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奉母还乡
这是九年后的一个春天,春天里的华阴小城。
因治县在华山北麓而得其名的华阴,城虽小,却也不乏商旅络绎,市街拥攘,更是中原通往西北的必经之地。
四月里的华阴城,日暖风熏,芳菲初绽。
城内一条东西走向还算开阔的街道上,一驾略显朴素和匆忙的带篷马车,在日落前的酉时,虽急却缓地,规避着路上川流的人们和车马,自西而东默默地向前行驶着。
不曾想,就在马车行驶到一家看似相当繁华兴隆的客栈外的街边时,一个约莫**岁样子,身着外族服饰的小男孩儿却突然快跑着,以一阵风似的速度冲到了这驾马车的近前……马车猝不及防,小男孩撞倒在马车的车辕旁侧,虽然仅是面部和右肘肘关节处擦破了点儿皮,伤势并不严重,但还是把小男孩儿身后紧紧追赶、跟随着他的仆从和那赶车人吓得不轻。
赶车人迅即勒住了缰绳,止住了马车,慌忙忙从车上纵身跳了下来。此刻,那小男孩儿已被他的仆从稳稳地从地上扶了起来,稳稳地搂抱在他自己的身前,惊慌失措地检查着伤势,“你眼瞎呀?你赶车不睁眼不看路的?胆敢撞伤我家小主人,你就等着我家公主发落吧!”
仆从的话,刀子般锋利地谩骂着、数落着那赶车人,而此刻,他口中的他家公主,也就是这个小男孩儿的生身母亲,也早已在两个贴身仆女的陪伴下,面色惶急、莲步生风地来到了切近……
原本,这场碰撞是根本就不会发生,也是完全可以避免的,因为马车在循着自己的路线行驶,而小男孩儿则正在客栈门前的空地上,在仆从的伴随下,信自玩耍着。小男孩儿的母亲彼时正自安坐在马车之上,隔着车帘笑盈盈地望着她自己的孩子,顺便等候着她的随从人员进去客栈里面,张罗着晚间下榻住宿的房间……
只因了此时的大街之上,那赶车人马车的左后侧方向,蓦然出现的几匹骆驼,几个异域打扮、骑着骆驼的行路商人,引起了这小男孩儿的注意,小男孩儿因为急着想去看那骆驼,去看那几匹夕阳下奇幻异彩,分外与众不同、分外惹眼的庞然又悠闲之物,以致于没等那赶车人的马车行过、行远,便跌碰、撞倒在了马车的旁边。
“公主,都是小的该死,没有看好小主人,请公主责罚小的……”仆从跪在地上,不住地向那位疾步过来,看顾自己儿子伤情的公主赔着罪。
那公主虽面上带着心疼和责难,但却好像又深知,这件事情不能完全归咎于她的仆从,于是便一边把孩子搂进怀里,令侍女用巾帕先给孩子轻轻擦拭一下伤处,一边则略加训斥地叮嘱了她的仆从一句,“今后不可再如此大意、粗心,还不快快去把疗伤的药粉取来……”
“是,公主,小的马上就去,小的谨记公主吩咐,以后一定万倍小心地看护小主人!”
“快去看看人家的小孩子还好吧?安仁,快去给人家多赔个不是!”赶车人在急着忙着走下车来的老母亲地催促下,来到了那公主的近前,“这位夫人,实在对不住,小孩子可好?无甚大碍吧?”
赶车人朝着他面前的异族公主深深地施了一礼,深深地表示了他的歉意。那公主牵着自己孩子的手缓缓地立起身来,目光轻轻地扫过赶车人的面庞,似乎也想要讲说两句,能让她稍稍缓解一下疼子之痛的话。可是,她那扫过的目光回馈给她的、赶车人似曾相识的面庞,却让她用以泄愤的话语戛然间便止在了原处,再也没能说出口,而是变成了一句相反的、莫名其妙的寻问和问候,“你可是潘……潘……”
赶车人的眸光惊异万般地望着他眼前的异族公主,表情上却没有呈现出丝毫曾几相熟的感觉,“这位夫人,在下潘岳,实在对不住,小孩子若无大碍,不知可否借过放行,让在下继续前行赶路?”赶车人的表情和语言上都没有因了对方的诧异和吃惊,而给予任何相应的反应和回应,他只是面含歉意地,波澜不惊地自报着家门,寻问着他要寻问的事,关心着他要关心的问题,并即刻从腰间掏出几两银子,硬生生塞在了那公主身侧仆从的手中。
“……哦,潘……好吧,我的小孩子无事,你们可以走了!”那公主欲言又止,止又有些憾然地再次打量了赶车人一会儿,而后,还往赶车人的身后望了他的老母亲及他母亲身畔的仆女一眼,随即便挥了挥手,示意她的仆从把路让开,也把银子还给赶车人……
马车默无声息地离开了,荡起点点淡淡、斑驳着余晖的埃尘,这埃尘与街巷深处袅袅而升的炊烟一起,盘旋交织着伸向远方,伸向城的更边缘处……落日残霞的光影,流连徘徊在天边、在头顶、在城的角角落落,追踪着也收藏着,这堪堪要隐没在茫茫暮色中的一切……
异族公主望着远去的马车默然地叹了口气,默然地带着自己受了伤的孩子转回了客栈,继续为孩子涂抹、疗治伤处,下榻休息。适才,她乍然认出却又终未叫出口的这个赶车人,确实就是她记忆当中印象极为深刻的、当年美名伴着才情、倾倒万千少女心的、琅琊太守府的二公子潘岳!然而,这一切一切的绝好印象,却是永远地停留、定格在了二十几年前……时至今春也才不过四十岁余的潘岳,在这位异族公主(当然她就是金若)的眼中,竟是如此地“沧桑”、如此地“姿消仪减,人比秋叶愁”……
多少年的伤心,多少年难以承受却不得不承受的人世悲欢、仕途起伏,骨肉亲情的剥离、宦海惊魂的跌宕,又怎会不惹人白发骤生、不惹人怆惶老去……
自从女儿小金鹿十二岁那年因病离世,离开他们夫妻,潘岳与杨容姬夫妇二人痛不欲生地、在丫鬟圣莲的扶助和陪伴下去往河阳,去往那个他曾经在那里就任县令,曾经倾注了他太多青年时期豪情热血的小小县城,去往那个山间林木丛中埋葬着他幼小儿子潘瑜的尸骨,如今又更添其女儿小金鹿冤魂的,他们夫妻永远魂魄相系、永远生死难离的地方……
将近五年时光的乡间隐居,潘岳觉得自己好像什么都没有做,也根本什么都做不下去,只是在一日一日、一月一月、一年一年地、木偶般地、机械地疗伤,陪着妻子杨容姬一起疗旧日的伤,一起学会失去记忆,学会忘记……可是太难了,他们总也做不到,因为女儿小金鹿这十二年来留在他们心里的一切,那样美好的、成长中的一切,早已成了这世间他们最最留恋,最最舍不下的……却被命运无情地夺走了,永远地消失了,再也摸不着,再也看不见了……
女儿小金鹿生前最珍爱的那个梅花鹿绢灯,夫妻俩长年累月地把它挂放在他们二人的床头,睹物思人,仿佛觉得女儿欢蹦乱跳地就还陪伴在他们两夫妻的身边,女儿爱吃的饴糖,爱吃的鱼,爱穿的襦裙,爱不够的玫红、粉绿,都成了他们夫妻铭刻心骨的纪念。潘岳尽管提笔即成锦绣,文章绝无仅有,可对于离世的女儿,他竟无法用一字一句去描述,去怀念,去把她落在纸上,成字成文,因为那是一种内心滴血的回忆,他惧怕这种回忆,他根本就无法面对这种,令他的生命淌血,令他的心智死去的回忆……女儿小金鹿年仅十二岁短暂年华的美好,潘岳只能把它永远地珍存在自己的心中,珍存在他记忆的最深处!而作为母亲的杨容姬,则是被打击地失去了她所有的坚强,她的日子基本上都是在病榻上熬着的……她的时光里没有了白天,全剩了黑夜;她的视野中没有了她最爱的花海,全剩了残枝败叶;她的将来没有了春夏的郁勃,全剩了冬秋的残酷……每当身体稍感强劲些时,她便会爬起身子,不顾潘岳的阻挠,在圣莲的搀扶下,乘着马车,跑到葬有她女儿和儿子的山坡上,坟墓前,烧着纸钱,边痛哭边叨念,撕心裂肺得泣不成声……
生活上的花销,除了以前所剩不多的一些积蓄,除了在外为官的、潘岳的哥哥和弟弟们提供的一些帮助,最主要地还是靠了潘岳父亲和母亲、二老双亲无私地接济。
父母年岁大了,而且父亲如今的身体状况也不是很好,也不知还能支撑几年他在官场上的跋涉,又况且,潘岳本就不是一个喜欢向别人伸手要救济的人,即使是自己的父母,他也不愿意。这样的日子,长此以往,他也是受不了的,他意识到他们夫妻不能就这样总是活在痛苦的阴影里,百般折磨自己,总还要提起精神继续过好以后的人生,总还要活着,好好地活着!
那一年春日里的一天,散居乡野的潘岳,居然意外地收到了当朝皇后杨芷父亲,太傅杨骏府上差人送来的一封信函,信中内容本是杨骏亲笔所书,诚邀潘岳到他的府上供职……这样的邀请,对于当时正处于生活、前途,两厢困顿中的潘岳而言,简直胜过了柳暗花明、久旱逢甘霖的喜悦,是他始料不及,想都未敢想的。于是,潘岳欣然接受,婉言宽慰了他非常不情愿离开河阳的妻子杨容姬一番,便又收拾起简单的家当,带着丫鬟圣莲,举家搬离了这个河阳郊外半新不旧的三间民房,回返了神都洛阳,安居在德宫里一座还算宽敞、整洁的民居里,原本太傅杨骏赐予他的气派非常的官衙,潘岳婉言谢绝了,那是因为,他的妻子杨容姬此时只想得到清静,得到安宁,其他一切的浮华,都已不在她的目中、心中……
之后的日子,天慢慢变得蓝了,水慢慢变得绿了,眼中的一切似乎又都在慢慢地复苏,慢慢地重生,慢慢地让生活有了些许娴静、美好的颜色。只是潘岳并不晓得,并不能够预知,这虽感虚幻却看似静好的一切,竟然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并没有维持太久。冥冥之中,命运之神又和他开了一个太过残忍的玩笑,眼前裹卷着更大痛苦的、更大的灾难,正在悄无声息地、无情地向着他慢慢地袭来……
事情缘起于朝廷、缘起于宫廷,是潘岳这样的小人物根本就不愿也无缘企及,却又无处藏躲、无奈祸及了自身的一次宫廷政变、朝廷政变。
这首先要从皇后杨芷的父亲杨骏这个人说起……
杨骏,字文长,弘农华阴(今陕西省华阴市)人 。东汉太尉杨震之后,皇帝司马炎第二任皇后杨芷的父亲,即为司马炎的岳父。
杨骏少年时期即在朝廷为官任职,后来又被任命为高陆令、骁骑、镇军二府司马。再后来更是因了杨皇后之父的关系,被超常提拔,委以重任,从镇军将军迁为车骑将军,封为临晋侯,但也因此遭到了一些非议,那些私下里评议此事的人认为:“朝廷分封诸侯,是为了保卫王室,作王室的屏障。后妃,则是为了料理祭祀,弘扬宫中教化。皇后之父始封便以临晋为侯名,临于晋室之上,这将是大乱的征兆。”故此,尚书褚磓、郭奕,都曾先后上表给皇帝司马炎,奏报说是杨骏其人心胸狭隘,又无大才,不能将治理国家的重任托付于他。可是司马炎却并没有接受这些意见,认为自太康(公元280年)以后,天下清平,国政安稳,于是他便不再留心政务,只是顾自沉湎于酒色,笙箫歌舞、纸醉金迷,并开始宠信后党,以致请托贿赂之风公开盛行。
杨骏及他的两个弟弟杨珧、杨济,揽尽天下大权,“三杨”当政,已颇有些不可一世之状。
由于纵欲过度,太康十年(289)间,皇帝司马炎的身体已经是如披锦衣羽毛,时好时坏,于是,他就把朝政放心地交给了杨骏处理,自已则深居后宫养病去了。
太康十一年(290)三月,杨骏为了与重臣卫瓘争权,请求司马炎下诏,夺回已嫁给卫瓘儿子卫宣的繁昌公主。杨骏说卫宣好酒,经常嗜酒犯错。司马炎问身边的黄门郎有没有这种事?黄门郎答复“有”后,司马炎准奏。这时,又有人借故上书要求罢免卫瓘,将卫宣交给廷尉治罪,司马炎没有同意。
可是时隔不久,卫瓘便声称年老体衰,请求皇帝司马炎允准他告老还乡,司马炎闻言,这才猛然醒悟,醒悟到杨骏表面上是在对付卫瓘的儿子卫宣,可实质上却是在逼他的得力老臣卫瓘退位。司马炎召来黄门郎,质问他是否与杨骏虚构、捏造,污蔑卫宣,黄门郎乞罪承认了。于是,司马炎想要顾犬补牢,让卫宣与繁昌公主复婚,然卫宣却早已因为此事忧愤成疾,不治而死……司马炎对此也就只得无奈地作罢了,因为此时的他,也早已不再是当初那个拔剑四顾,气吞山河如虎、睥睨天下的雄烈君主,他的精神和体力都已不能再支撑他达到如此状态,他的身体每况愈下,神智时而清醒时而昏聩。
有一次,他清醒过来时,抬头满眼看到的全是杨骏替换来的新面孔,司马炎顿时就感受到了一种大厦将要被蛀虫啃噬掉的危机感,遂急令中书令华廙起草诏书,召汝南王司马亮,他的四皇叔,火速入朝觐见。也是到了那个时候,司马炎才幡然悟到,他那个貌似憨厚的老丈人根本就靠不住。素日里,他只看准了杨骏能力不行,却忽略了另一个问题:那就是,越是能力不行的庸人,越是不自量力。“志大才疏”,这是庸人的一个通病。但他万万也没有想到的是,杨骏竟然敢将他下达的诏书偷摸藏匿起来,根本就没有送出宫去。待到司马炎回光返照之时,才知道已经无可挽回,于是带着无限的遗憾,哀哀逝去。
所以,因了皇帝司马炎病重之时,并没有将国家大事明确地托付给他的重臣们,又因了早年间的那些开国功臣俱都已经离世而去,以致,大晋当下的朝臣们便开始了群龙无首的惶恐日子,开始纷纷左顾右盼、奔走呼号,但却还是计无所出,束手无策。
其实,司马炎下诏给中书,宣召汝南王司马亮与杨骏共同辅助王室,杨骏胆大包天地把诏书私藏起来之时,中书监华讷是知晓此事的,也曾恐惧万分,还曾亲自找到杨骏索要诏书,但杨骏最终仍是不给。又过了两天,皇帝司马炎病危,皇后杨芷便奏请让其父杨骏辅政,司马炎点了点头。于是,杨皇后便召中书监华讷、中书令何劭,口头传达皇帝的旨意,让他们作遗诏,诏文为:“昔日伊尹、吕望作辅国大臣,功勋永垂不朽;周勃、霍光受命护国,为古代名臣之冠。侍中、车骑将军、行太子太保、领前将军杨骏,德厚而智高,见识明远,辅翼皇上与太子,以忠贞严肃著称于世,应做朝廷宰辅,比于商代伊尹。现以杨骏为太尉、太子太傅、假节、都督中外诸军事,侍中、录尚书、领前将军如故。设置参军六人、步兵三千人、骑兵千人,这些人移驻在前卫将军杨珧的旧府第。若杨骏在殿中住宿,应有人保卫,可派左右卫三部司马各二十人、殿中都尉司马十人供杨骏使用,这些卫士可以持兵器出入宫殿。”遗诏写成后,皇后与华讷、何劭共同呈给皇帝司马炎,司马炎看了以后不说话,又气息微微地熬了有两日的光景后,时年也才不过五十五岁的大晋朝开国之君——司马炎,便轰然驾崩、溘然长逝于含章殿,谥号“武皇帝”,葬于峻阳陵。而杨骏则作为被委以后事的重臣,居住在太极殿。皇帝的遗体将要入殡盖棺之时,六宫人员按礼仪规定,都要出来举行告别仪式,可杨骏当时却不下殿,安排一百个武士保卫自己,不恭于朝廷,他的心怀不轨,从那时起就已经开始显露无疑了。
太子司马衷即位以后,晋升杨骏为太傅、大都督、假黄钺,统摄朝政,总领百官。杨芷被尊为皇太后,贾南风被立为皇后。杨骏成了顾命大臣,他根本就没有把这个才过而立之年的傻皇帝司马衷放在眼里,不但住进武帝司马炎当年的太极殿,还煞有介事地批阅奏折。这一切都令刚刚被立为皇后的贾南风深深忌恨。
杨骏害怕皇帝司马衷身边左右的人说自己的坏话,于是便把他的外甥段广、张劭安插在司马衷周围作近侍。凡有诏命,皇帝看后必呈报给太后审查,然后才可发出。
杨骏素知皇后贾南风性情凶悍,难于制服,很是忌惮她,遂又暗地里培植了很多他自己的亲党,使他们统领禁军。如此一来,公卿王室便都对杨骏的专权揽政产生了极大的怨恨情绪,天下之人无不愤然。杨骏的弟弟杨珧、杨济,都是有俊才的人,二人也曾多次劝阻他们的兄长,但杨骏终是不听,还把他们免去官职,居家闲置。杨骏不懂古代的典章制度,做事动辄违背旧典,司马炎死的那一年还未过完,他就命人改了年号,议论的人都认为这违背了《春秋》所载:新君在第二年才改元正式即位的规定。朝廷对这种失误有所醒悟,令史官抹去改元的记载,到第二年正月再更改年号。
杨骏知道自己素来没有美德高望,害怕不能使远近之人和睦悦服,于是他就依照魏明帝曹叡即位时的例子,大开封赏,以取悦于群臣。杨骏为政严苛而琐碎,刚愎自用,与众人不合,冯翊太守孙楚平素与杨骏关系较好,劝诫杨骏说:“公以外戚的身份,居伊尹霍光那样的要职,掌握大权,辅助弱主,应当学习古代贤人,做事公正诚实,谦恭和顺。前代辅国重臣,在周代有周公、召公,在汉代有朱虚侯、东牟侯,都是皇室同姓,没有异姓大臣专朝政而能吉庆善终的。当今宗室有被皇帝亲信重用的大臣,藩王势力也在壮盛之时,而公不与他们共同参与朝政,内怀猜忌之心,外树亲私党羽,灾祸不久就会降临了。”杨骏不听。弘训宫少府蒯钦,是杨骏姑母的儿子,少年时与杨骏亲密无间,此人刚直不阿,多次以直言冒犯杨骏,杨珧、杨济为此都为他担着心,蒯钦却说:“杨文长虽然昏聩,但也还知道一个人没有罪是不能随意杀害的,他一定会疏远我,我被疏而远离他,可以避免和他一起遭祸而死。不然,倾家灭族之灾就不会很远了。”
殿中中郎孟观、李肇,平素不被杨骏尊重,私下罗织杨骏图谋颠覆社稷的罪名。皇后贾南风欲要干预政事,因害怕杨骏而没有达到目的,又不肯以妇道侍奉太后杨芷。黄门董猛,从皇帝司马衷做太子时即作寺人监,在东宫侍奉贾南风。贾南风图谋废太后,秘密与董猛通消息。董猛又与孟观、李肇相勾结。贾南风令李肇通报大司马、汝南王司马亮,让他联合各藩王军队讨伐杨骏。司马亮回复说:“杨骏的凶暴行为,会使他很快灭亡,不值得忧虑。”李肇又通报楚王司马玮,司马玮同意这个计划,于是请求入朝。杨骏常日里一直都很惧怕楚王,早就想把他召回朝中,以防他搞变乱,因而听任司马玮入朝。
元康元年(291年),司马玮到达京城以后,孟观、李肇就上奏皇帝司马衷,请他夜间下诏书,宫内外戒严,派使者奉诏废黜杨骏,让他保持侯爵回府第。东安王司马繇率领殿中卫士四百人讨伐杨骏。段广跪在地上为杨骏求情说:“杨骏受过先帝厚恩,尽心辅政。而且是个没有子嗣的孤老头儿,岂有谋反之理?望陛下详察。”司马衷没有回答。杨骏当时住在曹爽的故府,在武库以南,听到宫中有变,即马上召集众官商议对策。
太傅主簿朱振劝杨骏说:“现在宫中有变,目的可得而知,必是宦官们为贾后设计谋,将不利于公。公应放火烧了云龙门向他们示威,让他们交出制造事端的首恶分子,打开万春门,引出东宫及外营兵士为援,公宜亲自带着皇太子,入宫索取奸人,殿中将会震惊,必然斩杀奸人送出首级,这样才能免于遭难。”杨骏其人虽嚣张,但内里其实却很怯弱,此时变得犹豫难决,说道:“云龙门可是魏明帝建造的大工程,怎能一下子烧掉呢!”侍中傅祗夜里告诉杨骏,请他与武茂一起进入云龙门,以观察宫中事态。傅祗又对群僚们说:“宫中不能无人照料。”起身揖拜而去,于是群僚们都走开了。
接着殿中兵出来,烧了杨骏府第,又令弓弩手上到阁楼上,向杨骏府中射箭,杨骏的卫兵都不能出来。杨骏惊骇至极地逃到马棚里,却被士兵用戟杀死。孟观等受了皇后贾南风的密令,诛杀杨骏的亲戚党羽,于是,杨珧、杨济,张劭、李斌、段广、武茂、散骑常侍杨邈、东夷校尉文鸯等都被诛灭三族,被杀的人数达数千之多。贾南风又令李肇焚烧杨骏家中的书信文件,不愿意让天下人知道武帝司马炎留给杨骏的顾命诏书。杨骏被杀后,没有人敢收尸,只有太傅舍人巴西人阎纂安葬了他。
杨骏当初曾经征召高士孙登,送给他一床布被,未想到孙登却在门前将布被截断,大叫道:“斫斫刺刺。”过了十天,诈称病死,到这时孙登的话果然应验了。永熙年间,温县有个像疯子一样的人,编造些歌谣写出来,歌词是:“光光文长,大戟为墙。毒药虽行,戟还自伤。”杨骏居内府时,常用戟自卫。
世上之因果也许早就已经注定,因为人们眼中的“高士”和“疯子”虽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但他们的话,却居然印证了同一个结果。而楚王司马玮与东安王司马繇奉皇诏,亲率四百名殿中兵诛杀杨骏的消息,太后杨芷也曾闻讯,万分焦急之下,她只得在帛书上写下“救太傅者有赏”的字样,用弓箭射到宫外。但不幸的是,帛书被贾南风的人拾到,贾南风当即就把书信公布于众,宣称太后与杨骏共同谋反,并以皇帝司马衷的名义下诏,幽禁太后杨芷。
杨骏死后,司马衷下诏,命后军将军荀悝将太后杨芷送往永宁宫居住,并特意赦免了杨芷母亲高都君庞氏的死罪,准许她与其女儿杨芷住在一起。贾南风闻知后,对其夫君司马衷如此的安排,颇为不满,于是便私下唆使大臣有司向司马衷上奏说道,“皇太后暗地施展奸谋,企图颠覆社稷,箭射帛书,邀集将士,同恶相济,自绝于天,鲁庄公与母亲文姜断绝亲族关系,是《春秋》所赞许的,意在人君应顺承祖宗大业,向天下人表示至公无私。陛下虽有难以遏止的情感,但臣下不能从命,可召集王公们在朝堂议论。”司马衷无奈,遂下诏缓和说:“此乃大事,且等查清楚再说。”
有司又上奏说道,“杨骏凭借外戚资历,居冢宰重任,陛下居丧期间,委以大权,以致图谋篡逆,安插党羽。皇太后与杨骏唇齿相依,协同叛逆,阴谋暴露以后,又抗拒诏命,拥兵恃众,使宫中血刃,而太后又射帛书邀集将士,奖励凶党,上有负于祖宗之灵,下使亿万百姓绝望。昔日文姜参与谋乱,《春秋》加以贬斥;吕雉宗族叛乱,吕后宗庙降位,应该废皇太后为峻阳庶人。”
中书监张华等则认为:“太后并没有得罪先帝,与所亲结党,在圣世不能作人母榜样,应按汉成帝赵皇后的例子,称为武帝皇后,安置在离宫,使亲眷之恩保持始终。”尚书令、下邳王司马晃等却议论说:“皇太后与杨骏阴谋危害社稷,不能奉承宗庙,与先帝相配,应贬皇太后尊号,废黜居金墉城。”于是有司赶忙顺着司马晃等人的话语,顺水推舟般的上奏说道:“请陛下听从下邳王等人的议论,将太后废为平民。派遣使者以太牢祭礼祭告于宗庙,以承奉祖宗的命令, 也符合万民的愿望。至于太后被废后的供养,可根据圣上报恩之愿,务必丰厚些。”司马衷下诏“不许可”,有司们便再三请求,司马衷最后也就勉勉强强地同意了。见皇帝答应了,有司们又赶忙火上再添把柴,把事情往他们预想的第二个阶段上推,紧跟着奏请道:“杨骏作乱,家属应处死,陛下原下诏赦免杨骏妻庞氏不死,以安慰太后,今太后废为平民,请将庞氏交付廷尉行刑。”司马衷则下诏说:“听凭庞氏与被废太后相随。”怎奈有司们为了巴结皇后贾南风,总是极力地想要达到贾南风欲要达到的目的,司马衷因见众口铄金,只得听从了。
庞氏临刑前,太后杨芷抱住自己的母亲大哭不止,悲声嚎叫不止,甚至还跑到贾南风那里,截断头发,叩头前额触地,上表称妾,请求保全母命,然贾南风仍是狠狠地咬紧牙关,完全不予理睬。
庞氏死后,杨芷便被押送回了金墉城。贾南风随后就将杨芷为太后时的所有内侍及宫人全部遣散,并下令不许给杨芷食物吃。最后,整整连续八天都没能进食到一粒米粮的太后杨芷,于元康二年(292)的二月一日,被活活地饿死身亡,死时才年仅三十四岁……可怜杨芷十九岁进宫,嫁给自己父亲般年纪的司马炎做皇后、本有一子,却又早早夭折,品尽了后宫的清冷和孤独,年纪轻轻又寡居为了皇太后,前后加起来入宫总共不过十五年,虽有妇德,也并无十分的过错,却因了其父亲的野心和无谋无德、不自量力,因了儿媳贾南风的恶毒,丝毫不念往昔一丁点儿的婆媳情分,就这样无比悲凉地离开了这个悲凉无比的人世……然而贾南风的恶毒却并没有止于此,并没有因了杨芷的死而罢休,她听信巫师之言,怕杨芷死后将事情告知给泉下的武帝司马炎知晓,于是竟还命人在杨芷的棺材上贴了灵符,并使用些镇邪的符书药物镇住。
……
潘岳在杨骏府上所任职务也是太傅主簿,四年期间,他总是兢兢业业地完成太傅府上交给他的每一件差事。以潘岳的聪明,他当然也能看出、能感受到杨骏的为人、他府上的势力和他的野心,但只是没有料到,腥风血雨会来的那么得急速,那么得惨烈!之所以看出了却没有离开,还抱着能够风平浪静的希望,那是因为,彼时的潘岳太需要这份能给他带来尊严和收入的职务了。因为,他到杨骏府上的第二年,他六十三岁高龄的父亲潘芘,就因病医治无效辞世而去了。他把悲痛中的母亲接来洛阳,接来德宫里他的家中,他要养家,他要照顾母亲,照顾妻子,他要向世人证明,他不是太尉王济口中“靠着花枝招展”来赢得别人瞩目的,他要证明,他是有能力做好每一件公务的,证明他如今的人生还是有价值的。
然而城门失火又岂能不殃及池鱼,当这场高喊着“为朝廷锄奸”的政变之火,奔腾咆哮着燃烧到潘岳的府门前,当甲士和卫兵全副武装地包围了潘岳的府邸,叫嚣着捉拿潘岳问罪问斩之时,作为潘岳最亲最亲亲人的老母亲邢氏夫人及他的妻子杨容姬,她们的惊惧、骇恐、魂魄离体的程度,自然是可想而知的了。
万幸的是,那时的潘岳正好被太傅府差遣出门在外公干去了,更为万幸的是,这次为朝廷锄奸的头领之一,楚王司马玮的心腹公孙弘本是潘岳多少年的至交好友,公孙弘在楚王面前为潘岳说了太多太多的好话,所以,潘岳才能够万幸地全身而退,躲过了这场灾难,保住了性命。
后来,风波渐渐地平息了,以数千人血流成河的代价平息了这场政变……当一切都慢慢地恢复到平静之后,当洛阳街头的春风重又恢复到往日的温煦之后,在外面躲藏了整整一月之久的潘岳,才敢偷偷地回到了洛阳,回到了德宫里他的家门附近……然而,他的家早已空无一人,封条锁门,残红底衬,被朝廷的兵士看管起来了。于是,他只得到处去打探他母亲和妻子的去向,有好心的邻居告诉他说,他的妻子早在一月前就去世了,他的母亲被人接走了……后来,他又数番寻找,才得以知道,是他昔日的仆人罗远夫妻闻讯找到了他的家中,求人帮忙安葬了他的妻子杨容姬,并把他的母亲和丫鬟圣莲一起接到了他们的家中安置。
潘岳五内俱裂,悲痛欲绝!他知道妻子杨容姬本就病弱的身子,是因为极度地担心他,才,才……他疯了似地、披头散发地跑到河阳她母子三人的坟墓前,望着旧坟添新土,新土掩新魂,恨不得自己也就此了断了这残生,随她们一起去了,也就彻底地解脱了……
昏昏暗暗、泣血饮泪的日子又这样过了数月之后,潘岳没想到寄居在罗远家中、一无所有的自己,居然又接到了朝廷重新启用他的诏令,任命他为长安(今陕西西安)令,责令他即刻启程赴任……圣命难为,身不由己,潘岳于是便又拖着疲惫已极、悲痛已极的身心,带着老母亲一起去往了迢迢千里之外的长安……后来,在长安任职不到一年时光的他,因为母亲思念故里,害下重病,遂索性就辞了官职,携母返乡,才有了在华阴途中与从华山看望墨菡归来的金若,因故邂逅的一幕,只是时过境迁,天涯异处,旧日的故人,竟觉得连提起往事的必要都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