、天不负,熬过了这九月有余所有的痛苦,再经历一朝分娩,生不如死的磨难,司马文萱彷如涅槃重生一般,在泪光迷离的梦幻中,她看到了自己刚刚出世的孩子,一团粉红色呆萌可爱的存在,那是她用自己所有美好的一切,换取来的新生命,是她的儿子,是她和她深爱着的夫君夏侯湛唯一的骨血。
后来的日子,变得日渐沉重。司马文萱除了要没日没夜地照顾自己刚刚出世的孩子,慢慢恢复自己的身体健康,慢慢含泪接受自己左腿要一瘸一拐走路的事实外,便是陷入了对夫君夏侯湛深深的思念之中,她已很少再面对菱花,她不想看到自己那样臃肿不堪、没有了神采和娇丽之姿的容颜,她不知道更不敢想象,她的夫君夏侯湛看到如今这般模样的她后,会是个怎样的反应,怎样一种表情,他会嫌弃自己吗?会吧?因为他好像一直也没有那么深刻地喜欢过、爱过自己,可她还是盼着他能早些回家,盼着他能早些看到他和她的朔儿,因为不管怎样,他(她)们的朔儿是健康的,白白胖胖,非常可爱、聪明的样子。所以她难过伤怀之余,还是有值得庆幸的希望在的,她希望看到夫君夏侯湛在见到他自己孩子时的那种兴奋劲儿,高兴劲儿,希望她们一家三口人能够最终其乐融融,拥有团圆聚首的好时光:春日同赏新芽萌蘖、看嫩蕊商量细细开,夏日同游颖水、莲湖,拂风香、荷香,看鹭影横渡枝横斜……
然而,一年、两年、三年,甚至四年的时光都慢慢地荒废过去了,她的夫君夏侯湛留给她的还依然是那秋的萧条、冬的残寂,鱼沉雁渺、音信全无……好容易熬到孩子断了奶,满了周岁,稍稍长大些后,司马文萱便把她的朔儿交给奶娘和婆母羊氏夫人照看,她自己则带着婢女采玉作伴,一起离开许昌去到洛阳、去到野王、去到谯国……去到所有她认为夏侯湛有可能去的地方寻找,可最终都不过是徒劳而返!枉费了春秋,枉费了冬夏。直到今年夏末秋初之际,哥哥司马伦特意来到许昌看望她,告知她说,自己府上派出去帮着寻找、打探妹丈夏侯湛的人回来禀报他说,看到华山下不远的集市上,有一个卖鱼人竟颇有几分夏侯湛的模样,只是他们不敢相问更不敢相认,怕万一入林惊飞鸟,以后就更不好寻见了。司马文萱确定再三,觉得他们所描述的一定就是自己的夫君夏侯湛,虽然她弄不懂夏侯湛怎么可能会在集市上卖鱼,但她却能够确定,在那群乡民百姓嘈杂穿梭、布衣蓝衫你来我往的地方,哥哥的人一眼就能够认出其样貌的,除了她心中无人能及的夫君,不会有人再能够有如此的风采,如此的独秀一枝。
得到这一消息的司马文萱,激动的心情简直溢于言表,她顾不得刚刚因为暑热难忍而病体初愈的身子难堪劳顿,安顿好孩子,带着采玉,便急匆匆乘着马车找去了华山外的那个集镇……然而十数日的驿站苦等,市集边的守株待兔,等来的,待来的,却是令她再难平复、再难回首的一幕,是令她的心从滚开滚烫的一锅热水迅速蒸腾、挥发,直至蒸腾、挥发到再也没有了一丝的热气,一滴水,只变回了冰冷冷的冷锅一口的冷极的结局!任再怎么烹,调,蒸,煮,使劲浑身解数,却都再难蒸煮烹调出任何生活的味道,任何生存的意趣的冷极更悲极的结局……
回到许昌家中的夏侯湛,在为父亲夏侯庄陪灵吊孝期间,见到了他五岁的幼子夏侯朔,也从母亲口中得知了自他走后,家中所发生的一切,得知了司马文萱为了给他留下血脉,为了他的朔儿,遭了多少罪,如何落下的残疾。母亲还告诉他说,他离家的这些年,离世的父亲没有一天不挂念他,不气愤他的所作所为,羊氏夫人自己作为母亲则更不必说,而他的妻子司马文萱,则一直都在为他守着这个家,守着这份情,守着他(她)们的孩子,还说司马文萱知道夏侯湛非常尊拜、推崇前朝武帝时期的东方朔,故此便给儿子取名为“朔”,孩子的小字还在等着夏侯湛这个做父亲的来取呢。
夏侯湛的心翻腾了,泪滚涌了,司马文萱嫁给他的这么多年,他自问自心,心中绝对有愧于她……父亲夏侯庄的丧事完毕以后,夏侯湛也想着要弥补司马文萱母子,弥补他自己的愧,然而司马文萱却再也不接受他的弥补,他的愧,因为她的心已经冷了,彻底地冷了,“曾伴浮云归晚翠,犹陪落日泛秋声。”她曾经多少年在傍晚苍翠的景色中,伴着夏侯湛这朵浮动的云,又曾经多少年一个人在秋的寥落声中,独自陪着残霞落日,她再也不想那样过了,她要彻底地抛弃她自己庸人自扰,自寻来的悲凉,就像她初嫁给夏侯湛之时,夏侯湛对待她那样,她也已经做不到似以往那般沉醉了,她醒了,彻底地醒了,醒来方知爱恨已无趣,不过是自寻烦恼罢了。此后的她,与夏侯湛既不会再同房更不可能再同床,她每日全部的时光,都只用来陪伴她自己的儿子夏侯朔,陪伴她此生的希望就好了。
夏侯湛给她的儿子取了小字“冠星”,为男孩子“勇往直前,能力超群”之意,可她却从来也不去称呼、不去接受。她只呼她的儿子为“朔儿”。也许她还在爱着,但却换成了恨的方式。
公爹夏侯庄的丧事彻底完毕之后的一天傍晚,她派婢女采玉送给夏侯湛一封长达万字有余的信文,那是她含泪亲笔书写的,在信中,她把她自嫁进夏侯家,嫁给夏侯湛为妻后,所有想说的话,想诉的情,所有的爱和怨,及至如今的由“爱”而“恨”,都一股脑地写给了夏侯湛看,讲给了夏侯湛听,并且在信文的最后,她还告知了夏侯湛一个她其实永远都不想说出口的秘密,那就是,她根本就不是什么司马家的公主,她只是母亲柏夫人收养的孤女作为了女儿。她说她十五岁那年,临终前的奶娘,告诉了她曾经过往的一切,告诉她说,她本是被司马家夷三族后的一个家族,幸存下来的孤女,是奶娘奉了她亲生母亲之命,万幸之下,救出的孩子。奶娘带着她在外逃亡、漂流了有一年多以后,才在她四岁那年,在洛阳城的郊外,遇到了由外返京的柏夫人的马车,柏夫人天性良善,遂便把举目无亲、无衣无食,怀抱着她的奶娘,带进了司马懿的府中……柏夫人没有女儿,因见小时候的她伶俐、可爱又漂亮、懂事,便认做了亲生,待如掌上之珍一般。她说,如果要论起来谁的命更苦,那她的命,应该说比墨菡还要苦上千倍万倍,因为墨菡即使再可怜、再孤苦,可至少,她还知道自己的亲生父母为谁,自己姓甚名谁,而她,却是一辈子都不可能知道这一切的,她就像一叶不知来自何处的孤舟,孤孤单单地独自飘零!奶娘临终前只激浊扬清、有所避讳地告诉了她仅有的这些过去,却不敢说出她的家族到底是何姓何名,还流着泪叮嘱她,忘了奶娘说过的话,只把柏夫人当做亲生母亲,把司马伦当做亲哥哥,因为那些罪孽本是司马懿、司马师父子造下的,他们都已经死了,与柏夫人母子无干。
在她有记忆之始的印象当中,母亲柏夫人和哥哥司马伦,对待她,一直就是亲女儿,亲妹妹,她所有想要的,母亲从来没有不满足她的,她所有的任性和撒娇甚至是故意招惹了哥哥,可哥哥却从来都是让着她的。她不知道仅仅大她两岁的哥哥是否对她的身世有所耳闻,只知道哥哥司马伦,就是天底下除了母亲柏夫人之外,那个最可以让她放心依靠的人。她就是这样说不幸又幸运地,在母亲和哥哥的双重宠爱下,逐年长大成人……虽然十五岁那年,奶娘口中有关她和她的家族的故事,想起来是那样的悲惨、冤屈,可她却从来也没有想过要去追寻自己的身世,挖开那已然被埋入尘埃的灾难往事,因为全族人都死了,那时才仅有两三岁幼小年纪的她,因为正在外祖母家中做客而幸运躲过灾难的她,完全没有任何的人生记忆,亲生父母对于她来说,也只是冷冰冰、没有任何温度的陌生字眼……只是,十五岁之后的她,变得不再像以前那么骄纵了,别人眼中的她这司马家的公主,内心里也不再像以前那么高傲了,因为她知道了,她其实根本就不是什么身份尊贵的公主,她只是遇到了好人,转变了命运,比当年的玉牡丹要幸运一些而已。
她说后来,她到了婚嫁的年纪,母亲便为她着意挑选了好几家公侯世家子弟,可是,她都不喜欢。她只喜欢她那次女扮男装奔赴太学之行,无意中看到的那个人,就是他夏侯湛。她说她本以为过去的一切,包括自己无从考证的身世,她都可以忽略,只想着此生能嫁给一个自己心仪的人,平静安稳地与他共度一生。然而,她没想到她渴求来的,向往已久的人,向往已久的婚姻,居然会是这样一年一年熬着度过的,她忍着、捱着、盼着,身边的这个人终有一天能够对她好,能够终有一天,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她用自己的真情、真心,真正地感化到他,可是没有,始终、最终都没有,她说事到如今,她才真正承认了当初国舅王恺的那句话是对的,他夏侯湛不值得!她说,别人都认为她的哥哥司马伦残暴无比,可他对自己这个并不是亲妹妹的妹妹,却没有一天不是全心全意的疼爱和照顾的,母亲柏夫人去世之后,哥哥对她更显得尤为挂念。然而作为她夫君的夏侯湛,在别人眼里是那样的好,那样正直的一个人,却自始至终都是这样无情地对待她的,她说夏侯湛的残暴是诛心的,直到把她的一颗诚挚之心彻底地杀死。她说她为了给夏侯湛留下子嗣,可以弃掉自己的健康,舍弃自己的容貌,可她最终又得到了什么呢?半世的隐忍和苦心的经营,还是没能够得到夏侯湛的心,所以,她不该恨吗?她不该狠一回吗?信的末尾,司马文萱字字泣血、咬牙狠心放下话语,告知夏侯湛说,自此之后,夏侯湛做官、做事都可以,就是不可以离开家去到华山,去寻找墨菡母子,否则,她就会一瓶毒药结束自己和朔儿两个人的生命。
夏侯湛读罢信文,独坐窗下,忘记了时辰,忘记了季节,他的眼前,灰蒙蒙尘沙拂面,他的心中,黑压压乌云翻滚,他陷入了沉沉的反思,沉沉的悲,沉沉的痛……他知道,他伤害了司马文萱,伤害得太深了,他不忍直视司马文萱那臃肿老去的面容,她瘸腿走路的样子……这一切的一切,让他的余生失去了平衡,心碎成了齑粉。他知道他愧对自己的朔儿,愧对那个才刚满五岁、稚嫩懵懂的小生命,他想补救她们母子,倾自己之所有,然而他却被明明白白地告知,清清楚楚地排斥在她们母子的生活之外,他甚至从回来都没能听到过一句朔儿口中的“爹爹”、“父亲”。他知道,司马文萱已经彻底狠心地切断了所有!夫妻情、父子情,都成了他的奢望,再难得到。他想念华山上的墨菡母子,想念得心神难定,食不安、寝不寐,可他却再也不敢动,不敢走了,因为他从司马文萱的眼神和话语中,真真切切地悟到了他那样做的可悲后果,他知道,这次司马文萱痛定思痛后的狠话,可绝不是什么危言耸听,只是说说而已的。
“思悠悠,恨悠悠,恨到归时方始休,月明人倚楼。”
对于去世的和在世的父母而言,夏侯湛成了难过自己心里那道坎儿的“不孝之人”,对于在家的和在外的司马文萱与朔儿,墨菡与璟儿,这两对母子而言,他成了“亏欠、亏欠、还是亏欠”的丈夫与父亲,心灵深处的自我折磨,满腹情感的无处安放,煎熬、蹂躏着夏侯湛自那之后的每一个白天黑夜,煎熬、蹂躏着他每日碌碌不知该当何为的惨淡时光……他眼中、他生活中的一切都变了,变得冷,变得凉,变得没有了热情,没有了寄望,像秋天满地的黄叶,像冬日檐角的残雪,生命似乎已经进入了逐渐消退的阶段,点点丝丝地湮灭,丝丝点点地消融。
亲人远遁,故人远离,日子变得苍黄无趣,司马文萱的婢女映荷脱下嫁衣,却难掩羞惭,早已收拾行装,一个人孤身远行、不辞而别了;曾经追随夏侯湛十数载之久的富安,在夏侯湛弃官离家走后,也带着一家人另谋生路去了。李伯和徐大娘也已相继离世,临终有言,想要把尸骨埋葬到家乡蜀地去,顺宝遵了爷爷奶奶两位老人的遗嘱,带着妻儿送老人遗骨回蜀地后,就再也没有回来……家中的老母亲自从父亲逝世以后,自从得知了发生在她自己儿子夏侯湛和墨菡身上的一切过往、得知她在外还有一个不能归家也不肯归家的媳妇和孙子以后,变得逐渐没了话语,逐渐淡漠世事。夏侯湛即使还想听到母亲曾经不厌其烦的唠叨,可母亲却再也不唠叨他了,他再也听不到了,即使是面对儿子夏侯湛和媳妇司马文萱这样再无任何交集的相处的时光,母亲也都再无半点言语掺和,母亲变得佛性了,除了经常在她自己的屋内诵经祷告,基本已不问家中事了。好在妹妹夏侯光姬府上的一切都在日渐好转,妹丈司马觐最近这几年和他妹妹夏侯光姬的夫妻关系,变得好像越来越和谐一些了,似有“言归于好”的状态,他的小外甥司马睿逐年长大以后,文武才华,也是智勇非常,每次对着母亲提起来时,他才能够看到她那苍老的面容之上稍稍闪过的那一丝欣喜之色。
夏侯湛早已不是许昌太守,文衡也已不是,因为文衡早已飞黄腾达,洛阳为官。许昌家中的这所院子,是当年他为了留住墨菡而特意买下的,如今住着他和司马文萱和他(她)们的朔儿一家,以及他年也苍苍、心也苍苍的老母亲。
深感心灵和情怀都被深锁于家中的夏侯湛,太过空虚无助之时,想起了他的义弟潘岳,他想去找自己的义弟一起谈谈心,散散忧闷的心情,去倾吐倾吐心声,可没想到那时候的潘岳,竟比他生活的还要“凄凉”,比他过得还要“惨”,潘岳仅仅长到十二岁的小女儿,那样乖巧灵秀的一个孩子,居然,居然……
夏侯湛只派人给华山的墨菡偷偷送去过一封长信,向她讲述了家里的情况,讲述了他自己的无奈,他告诉墨菡一定要好好的,好好地照顾好自己,也照顾好他们的璟儿。墨菡回信表示理解他,请他放心,虽云遥路远,春风不到,却也十分坚强地劝他好生保重自己,表示会好好地把璟儿养大成人。
那一年,皇帝司马炎不知怎么突然想起了闲居多年的臣子夏侯湛,迁任他为太子仆,但夏侯湛还未就职到任,司马炎就去世了,太子司马衷继位以后,加封夏侯湛为散骑常侍,可元康元年五月间的一场急病,夏侯湛就再也没能睁开眼睛……曾经那样风华绝世的一个人,一代英豪,就这样憾然地,无声无息地走了,永远地走了……
潘岳作《夏侯常侍诔》,以寄哀思,七百余字长文,沉痛悼念他自己的义兄,“日往月来,暑退寒袭,零露沾凝,劲风凄急。惨尔其伤,念我良执。适子素馆,抚孤相泣,前思未弭,后感仍集,激悲满怀,逝矣安及,呜呼哀哉!”
繁华半世哀,谁把青松倚楼栽?
堪尽胸中多少事,深埋,冰轮入海空徘徊。
神都连璧开,文武英姿少年来。
沙场衙堂功与过,皑皑,任人风雨任人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