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彻骨逝伤
“姑爷,姑爷,……”
“大人,大人,你们到底在哪里呀?……”
黑漆漆、墨色一片的洛阳街头,楼宇静寂、店铺安宁,白日里曾经喧嚣、吵闹不已的一切,隐去了繁华,淡漠了郁勃,渐残渐深进声声更鼓的幽凉与宁静中……
丑时滑向寅时,夜与日的交替之际,一辆马车焦急地穿梭在西风凛冽、月色暗淡的大街小巷之中。
车上,一年长一年轻,两个淡色粗布衣衫的仆婢装扮之人,借着她们手中忽明忽暗的两碗纱灯照路,一声高一声低地、断断续续地不停地呼喊着,这呼喊声在黎明破晓到来之前,霜露尤为郁结的冬日深宵,一路升华、蒸凝,划破了街前的清冷、惊扰了浓夜的沉寂……
“大嫂,再往前面走,可就是阊阖门了,阊阖门以里便是皇城,你家大人不可能深更半夜地跑到这里来吧?”赶车人回头莫衷一是地含糊着,面上的表情带着一种担雪塞井、徒劳无功的黯然与失望。
“他叔,你就只管往里头赶吧,不管怎样我们都要去找找,万一我家大人和你堂兄,当真就在这左近呢。唉,你说这大晚上的,他们主仆俩到底跑哪儿去了呢,可真是急死人了……”大嫂的回语,依然执着着一份孤注一掷的坚决与坚定。
“可阊阖门到晚间都要关闭的,我们最多也就是走到阊阖门下,再往里可就去不了了……”赶车人的口中虽一直都在模棱两可地犹豫着,可马车的速度却并没有因了他的犹豫而变得缓下来、慢下来,而是依然保持着它这一整晚惯有的常态,在那赶车人一再扬起的、清脆的鞭子声中,继续着它原有的匆急和迫切。
“好的,他叔,那我们就寻到阊阖门下,他叔,这回可多亏你了……唉,姑娘你说,我们都找了大半个洛阳城了,也不知咱家大人他到底是去了哪里。我那个不晓事的那口子,也不知道寻个熟人给咱家中送个信儿,夫人她在家里病重成那样……唉,这里里外外的可真是让人揪心哪,这可怎么办是好哇!”
“罗嫂,你就别再说了,谁成想我家姑爷和小姐这么好的两个人……唉,可怜的鹿儿啊!呜呜呜……老天爷它可真是不开眼哪!呜呜呜……”
“唉,谁说不是呢,鹿儿那么俊,那么好的一个孩子,真是坑死人了!……姑娘,别难过了,我们还是再喊喊大人他们吧,路两边这么黑,怕是我们根本就看不到他们啊!”
“好吧,罗嫂……姑爷,你能听见我们在找你们吗?姑爷,姑爷……”罗嫂口中的姑娘,本是潘岳妻子杨容姬的贴身丫鬟圣莲,圣莲哽咽着止住悲声,随口应了罗嫂一句后,便又嘶哑着嗓子、提举着灯笼,大声地呼喊了起来。
“哎,我们在这儿呢,在这里……”罗嫂紧随着圣莲,你一声我一声的几声呼喊过后,不多功夫,她们两个及那头前的赶车人,便几乎是同时惊喜得听闻到了一阵阵随风而来的应对、答诺之声。罗嫂听出那是她的丈夫罗远的声音,于是乎,她立即就兴奋地、不自禁地拉紧了她对面圣莲的手,“姑娘,是他们,我听到他们就离咱们不远了,哎哟,我们可算是找到咱家大人了!他叔,你把车再赶快点儿好吗?唉,你说这这大冷的天儿,也不知大人他们两个是怎么捱过这大半夜的,他们怎么就不知道回家去呢……”
马车寻着罗远的回话声,又沿着铜驼大街继续往前驰奔了有两百多米的距离后,圣莲和罗嫂手举着绢灯,借着闪闪烁烁的烛光,一眼就望到了在阊阖门外不远处一家酒肆的门前阶下,在阶下的一棵落叶飘零、枝丫干枯的弯弯老槐之畔,一身白衣,发髻散乱,倚槐而靠的那个人,正是她家的大人潘岳,潘岳旁边站着罗远,正在向着她们马车驶来的方向,焦急地晃着手、喊着话。
“姑爷,……”圣莲喊了一声“姑爷”后,提着灯笼就下了车,急急忙忙跑过来时,泪水早已抑制不住地簌簌流个不停……
罗嫂的眼眶红了又忍住,忍住了又红,她紧跟着圣莲到了切近后,便狠劲儿地推搡了她的丈夫罗远一把,嘴里气愤愤地数落罗远道,“他爹,你是块木头啊,还是个呆子呀?这么冷的天,你不把大人拉回家里去,却像个傻子一样地陪在这儿,任凭大人在这里挨冷受冻,你还不赶快把大人搀扶起来,赶紧回家……”
罗远只回了他自己媳妇一句“大人就是不肯回家”后,便赶忙俯身弯腰和手脚麻利的妻子一起,一左一右地扶着潘岳,试图把潘岳从树边、从地上搀扶起来,搀上马车,可是他们夫妻俩尽管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一旁的圣莲也说尽了所有相劝、乞求的话语,但他们眼前的大人潘岳,却依旧还是那样紧靠着老槐,半躺半卧,根本就不想立起身来。他浑身散发着的,是他从来都不曾沾染上过的、只有那些以酗酒为乐的“酒鬼”身上才会有的,那种浓浓的、刺鼻又钻心的酒气。那些披散于他肩下的、飞着几丝银白的乱发,遮盖住了他的大半张脸,他的嘴唇冻得发紫,牙根打颤,一双眼睛迷蒙红肿,呆滞浑浊得就像一潭冰冻住了的污水,他的眼底深处埋藏着一团茫茫的、灰蒙蒙的雾气,让人再也望不到一丁点儿生而为人者,对于这个人间世道的冀望,对于生的冀望……
“姑爷,跟我们回家吧,……”圣莲的眼泪如细雨无声。
“回家?哈哈哈……不,我不回家,我就在这儿等,我就在这儿等,哈哈哈,呜呜呜,……我不回家,我不回家,鹿儿,我的鹿儿啊!……我难受,我好难受,我受不了!……”潘岳“哈哈哈,呜呜呜”时哭时笑、默默叨咕的声音,声音中流溢出的那种痛,早已不是什么“撕心裂肺”、“肝胆俱裂”就能够形容得了的,那是一种把五脏六腑都掏干净,躯体变成了一副空壳,一腔行尸走肉般的悲到极点却又无法寻回、无能为力的痛!那种痛可以杀人于无形!
透骨的寒风盘旋、呼啸在街巷、楼宇之间,空空地嘶嚎着……像是潘岳心底深处徒然又无力的呐喊,划过那无星无月、无光无亮、永远都望不到旭日东升,永远都望不到墨色尽头的漫漫黑夜……
“姑爷,你不能总是这样啊,姑爷,跟我们回家吧,小姐她在家里正盼着姑爷哪,……”
“容姬……我对不住她,我没能留住鹿儿啊,呜呜呜……”
“姑爷,呜呜呜……”圣莲难以止住地、暗暗滑落的泪水,终于也化作了她无所顾及的“呜呜”的哭声。
“哼哼哼,呜呜呜……呜呜呜,哼哼哼……”潘岳不再说话了,除了喉间一阵阵的冷哼,一阵阵的哭声,他依然背靠着那棵老槐席地而坐,一动都不想动,只是偶尔间会仰起头来无望地对着那漆黑一片,黑得辨不清哪里是天,哪里是地,哪里是家的黑不见底的夜空,任冷风削面,任寒气袭身,疼到不知何为疼、痛到不知何为痛的苦苦地冷笑着,苦苦地流着泪……
“姑爷,回家吧,天这么冷,姑爷你会冻坏身子的。姑爷,小姐她……她今天咳了两回血,我们请来郎中给小姐服了药,小姐她在梦中一直念叨着姑爷,老夫人(潘岳母亲,杨容姬自己的母亲在家中也是年老多病,行动艰难,不能前来看望她。)吓得不知该如何是好,急得只会落泪,家里人都在盼着姑爷回去呢……姑爷,就跟我们回家去吧,小姐她病得很重,她再也经受不住任何打击了!……”
“你说什么?容姬她咳血了?……”从圣莲的一大段话语中,潘岳似乎只捕捉到了这一条令他感到极为震惊又极为恐惧的信息,他疯了似的一下子便从地上直起了身子,双手抓住圣莲,大睁着两只空洞无神的眼睛,沙哑着嗓音,急切切地问道。
“是的,姑爷,小姐的身子可真是让人忧心啊!”圣莲哭着回道。
“走,回家,回家,快走,快走……”潘岳迷乱着眼神,迷糊着心智,迷迷茫茫地说道,他的步伐散乱、趔趄,站立不稳,在罗远一步一步地扶助下,却很快地就弯腰屈身爬进了马车。
“好的,姑爷,……”圣莲答应一声,也随即就提着灯笼上了罗远赶着的、潘岳乘坐的这辆带蓬马车,而后又急急地招手吩咐她近旁的罗嫂道,“罗嫂,你也上车吧,你就坐在前面提着灯照路,姑爷他还没酒醒,不能没人看护他。”
“好的,姑娘,如是这样,我们同乘一驾马车就可以了,要不,就让孩子他叔先回家去吧。”
“可以的,今日多亏他帮忙了……”
罗嫂手提绢灯坐到了其丈夫罗远的身侧,把灯举得高高的,为执鞭赶车的罗远照着路,那个被临时请来帮忙的罗远的堂弟,则按照圣莲和罗嫂所说的,和她们道别一声后,就自己赶着空车,在天色才刚刚有些蒙蒙亮时,转路回他自己的家去了。
圣莲陪坐在车上她家姑爷潘岳的对面,看到潘岳皱眉,她便会心疼地问一句“姑爷,你还好吧?”看到潘岳身子随着奔驰的马车有些歪斜、坐不稳当时,她便会伸出手去扶着潘岳的肩头一会儿。圣莲没有害羞,她也没有觉得她自己这样做,会有什么不妥,她觉得她是小姐杨容姬的丫鬟,同样也是姑爷潘岳的丫鬟,她该照顾小姐也就该照顾姑爷。更况且,她自从当年作为小姐的陪嫁丫鬟,随着小姐进到琅琊太守府的那天起,从她见到姑爷潘岳的那一刻起,她就对这样绝美、绝善、绝好的姑爷潘岳,心生了无限的敬爱和敬慕之情,那个名满京都的翩翩才子,那个令多少女子为之魂牵梦萦的逸群少年……虽然圣莲一直都很清楚,很理智地知道,她作为一个地位低微的仆女丫鬟,永远也不会有资格、有机会去表达,去追求到这样高不可攀的感情,她也从来不会去妄想,更不会越礼越节地去有所不当,但是,她心底里对于姑爷潘岳深藏许久的那种无限敬爱和敬慕之情,却是任谁也阻挡不住的,阻挡不住她会倾其一生,全身心地陪伴着她的姑爷和小姐一家,照顾着她的姑爷和小姐一家……
马车回到潘岳的府上家中时,残夜已退去,朝日正初升,微微的曙光映红了薄薄的雾气,世间的一切都在一片冷冷的寒气中渐渐地变得清晰,变得轮廓分明,墙里墙外的树上,有鸟儿乍然惊醒,窜跳在凋尽了春华秋实的枝头,声声吵闹。
街前萧条如许,家中如许萧条,马车还未完全停稳在自家的门前时,潘岳就迫不及待地、不等圣莲搀扶,一个人快速地跳下马车,双手触地栽了一跤后,晃晃悠悠地便又立即爬起,一路快跑着,一直跑到了室内屋中,来看望他自己的妻子杨容姬……
“我心悲伤,莫知我哀!”这个初冬,这个在潘岳眼里,天也残、地也残、日也残、月也残,命里的一切都变得再也残缺不全的初冬,潘岳珍如命、爱如宝、疼如心肝的女儿——小金鹿,就这样一天一天、一点一点地自夏末至冬初,备受病痛煎熬,熬尽了她小小十二岁的童幼年华,撒开了父母的手,没有了呼吸,没有了心跳……永永远远地“睡着”了,带走了母亲杨容姬所有活着的希望和快乐,带走了父亲潘岳整个彷徨着的、踉跄着的人生!
没有一个郎中能够确诊孩子到底得的是什么病,他们只会一个个地陪着潘岳夫妻叹气唉声、束手无策……潘岳和杨容姬就是这般泪洗面、肠痛断、寝无眠、食无味、衣带不解地陪在女儿的床边,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孩子喝了许多无用的药水,流了许多无望的眼泪,“爹爹,娘亲”地越叫声音越微小,直到再难咽下一丁点儿的米水,再也说不出话,直到一日比一日地消瘦下去、苍白下去,直到最终,好好的一个孩子,变得让人不忍直视,变得体瘦如柴,变得没有了一丝生命的迹象……
杨容姬心肺痛碎,痛哭到嗓子嘶哑、肿痛得已经发不出一点儿声音,却还在痛哭,她搂抱着女儿的遗体,扒扶着女儿的棺木,哭得昏死过去很多回、很多回……潘岳更是无数回地、疯傻了一般地抱住成殓女儿的棺椁,几欲撞棺而死,陪着女儿去了……
人说,“白发人送黑发人”是人这一生当中最最痛苦、最最难以承受的事,可是潘岳才刚刚三十六岁的盛华年纪,白发尚未生出几丝,那么可爱、那么娇俏、那么聪明的小金鹿,也才刚刚不足十二岁的幼小年龄,还处于笋衣乍褪的嫩竹青春,还未真正长成……可自此之后,父与女便要阴阳永隔!潘岳的泪已经流得无可再流了,红红的血丝布满他的双眼,他总是悲悲切切地、木住了一般地默默念叨着,“他的女儿只是睡着了,谁都不要吵醒她。”他不允许别人抬走他的女儿,他疯狂地拦着、挡着,不同意人家把他女儿的棺盖盖上,他说他要看着女儿……他悲问苍天,他痛斥大地,“既然他什么都留不住,既然都要被夺走,那为何还要送来,难道就是为了来折磨他的吗?”为何他潘岳生儿,儿不在,爱女,女难留,为何他潘岳的命运会这样的多凄多惨、多灾多难?
如果真的是如世人所说,这世上向来都是“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那么潘岳扪心自问,他从来都是问心无愧的,他一介文人,一个文官,一向为官秉公,为民谋事,他从不媚上欺下、欺凌弱小,他待人宽厚、正气一身,他没有上过战场,手上没有沾染过一滴无辜者的血……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他要遭受这样令他痛彻心扉、生不如死的人间悲剧?难道真的是如他人所讲,是因为老天曾经给与他的太多、太好了吗?如真是那样,那么他宁可不要他的旷世之貌,不要他的惊世之才,不要他的官宦、富贵出身,他也要留住他的女儿和儿子……
孩子入土为安已经两月有余了,可家里所有有关女儿小金鹿的记忆却还依然如旧,妻子杨容姬久病不起,已经无力再做任何事情,而潘岳也已然挂职在家很久很久了,他已无心官场、无心一切事务,夫妻二人头顶的天塌了,脚下的地陷了,生命似乎也跟着终止了。
按照妻子杨容姬的意愿,他们把女儿小金鹿安葬在了洛阳城外百里左右之远的河阳,安葬在了他们幼年早丧的儿子潘瑜的坟边。杨容姬悲哭着对潘岳说,她想让他们的女儿和儿子一起做个伴,免得她们孤单害怕,她说她会经常到坟前去看望她们姐弟俩,她还又痛哭又苦笑着对潘岳说道,等到日后哪天她也死了,离开潘岳去了,她希望她的夫君潘岳能够把她也埋到女儿和儿子的身边去,她说她要在阴间永远地守护、陪伴着她的孩子们。
妻子的话令潘岳的心疼到无以复加,碎到无以复加,他守在妻子的病床边,泪落如雨、如泉涌无声。他紧紧地搂抱住悲戚戚、面无血色、瘦弱不堪的妻子,以我心暖你心,以你心慰我心……
就在两日之前,太尉府曾派人来传唤,说是太尉大人王济要遣潘岳远赴徐州出趟外差,可是潘岳拒绝了,辞掉了,他说他已再无心力去经办、处理任何公务……之后的次日,潘岳便收到了太尉府给与他的回复,收到了太尉王济扔给他的冰冷冷一纸免职通告,言说潘岳“似女人一般经不起事、柔懦寡断,这辈子都成不了什么大器!”
……
大晋朝巍峨华丽的皇宫,绵延起伏如望不断的山岭相连,缓缓地在黎明前朦朦胧胧的薄雾中睁开了它惺忪的睡眼。
太极殿外一级一级长而阔的青石台阶如登天的云梯般,渐渐清晰地显现在朝阳淡淡地光辉里。
一群来早朝的大臣们官服整饬,双手持笏,面色慌张中带着隐隐的气恼,交头接耳着,在几个同样有些面色失常的宦官的引领下,一起拾级而上,步速极快有若小跑般地,向着太极殿的正殿蜂拥而去。
“陛下,启奏陛下,竟然有人胆大包天,胆敢在朝门以外宫门口的柱子上,写下讽刺朝中大臣的歌谣……”待等到皇帝司马炎萎靡不振、勉勉强强地在早朝钟鼓的催促下,晃晃悠悠地刚刚落座到他的龙椅上时,太尉王济就急不可耐地躬身持笏上前,弯腰一礼,向着皇帝司马炎奏报了一个令他、令以他为首的阶下众臣,俱皆愤愤不止的、从古以来都鲜少有过的欺君罔上之事。
“太尉所奏之事可是当真?是何人活得如此不耐烦了?”听闻到这样的奏报,早已见惯了大风大浪、总是一副雷打不动、四平八稳状态的皇帝司马炎,面上倒是并没有显现出如他的大臣们一般惊异,一般怒不可遏的表情。
“陛下,就是臣的属下潘岳,他简直是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敢把朝廷和陛下以及臣等这些朝中大臣讥讽的一钱不值!还公然坠上了他自己的名姓,简直是罪该万死!”太尉王济的眼中依然在怒火中烧。
“哦?潘岳?朕知晓此人,不知他是怎样挖苦朝廷的,说来让朕听听。”
“陛下,臣等真是不敢妄言,耻于出口!”
“哎,这又有何耻于出口的,那就速派人去把它抄在绢帛之上,呈来朕看。”司马炎漫不经心地朝着他身旁的宦官一挥手,那宦官便带着两个朝臣匆匆地去至了朝门以外,去抄写那柱子上的歌谣去了。
大殿上沉默、唏嘘了只盏茶功夫,负责抄写的近侍便把那一字不落写有柱子上歌谣的绢帛,举双手跪呈给了皇帝司马炎看。
“阁道东,有大牛。王济鞅,裴楷鞧,和峤刺促不得休。”司马炎紧皱着眉头,先是自己在心里低声默念了一遍,而后才又举目朝着殿下他的臣子们开口说道,“唉,依朕看来,众卿未免小题大做了吧,这不过是文人的一番牢骚之语而已嘛!罪不至死!”
“陛下,潘岳如此胆大妄为,公然作歌讥讽朝中大臣,藐视朝廷,无法无天,望陛下为臣等洗刷冤屈,为臣等做主!”太尉王济却仍旧难掩心头的不甘不忿,依然狠着命地进言说道。
旁边的侍中裴楷、中书令和峤,因为也双双被潘岳在歌谣中,讥讽、嘲笑了一番,所以便也相继躬身上前附和着王济说道,“请陛下为臣等做主!”
“那依众卿之见,该如何处置潘岳?”司马炎有些不耐烦的一只手拖着晕乎乎的头,不以为然地问道。
“流放,下狱,最轻也要贬为庶人!”
“陛下,臣以为潘岳此举乃是情有可原,听闻他唯一的女儿新近夭折了,他伤心过度,酒后癫狂做出此事,也是可当原谅的。”尚书仆射山涛躬身持笏,缓缓而谈,为他从不曾打过交道、官职低微的太尉府属员潘岳讲着情、说着理。
“哈哈哈,爱卿,难道你不知潘岳这歌谣之中,主要骂的人可是你啊?”(潘岳在这首“歌谣”里,把山涛比作大牛,而王济牵着牛套在前,裴楷牵着牛后面的皮带跟在后面,和峤则跑前跑后,忙个不休,表面上是王济、裴楷、和峤三人奉承山涛,实际上则是把山涛控制了。通过这首“歌谣”,潘岳把他满怀满心的痛苦和不如意,把障碍他自己仕途进步,心中非议的几个大臣统统讽刺了一通,狠狠地出了口胸中的恶气。)山涛为潘岳讲情的一番话语,惹得皇帝司马炎竟自莫名其妙地哈哈大笑了起来。
“是,陛下,臣知晓此歌谣之意。”
“那你还要为潘岳求情?”
“陛下,潘岳其人虽历来有些自命不凡,恃才傲物,但其为人却不失为一个君子,所任也曾有所建树,所以臣认为,当可免其罪过,逐出洛阳,外任为官即可。”
“外任为官?山大人,你可真是够大度啊!”太尉王济转头讥笑着山涛。
“王大人,你过誉了!”山涛的面上一片静水无波。
“陛下,这个潘岳可不是一般的狂傲,听闻他每次出门引起的轰动,他在四乡百姓心里的名望,可是高过我等所有人……”
“潘岳就是一个喜欢招摇过市之徒,公然作歌嘲讽国之重臣,真是太狂妄了!”
……
就在太极殿上正在为了潘岳“醉酒题歌”之事,到底该如何处置而争论不休,皇帝司马炎似在意又似不在意地还未做出任何决断之时,当今皇后杨芷的父亲、车骑将军、临晋侯杨骏却从殿外步履生风般地跑进了大殿,一直跑到殿阶之下,躬身施礼启奏司马炎道,“陛下,齐王府来人正在殿外等候奏报,说是齐王千岁他,薨了。”
“啊?爱卿所报可是当真?哎呀,王弟呀!……”
……
齐王司马攸,皇帝司马炎同宗同源、同父同母的同胞弟弟,却也是司马炎为帝之前和为帝之后这么多年以来,一直深深忌惮和警惕,一直如有芒刺在背,如有鱼骨在喉的一个人。
司马攸小他的长兄、皇帝司马炎十二岁,字大猷,小字桃符,司马攸自年幼之时起就十分聪明,成年后又性格温和、谦逊有礼,喜欢亲近贤才又乐于施予他人,且经籍、文章无所不能,尤其擅长写作书信,因而成了当时的典范,其才能和威望都远远地超过他的哥哥司马炎,祖父司马懿在世之时很是器重他,后因他的伯父司马师无子而被过继给了司马师,入作继嗣。
嘉平二年(251年),太尉王凌图谋叛变被告发,司马懿领兵讨伐,那时只有六岁小小年纪的司马攸,居然也顶盔挂甲、乘上战车,跟随祖父的征讨大军亲历战场的刀光剑影、血雨腥风,战后,因其胆气可嘉,而成为小孩子之中的传奇,祖父司马懿也因此而更为珍爱、看重这个孙子,司马攸故此获封长乐亭侯。
正元二年(255年),司马师病逝,当时的司马攸年仅十岁,却在葬礼上表现得非常悲伤,因而感动左右的人,受到称赞,之后袭封舞阳侯,司马师逝世以后,司马攸在另外的宅第侍奉母亲羊徽瑜,以孝顺闻名。
司马攸的一生当中,其实是非常有机会坐上皇帝宝座的,因为他不仅被祖父司马懿、父亲司马昭最为喜爱和看重,并且更是被他们二人早已在心下内定的权利继承人。然而后来,基于政治舞台上的权衡较量,权衡利弊得失,他最终却还是非常非常可惜的与皇位、与掌天下、定乾坤,呼风唤雨于朝堂之上,失之交臂了。
早年间的司马攸,真可谓是在祖父和父亲双重欣赏的目光中长大成人,而且他还被他们特意安排过继给了其伯父司马师作为继承人。之所以那样做,那样安排,其实不仅仅是因为司马师无子,还因为司马家的权势和地位本就是司马懿和司马师父子出力创下的。司马昭在接替兄长的权位后,最初想到的也是想通过司马攸的过继,来还权与司马师一脉。司马师的膝下无子属于天时,司马攸的过于优秀则属于人和,按此发展下去,司马攸先世子后皇帝的路径,也许不需要经过过多的波折,即可想象,即可预见,而这在当初,自然也是司马昭所乐于见到的近乎圆满、多方共赢的局面。
然而,既然最终是司马炎登上了皇位,那么其中无奈的转折也就肯定是必然存在的,司马攸的个人命运,也就只能任由冰冷冷的现实所裹缚,所牵引,拐向了另一个方向相反的岔路口。
其实当初,在考虑立谁为世子之时,从实际意义上看,无论是立司马炎还是立司马攸,对于司马昭来讲,都是一样的,因为这两个都是他血脉相连的亲生子。但若是从法理上来讲,则意义就大不相同了。那是因为,由于司马攸已经过继给了其兄长司马师,司马攸名义上就成了司马昭的侄子而非儿子,由此,如果立司马攸为世子,无论事实上他与司马昭父子血脉关系如何,及至司马攸的后世之人,却都只能奉司马师为祖,而司马昭一脉便只能算作了小宗,这想必一定就成了司马昭左右摇摆不定的主要因由,而在这样因由的驱使下,司马攸原本所有闪耀着的光环,便显得有些暗淡了,这是个摇摆难定的结论,这个结论在司马昭的心中,几经起伏,忽明忽暗。
当时的大臣何曾看准了司马昭的犹豫,于是进言司马昭,极力推崇司马炎,“中抚军(司马炎)聪明神武,有超世之才。发委地,手过膝,此非人臣之相也。”何曾饱含了种种算计心思的献媚帮闲,说的是那般的风清月朗,出尘脱俗,“因为司马炎秀发比较长,手长过膝,所以只能为君不能为臣。”却哪里是首创,分明是拾了当年的对手——蜀汉昭烈皇帝刘备的牙慧,由是司马昭遂定。于是司马炎便逆风翻盘、顺理成章地由世子而皇帝,稳稳地端坐在了大晋朝开国之君的宝座上。
一盘精心布下的棋局,且之前还曾为此失却了数子,却不曾料到,被旁观者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一语点破,由此而强弱逆转,负者反败为胜,胜者跌下神坛,失却的棋子难以补全,倾注的心血全部落空……大臣何曾的可恶之处,彰显的恰正是棋盘外的恶毒,貌似无心之语,实为点睛之笔!
此外,司马攸当年的落败,更离不开,或者也可以说成是更当“感谢”的,还有其岳父贾充执意甚至是恶意“帮外”的可气。
贾充虽然身为司马攸的岳父,但其在选择站队时却并没有支持自己的女婿,而是帮着外人司马炎。这其中大概也少不了贾充之妻郭槐的“反作用”,因为司马攸虽是贾充的女婿,但却是贾充与前妻李婉所生的女儿贾荃的夫君,与郭槐不但没有什么相干,反倒还是郭槐极端嫉妒和厌恶的存在。也许司马攸本就知道他这个岳父并不是自己人,所以贾充的背信弃义、卸甲倒戈,也并非在他的意料之外,但贾充府上的势力,贾充在司马昭面前话语的分量,却让司马攸再次失去了一个雄厚的靠山。
“废长立幼”的不可行,以后家族传承的长远规划,司马攸的第一次机会,就是这样以高分出场,却在如此一片反对的声音中,在如此一组司马炎“帮帮团”的助攻下,以不可思议的方式,完美的失去了。其可叹之处就在于,如果没有如此看中他的祖父司马懿,如果没有把他过继给伯父司马师,如果把他留在父亲司马昭一脉,他反倒是会有可能继承司马昭而为世子为皇帝的;如果没有何曾的帮闲,没有贾充的帮外,没有司马昭的犹豫,司马攸也是完全有可能抓住这次机会的。在这一整件事情当中,每个人似乎都做了“正确的事”,但却造成了“如果不是你如此正确,结局便不会如此错误。”的可悲结论。
如果上位者对待竞争失利者的法则在司马攸身上不起作用,那么他的命运也许会比既成事实要好很多。但是,有史以来,在政治皇权的你争我夺之中,任何“前任”好像都不会过得太好,比如其前大魏国的临淄侯、被其兄长曹丕逼着“七步成诗”的陈王曹植。
其实,皇帝司马炎即位初期,与司马攸兄弟二人还算颇为兄友弟恭的,“武帝践阼,封齐王”,“ 开府辟召,礼同三司”。但是即将到来和后来依然失去的第二次机会,却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齐王司马攸,他的兄长对他,事实上,一直都保持着极高的警惕和戒备。
司马攸的第二次机会是因为:一者皇帝的太子司马衷是个混混沌沌、傻里傻气之人,是“不食肉糜”的初创者,二来鉴于司马攸的能力、人望以及法理上的合法性,所以朝臣内外,许多人都属意于攸。
这一次的机会,甚至连他已入暮年,身体欠佳的岳父贾充也反过手来,在为他助力。但越是如此,司马攸的命运就越被其长辈们所验证——当年,司马昭在病重之时,就曾经因为忧虑次子司马攸之后的命运,而在临终前,以西汉淮南厉王刘长和曹魏陈思王曹植与他们身为皇帝的兄长之间发生的事,劝诫司马炎和司马攸兄弟二人要和平相处。二人的生身之母、文明皇后王元姬临终时,也曾流着泪对司马炎说:“桃符的性情急躁,而你这作哥哥的又不慈爱。我的病如果好不了,我很担心你容不下他,我因此嘱咐你,你不要忘记我的话。”
然则,父母离世前的谆谆嘱托,在司马炎的思想上并没有起到丝毫的警戒和触动作用,及至晚年,感受到威胁仍在的司马炎,又是要求其弟司马攸“之国”(回到封国),又是对司马攸的“乞守先后陵(留守生母文明皇后王元姬的陵墓),不许”,又是对司马攸“疾转笃(病情恶化),犹催上道”。甚至为了削弱司马攸的力量,皇帝司马炎先是准备将其岳父贾充调出京城,后又同意太子司马衷与贾充三女贾南风结亲,以此来获取贾充对于己方的支持。
在一系列的打击之后,司马攸不仅第二次失去了获得皇位的机会,更因此失去了他自己的生命,“辞出信宿,呕血而薨,时年三十六”。而此前与司马攸有隙的尚书令荀勖、侍中冯紞甚至对司马炎说道:“齐王名过其实,而天下归之。今自薨陨,社稷之福也,陛下何哀之过!”
……
一波细浪尚未平,一波潮涌骤然起,细浪之于潮涌,是如此得不值一提,如此得微不足道。
就在齐王司马攸哀荣满京都,丧葬之礼震惊整个大晋朝野,朝野一片假惺惺、阴惨惨的茫茫素白,为齐王司马攸超度亡魂的冷凉氛围中,心头处凄苦不尽、哀伤不尽的、渺小到根本无人注目的潘岳,却万分幸运地因了齐王司马攸之死而躲过了被皇帝司马炎追究“亵渎朝廷”之罪的噩运,携着病弱的妻子,带着微薄的家当,迎着寒风,冒着飞雪,奔赴了洛阳近郊的河阳,赁了一家民宅做家宅,日复一日地过起了寒星冷月夜入怀,云阳虹霓无心见的日子。
风冽冽冽风风凄凄,雪霏霏霏雪雪茫茫。
云烟烟烟云云惨淡,日隐隐隐日日凄惶。
冷清清双双车中坐,凉飕飕寒气透胸膛。
山皑皑孝衣萧萧远,水瑟瑟涛波卷银光。
眉戚戚隔帘雪中望,眼忪忪满眼是悲伤。
陌悄悄不见农人影,草黄黄难寻百花芳。
呼啸啸过眼千根树,扑棱棱野鸭在坑塘。
叹只叹,
荡悠悠半世空空过,恨绵绵未留一缕香。
呜咽咽血泪风中落,虚渺渺前路在何方?
悲切切多少断肠事,惨痛痛夫妻奔他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