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孤云
隐园,一间方圆占地很小很小的清幽院落,没有楼阁耸立,没有亭台旖旎,没有池沼、假山波光照影,没有花雨、柳丝轻盈飞扬。听不到莺声清脆宛转、见不到燕子细语呢喃,更莫谈侍从、仆女前拥后簇,家居摆设华贵悠然。只看到脚下,院中路的两侧,一畦畦的菜蔬青葱、油亮,依土而生,沐着阳光,淋着风露,给这间原本太不起眼、太显沉沉暮气一片的院落,倒是平添了几许生机、几许活力。
“妹妹,你不是想要告诉哥哥,你堂堂琅琊王府的世子妃,就是住在这个破院里的吧?”话语问出口之际,夏侯湛一张成熟冷然而又英隽桀骜的面上,不自觉地便开始弥漫上了丝丝许许的阴霾之气。
“哥哥,这里确为妹妹我的日常居所,哥哥请随我到屋中坐吧。”面对自己亲哥哥如此的疑问,夏侯光姬的答语却显得异常的平和,一张甜润秀丽的俏面,竟似一湖无波无澜的秋水般淡定、冷凉、虽临风而不起浪。
“什么?就这几间破屋子也能住人?妹妹,你可是他司马觐明媒正娶的世子妃,未来的王妃!”兄妹两人到至在东墙下的一间屋中后,夏侯湛便把他怀抱中的司马睿直接抱到了夏侯光姬的身畔,让他坐下。之后,他自己便也回转身去,坐到了她们母子对面的一张几案旁,环顾着这屋子的环境,眼望着他的妹妹,口中的话语,却再也止不住愤愤地怒从中来。
“哥哥,我知道你心疼妹妹,但这本是我自己的选择,琅琊王府世子妃之位对于我来说,其实从一开始就不过是徒有其名罢了,既然如此,那我又何必鸠占鹊巢,在那里招人厌烦、碍人眼目呢!……”
“妹妹,你这话却是何意?……”夏侯湛星眸定定,目光惊疑又气愤地望着他自己的妹妹。
“哥哥,妹妹我已经在这隐园之中住了有一年之久了,我觉得这里挺好,很清静,还可以自己亲手种些菜,我喜欢这园子的名字,是我自己特意为它取的,……”
“妹妹,……”夏侯湛一声“妹妹”出口后,却又一阵不自禁地话哽咽喉,欲言又止。
“哥哥你一定早就口渴了吧?哥哥还是先且用些茶水、饭食,我们兄妹两个再接着叙谈吧。”夏侯光姬说完,便竟自吩咐一直跟随在她近旁的,她身边仅有的一个婆子和两个丫环言道,“蒋嫂,掌灯、上茶。翠蓉、珊儿,你们两个去到前面的餐堂看看,若是晚饭已好,就为你家舅老爷及我们母子各备上一份吧,……”
“诺,世子妃,……”蒋嫂应了一声,便很快地点燃起了烛火,之后,又分别端来了两碗热茶放置在夏侯湛兄妹面前的几案之上。珊儿和翠蓉两人则是碎步轻捷地赶忙跑去了府中的餐堂。夏侯湛认得蒋嫂和翠蓉都是妹妹夏侯光姬从淮南太守府娘家带来的随身侍婢,一向和自己的妹妹都很贴心。
“哥哥,父亲母亲的身体可安好吗?”夏侯光姬没有饮茶,只是淡淡地坐在自己儿子司马睿的旁边,淡淡地望着她的哥哥,口中关切地问候着她的父母。
“……他们二老都还好,……”夏侯湛端起茶碗,低下头抿了两口茶水,略微迟疑了一下后,即随声应和着他自己的妹妹答道。
“哥哥,你当真已经辞官不做了吗?”夏侯光姬的面色带着几分淡淡地忧疑。
“对,这窝囊透顶的司马家的官,哥哥我其实早就已经厌烦透了!”
“既是如此,难得哥哥无官一身轻!……那哥哥此番离家,是要去至哪里呀?”
“不知道,没有目的,只是想出去走走、散散烦乱的心情。妹妹,他琅琊王这么大的王府,那么多的楼阁,到底是所为何故,竟让你堂堂的一个世子妃,搬来这样的不堪之地居住?”夏侯湛说着说着,还是又怒愤满怀地把话题拉回到了他自己妹妹夏侯光姬的身上。
“哥哥,我说过了,这是我自己的选择,我觉得这里最好、最清静。”夏侯光姬秀眉微锁,粉颊微沉,把脸下意识地扭向了窗外,有意地想要把她自己忙措无助的目光从哥哥的话语间逃离开去,却终于还是按捺不住地对着窗外,对着那朦朦胧胧、渐趋暗下来的天空,陡然间一阵泪眼婆娑……胸间腹内充斥着的那种茫然无际的空洞感,空洞得她心无处放,意无处放,空洞得她不知到底该如何在自己的亲人面前把自己进行平复……
夏侯湛静静地望着自己的妹妹,他觉得他以前那个爱调皮、爱撒娇甚至还有些小小的自负、张扬、傲娇不讲理的妹妹,似乎早就已经不复存在了,“妹妹,凡事皆要有个前因后果,我可从没听闻过,哪家的世子妃会无缘无故地居住进这样的简陋之地!你难道是他琅琊王府的下人奴仆吗?”
“哥哥,妹妹只想问哥哥一句,自从哥哥成亲以后,那么多年里,哥哥你真正的幸福过吗?”
“……”听闻自己妹妹如此的问话,几案后正襟而坐的夏侯湛,虽竟自沉吟、感悟了有多时,却没能做出一字一句吐露心声的回答。
“哥哥既然不答,那便是苦痛自知了,其实妹妹我又何尝不是呢!这偌大的琅琊王府,在外人的眼中是多么的威严,多么的奢侈,可它在我的眼中就是死水一潭!……妹妹我在这里只不过是一天又一天的熬日子罢了。”
“妹妹,……”夏侯湛的心头蓦然一紧,蓦然不知所措地唤了一声“妹妹”。
“哥哥既为兄长,妹妹有些话总是不便与哥哥直说的,哥哥,你放心,不管怎样,我都会替睿儿筹划好他的将来的,不管别人怎样居心叵测,但她们打败我也许容易,可她们若是想要抢走属于我睿儿的任何一样东西,我都会和她们拼了这命的!”夏侯光姬的话语由静水变激流,渐渐冲动、凄怨之下,不自觉地便伸出手去,默默地抚摸了一下她自己儿子司马睿的头,而小司马睿则似懂非懂地扬起小脸儿,怔怔地望着他的娘亲,怔怔的有些实在看不懂大人们的情感世界,看不懂他眼里的大人们到底是因了什么而悲、因了什么而喜,又是因了什么而哀、因了什么而乐。
“司马觐这个混账!” 夏侯湛的一张俊脸被气得似雪若霜,忍不住恨恨地痛骂了他的妹丈司马觐一句。
“哥哥,休要如此,他司马觐根本就不值得!母亲曾对我说,这就是我们做女人的命。素日里,只道你们男人在外面争来争去、尔虞我诈、活得很累,可哥哥你知道我们身为女人,活在这世上有多苦,有多么的不如意吗?我们长大成人后,就要远远地离开父母亲人,嫁到别人家里,倘或能够遇到一个真心待自己的夫君,那也就罢了,否则的话,他那里总是妻妾成群,得了新的厌弃旧的,多少个女人共侍一夫,而这些女人之间难道就不会争、不会斗吗?还不同样也是每日里勾心斗角、互相作践个没完没了,……”夏侯湛默默地听着,默默地咀嚼着他自己妹妹话中的深意,默然呆愣无语之际,他的眼前却一会儿清楚一会儿模糊地莫名浮现出了司马文萱的身影,司马文萱的面容……
夏侯光姬一番哀戚无限、看破世俗无限的话语,幽凉、冷寂得就像那清明时节时断时续的雨一般,欲断魂、又呻吟,忍人生多少无奈处,秋无限,雪纷纷。
“妹妹,可是再怎么样,你也都是他司马觐的世子妃,是正室夫人哪!……”此时此刻,此一句丝毫没有任何分量的话语出口之后,夏侯湛竟禁不住暗自好笑起他自己的思维来,因为他早就深知,一个妻妾成群的豪门深院之内,王侯公府之中,不受宠的正室夫人、正室王妃,她们除了有个冠冕堂皇的、正室的头衔之外,每天的日子若要与那些受宠爱的侧室,侧妃相较起来,苍白、寡淡地还不如夏夜的一阵微雨,有些扑面而来的凉意。沉闷、无望地还不如冬日湖畔漂浮着的那一层薄薄的积雪,虽曾历尽严寒,但总有化水流而去,徜徉、流淌在暖阳、春风中的一天。
“正室夫人?世子妃?”夏侯光姬凄然冷笑了一下,继而说道,“哥哥,你可听闻过当今皇帝司马炎有一个最为宠爱的妃子胡芳、胡贵嫔吗?司马觐前年春季之时新纳得的妾室胡雅兰,便是那胡贵嫔族内的叔伯姐妹,胡雅兰与胡贵嫔的亲族关系,其实早就已经疏远到了仅仅只是同一个曾祖而已,可她却还总是倚门仗势地在这府里恃宠而骄,作威作福,……”夏侯光姬话到这里,不由得又冷然轻笑了两声,“哼哼,说来也是啊,人家胡雅兰到至今年也才不过十九岁,又还生的有几分姿色,司马觐对她可是宠信的很呢。那胡雅兰如今已有个两岁的儿子司马浑,她们母子若想要被扶正,打败琅琊王府的嫡长孙睿儿,当然就先要打败我,置我于死地呀!”夜色如水、风凉如水,夏侯湛看到自己妹妹夏侯光姬那略显苍白的一张秀面,蓦然之间便与这凉如水的夜风,凉如水的夜色,浑然形成了一体,冷凉的直戳人心,令人跟着心寒,跟着心痛。
“妹妹,可凡事也总要讲个真假黑白,总要讲个公道……”
“哥哥,可是这世间有真假黑白吗?有公道可讲吗?”夏侯光姬的面色竟自沉淀着一种红尘看破、万事皆不会再风吹浪滚的幽静,只嘴角清幽一笑,眉间萧然一耸,秀面芙蓉似雨中秋风,冷而又冷,冰而又冰,“哥哥,你就勿要再多问了,妹妹我自己的梦只有自己能圆,自己的遭遇也只有自己亲身去扛,我就是再不堪,也不能让她们坐实了侮辱我的说辞,我肯定会让睿儿以嫡长孙的身份在琅琊王府堂堂正正地生活下去!”
“妹妹,……”夏侯湛再次静静地望着自己的妹妹,觉得真的已经不再熟悉,妹妹变了,变得不再依赖父母和哥哥的庇护了,变得坚强、有主见、有想法,更有她自己的骨气和志气了,是母爱使然,还是她嫁为人妻后的经历使然,夏侯湛不得而知。但他却看得出,妹妹的一双柔弱臂腕似早已有了托举她自己生活的能力,更有了抚慰、治愈她自己心灵的勇气和耐力……
黄昏的灯火悠悠渺渺、闪闪烁烁……
翠蓉和珊儿已然一起把晚饭摆置停当,而后便与蒋嫂一样,双双陪侍在自己的主人——世子妃夏侯光姬的身后,默然站立。
夏侯光姬举箸提杯,悠然一笑,“哥哥,请用饭吧。”
“妹妹,你以为哥哥还能吃得下这饭吗?”夏侯湛猝然起身,离开了桌案,面对着门口处,气堵咽喉。
夏侯光姬不再答话,只默默地低头喝了两口汤后,便也放下碗筷,低声吩咐蒋嫂等人道,“蒋嫂,你们先且在这里伺候睿儿用饭。”而后,她便也从几案后立起身来,对着她的哥哥夏侯湛说道,“哥哥请随我到里面的屋中坐会儿吧。”
夏侯湛转回身,默然无语地跟随着自己的妹妹进到里间屋中各自落座后,兄妹二人竟自默默地沉寂了有好久,最后还是夏侯光姬首先开言说道,“哥哥,不知你的心里可还记得那嵇墨菡吗?”
“记得,……”夏侯湛闷声转头只回答了自己妹妹两个字。
“哥哥,妹妹我也许是因为……因为有了和哥哥一样的经历,所以才会被人借题发挥,无中生有地赶至到了这里,……不过这也没什么,因为嫁给他司马觐,本就不是我自己心甘情愿的,……”
“妹妹?……”夏侯湛的面上如水无波。
“哥哥,你听我说,其实这么多年以来,我的心里却是很能够理解哥哥你的,我知道哥哥的心底里永远都没有忘记嵇墨菡,而她却只变成了你的一个梦。妹妹我曾经也是有梦的,梦里的那个人也是很完美、很出色的。我知道哥哥虽然不问,但却也许早就已经心内明了了……方才府门外的一切,我不知道哥哥究竟看到与否……不错,就是因了他,我才被那胡雅兰编造谎言陷害至此,才被司马觐彻底地抛弃,……” 这样的话语对着自己的哥哥说出口时,夏侯光姬那略显苍凉的面容之上,却依旧能够做到平静、淡然、波澜不惊,让人看不到她思想上、心灵里,一丝一点地肯定或否定之态。
“妹妹,他是谁?”夏侯湛面色沉沉、话语沉沉。
“他本姓牛,也是我们家乡谯县人,他出身庶族,官阶也不高,原本是这府上的一名小吏,自从我嫁到琅琊王府以后,偶尔有什么重要场合之下,也能够见到他……后来,发生了许多许多的事情,他那个人不但文武兼备而且还颇懂医术,在睿儿的哥哥落生便夭折,我最悲切无助的那些日子里,他曾暗暗地帮助过我,配方熬药地照顾过我……但我与他之间的关系,当然仅仅只限于此,并无其他。”
夏侯湛默默地望着自己的妹妹,默默地听着她诉说她过往的经历。
“也是在他即将离开琅琊王府之时,我才从他的口中得知,原来早在谯县家乡之时,他说他就曾经见到过我,就一直偷偷地倾慕于我,但我和他,又怎会有缘分呢?为了避嫌,他其实早就已经从这府里辞职远走了,……”
妹妹口中的这段故事,这段故事之中所蕴含的无奈和真情,令夏侯湛的心底不禁微澜渐起,受到了不小的触动,“妹妹,既然自己问心无愧,就不该白白受这委屈,理应去找那司马觐把事情讲说清楚才是!”
“能说得清吗?哥哥,况且我又为何非要去找他说清楚这件事呢?他左一个妾室又一个妾室的娶进府来,又几时真正的在乎过我?”
“妹妹?……”自己妹妹夏侯光姬终于不再刻意地压抑,突然间激烈起来的情绪,伴随着她那滚涌而出的、激愤无限的泪水,令夏侯湛默然一句“妹妹”出口后,便顿时就缄口哑然,不知到底还能讲说些什么了。
夏侯光姬努力地回复了一下自己的心绪,拭了拭泪水接着说道,“哥哥,想我们兄妹二人幼年之时,在父母的膝前,是何等的快乐、幸福,可长大成年后,妹妹我嫁了一个自己根本就说不上喜欢的人,而哥哥你也没能娶到自己最钟情的女子,我就是这样一年一年地熬着,陪着睿儿过日子的……现如今,我与他司马觐之间,连最根本的信任都没有了,我还又能奢望什么呢?”
“妹妹,无论如何,你以后的日子……唉!”
“我以后的日子不会总是这样的,哥哥,我永远都将是琅琊王府明媒正娶的世子妃,以后的王妃,睿儿也永远都将是琅琊王府的嫡长孙,以后的世子。哼,但愿她胡雅兰永远都能好自为之,永远不要有什么把柄被我抓到,……”夏侯湛看到妹妹夏侯光姬的眼泪已经不再流了,已经慢慢地停留、歇滞在了她的脸颊之上,一种很少有过的坚定傲岸的神情上,赫然夹带着一丝犀利的狠意。
“妹妹,司马觐他几时能回得府来?……”
“哥哥休要再提起他,他即使回府,也不会到我的院中来的,哥哥你也没必要见他,他在我的心里,早就已经成了过眼的云烟!”
“妹妹,难道就再也没有挽回的余地吗?……”夏侯湛作为一母同胞的亲哥哥,自然还是希望看到自己的妹妹能够找回她身为世子妃的尊严,和司马觐之间能够摒弃前嫌,夫妻和睦。
“挽回的余地?哼哼哼,……”听闻哥哥如此话语,夏侯光姬的面上倏然间就掠过了一丝空灵而又冷寂的笑意,“可是我恨他,我对他就只剩下了恨……哥哥,我带你去一个地方,……”夏侯光姬话到这里,便立起身来高声唤着屋外的蒋嫂道,“蒋嫂,睿儿可已经用好饭了?”
“回世子妃,小世孙已经用好饭食了。”蒋嫂赶忙进屋回话道。
“那好,蒋嫂,你先带睿儿去他的房中吧,千万好生照料。珊儿、翠蓉头前提灯引路,随我和你家舅老爷去王府的西园走走。”
“诺,世子妃。”
一轮弯月清清澈澈地悬挂在夜云徜徉的空中,光影如银。几颗稍嫌暗淡的星星陪伴在月亮的左近凌凌闪烁。暮春时节的晚风,幽凉而又清爽,似乎总能莫名地安抚一下人们偶感失意的心灵。
珊儿和翠蓉手提着纱灯头前引路,夏侯湛则是神情黯然且又犹疑地跟随在自己妹妹夏侯光姬的身后,缓步而行。弯弯曲曲不知行过了多少房舍、楼阁,才终于走上了王府后园最西边一条幽深而又悠长的小路,那条小路在遮天蔽日的高大树荫的覆盖下,曲曲折折一直通向王府最西端的一间颇显冷清、颓废的院落。进院之后,乘着月色烛光,目之所及见到最多的便是那任意而生,足能没过夏侯湛膝盖的葱葱乱草,堆堆簇簇地爬满了整个院落。就在那乱草丛中,有两座破废不堪的亭台依稀可见,再继续往里走,便可见一棵冠大树高的老槐树的旁侧,孤孤单单地矗立着一座两层起的破旧楼阁,在深幽的夜色的笼罩下,显得如幽灵鬼屋一般的阴森、灵异,“妹妹,这王府之中怎会留有这等荒凉之地,你把哥哥带至这里,不知到底是出于何意?”夏侯湛只觉自己的那颗心,随着他进到院中后越来越深入的脚步,变得越来越疑惑不安,越来越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哥哥,你觉得妹妹晚间,若是自己一个人居住在这院中、这楼阁里,会怎样?”夏侯光姬此时已迈步走上了那破旧楼阁门前的台阶,手指着那两扇被风雨侵蚀的面目全非的木质楼门,肃然而又冷静地寻问着她自己的哥哥。
“妹妹,你这是在说疯话吗?你怎会居住在这里呢?这里又怎么可能住人呢?”妹妹夏侯光姬之言语,使得夏侯湛的面上耸然一惊的同时,瞬间便又呈现出了一种暴怒的状态。
“哥哥,可我确实曾经在这里捱过一晚,是司马觐派人把我幽禁在这里的。那一晚,我满眼看到的都是草虫、寒蝉、甚至还有蛇蛙……我感到自己的魂灵已经出了窍,我听见过冤魂的哭声,看到过恶鬼的影子!……”夏侯光姬说这些话时的语音,就像一阵滚涌而来的急潮,声声凄厉,字字痛悲,但她却紧咬着下唇,终未让一滴泪流下。
“妹妹,他司马觐竟敢如此对你,这个混账!他简直不是人!……”夏侯湛的怒骂声就像深沉的黑夜里,突然划破夜空的一道闪电、一声闷雷,凌厉、咆哮着就吼了出来。
“哥哥,司马觐他是人,只不过是一个充满了矛盾的人……哥哥,父亲母亲只知道你这么多年里,过得并不如意,可他们却从不曾知晓我这嫁到司马家的女儿,平日里过得是一种什么样的日子,因为我也从来没有对母亲言讲过,今日既然哥哥来到府中,亲眼目睹了这一切,那我就对哥哥讲讲他司马觐吧……”夏侯光姬说完,即扭转回身,带着自己的哥哥夏侯湛疾步离开了这间院子,离开了这间总会让她噩梦不断、梦魇不断的院子,来到了院外很远处的一座回廊上坐定,继而便一字一句、句句扎心地讲起了有关她的夫君、琅琊王世子司马觐的过往。
按道理讲,司马觐作为司马懿嫡亲的孙儿,出生在司马氏家族蒸蒸日上、权势日鼎的时候,理应是过着许多人无法企及的尊贵无比的生活,可是,自小就体弱多病的他,辛苦遭逢的一连串的事情,却也渐渐地封闭了他那原本还算善良、还算重情的一颗心。
司马觐的父亲司马伷,在诸多司马氏亲王中可称得上是非常非常有作为的一个,少年之时就很有才望,大晋朝建立之后,司马伷就以皇亲的身份在边境镇守、抵御吴国,他治军有方,深得将士爱戴,后来又有灭吴的大功。太康元年(280年)二月,吴帝孙皓将皇帝玺绶送到司马伷处投降,吴国灭亡。可尽管功高至此,又有皇族身份的加持,司马伷其人却还是一贯的严格要求自己,表现得谦恭节俭,从没有骄傲自满的神情,他手下的僚属总是尽力办事,百姓也乐于接受他的教化。
然作为司马伷长子的司马觐却是个从小就身体瘦弱、容易生病,长大后也根本就及不上他父亲一半儿作为的平庸平常之人。司马觐的外祖父诸葛诞,当年造反被杀及至被夷三族之后,其母亲诸葛太妃(诸葛诞长女)曾一度伤心欲绝,恹恹病重近两载之后,年仅三十岁的年纪,便撒手而去,留下司马觐、司马澹、司马繇兄弟三人跟随着父亲司马伷和庶母何氏及何氏四岁的儿子司马漼一起度日。十三岁小小的年纪就失去了亲生母亲的疼护,父亲司马伷又经常在外为朝政奔忙,到处出征作战,晋军大举伐吴之时,司马伷曾率军数万,兵出涂中。
故此,司马觐那颗一向要比同龄的孩子多多渴求些慰藉的心灵,便总会莫名地感到孤独无助,缺少关爱。好在父亲司马伷为了给失去亲生母亲的司马觐兄弟三人更多的照顾和关心,尤其是给身体向来总不似他的弟弟们那般健康的司马觐,多些关照和安慰,便专门令府内的总管为司马觐挑选了几个府上最为得力,勤快、能干的婢女、婆子,来照顾司马觐的衣食起居。
这其中有一个唤做陆依兰的丫鬟,平时照料司马觐很是细心、周到,据说那陆依兰手脚伶俐、性情柔和,生的也很美,长司马觐三岁,平日里就像亲姐姐一般的照看着、心疼着司马觐,为司马觐端茶倒水、铺床叠被、伺候他吃饭、伺候他睡觉,陪伴他写字、陪伴他读书。司马觐每次病后服用的药水,陆依兰都会亲口品尝过是温是凉以后,才会一汤匙一汤匙地喂给司马觐喝下,司马觐有什么心事、也都只跟陆依兰一个人说,如此一来二去,天长日久之后,司马觐便对那陆依兰埋下了很深很深的感情……
夏侯光姬曾听府内的下人半烟半雨地言讲过有关陆依兰的过去种种,有的说那陆依兰本也曾经是一个大户人家的小姐,只因家遭变故,父母双亡后,才自卖自身进了这王府当丫鬟;有的说那陆依兰本就是穷苦人家的孩子,卖身为奴皆是因了穷困潦倒至极;甚至还有的人听风就是雨的言讲过,说那陆依兰的母亲本是哪里的头牌歌伎,只因母亲死了,她才流落到了京都,进了琅琊王府……总之这府上,只因了那丫鬟身份的陆依兰受到琅琊王世子司马觐过多过密的特殊优待,故而关于她的有风无影的“传说”,便也随之附加了很多很多……
司马觐十六岁那一年秋季里的一天,陆依兰发现自己怀上了司马觐的孩子。司马觐把此事告知了他的父亲司马伷,请求父亲允许他娶陆依兰为妻,可司马伷得知此事后,却只允许陆依兰以小妾的身份留在府中,然而司马觐却非常不满足于他父亲的决定,坚持非要娶陆依兰为正妻,这令本来就一向板板眼眼为人的司马伷甚为恼火,于是便下令,命人把陆依兰关禁在了王府西园,这间如今已被荒废成这般模样的院子里,只派了一个婆子在那里看顾身怀有孕的陆依兰,并严令禁止司马觐去那院中看望,对司马觐提出的要娶陆依兰为妻之事,更总是大加斥责,坚决不允,认为陆依兰如此卑贱之身,即使是给司马觐做妾室都不配,更别说是正妻了。然而司马觐却要死要活地一再和他的父亲作斗争,非要娶陆依兰为妻不可,就这样和自己的父亲僵持了足足有三个月之久……后来的某一日,司马觐发现父亲不知因了何故,竟突然间态度大变,不但派了十多个婆子、丫鬟日夜不间断地悉心照料着陆依兰,甚至父亲自己还曾亲身到至西园,亲身前往探望。司马觐满心欢喜地以为父亲回心转意了,然而最后的结局却是,父亲一方面派人请来医术精湛的御医为陆依兰堕胎,一方面即提前派人到淮南太守府提亲,把夏侯光姬迎娶进了家门……
事情就这样悲催而又莫名其妙地向前发展着,发展到了最后,就迎来了一个令所有人都始料不及却似乎又在所有人意料之中的悲剧结局,那就是——在夏侯光姬与司马觐举行婚礼的当天晚上,平素常给人的感觉总是那般柔婉可人的陆依兰,却异常刚烈的忍辱含恨、狠心吊死在了王府西园那间院里的那棵老槐之上……陆依兰走了,离开了,带着悲,带着怨,带着一个错位的故事,永远地离开了这悲情的人世!司马觐哭得死去活来!
只是一个大大的问号,从那以后却长久地留在了琅琊王府,留在了那些知道此事的人们的心中,因为关于陆依兰的“死”,所有人都只是“听说”,因为他们所有人,包括世子司马觐在内,谁也没有看到过陆依兰的尸身,只是看到一口楠木棺椁,被几个壮汉悄悄地从西园的后门抬出了王府,抬上了一辆马车,驶往了很远很远处的山间的墓地……
如此不祥的事情发生以后,司马伷的面上也很长一段时间都笼罩着一层悲凉的阴云,他下令封锁了那间院子,那间院子自此也就变成了无人涉足的凶宅。而夏侯光姬自嫁给为了陆依兰之事而长时间悲痛欲绝、生无可恋的司马觐后,过得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日子,自然也就可想而知了。
年逾弱冠后的司马觐,身体虽仍不像其他人那般的强壮、健朗,但却也渐渐地结实、牢靠了许多,不再似小时候那样,三天两头的生病吃药了。可是,残存在他心底的那个凄凉彻骨的记忆,却一直都未曾随风化去,一直还在深深地左右着他的灵魂。这么多年以来,他一直都忘不了那个对他如妻如母又如长姐般亲切的陆依兰。父亲司马伷为了安抚长期处于痛苦、失意、落寞中的儿子司马觐,便同意了自那之后司马觐所有的想法和做法,同意他所提出的,不许人去刻意地修缮陆依兰曾经居住过的那间院子,只让它就那样荒废着,保存着曾经的凄惨和苍凉,保存着那段他刻意不想忘却的记忆。而后,他还要求父亲司马伷在这王府正中心的位置修建了一个最为豪华、极致优雅的园子,取名“依兰雅院”,用以陪着他共同思念、缅怀那可怜而去的陆依兰,园中的亭子各个提名也俱皆要带个“兰”字,但却不允许包括他的世子妃夏侯光姬在内的、他的任何一个女人进去居住。
不知道是不是为了报复他自己的父亲,自夏侯光姬之后,司马觐又发了疯似的先后纳得了好几房妾室,可这几位被他披红挂彩迎进府门的年轻貌美的女子,到底有没有被他真心地喜欢过、爱恋过,却是如人饮水,个中冷暖只有她们自己知道。反正,他对于替代了他心中陆依兰位置的正妻——夏侯光姬,是从来都没有动过真感情,甚至是一直都怀着很深的怨恨的。直到前年春季之时,他又纳得了那胡雅兰进府,才好像是真正活过来了似的。有府内的婆子曾经告诉夏侯光姬说,那胡雅兰颇通音律、极擅歌舞,当初的陆依兰就经常为司马觐载歌载舞以解他的愁闷,而且胡雅兰的名字中又同样的也带了个‘兰’字,所以司马觐也许是把她当成了已逝的陆依兰,对她倒是千依百顺、好的不能再好……虽说当年,可是那贵嫔胡芳的父亲,时任大将军司马的胡奋,令手下兵士杀死的司马觐外祖父诸葛诞,后诸葛诞家又被夷三族,直接造成了司马觐自小失去亲生母亲的悲剧,可司马觐对于只和那胡贵嫔有着同族之亲的胡雅兰,却是“网开一面”的可以,痴迷眷恋的可以。
至于司马觐醉酒之后幽禁他的世子妃夏侯光姬,那当然全是因为听信了别人的挑唆和谗言,而这个别人则就是他的宠妾胡雅兰,胡雅兰别看年纪尚青,可她的一番捕风捉影、添枝加叶,却足以使得司马觐自那之后,完全不再理会他的正妻夏侯光姬,怀疑、漠视、恨上加恨,甚至连夏侯光姬为他生下的嫡长子司马睿,也都被他忽视的仿佛根本就不存在一般。
“哥哥,司马觐就是这样一个人,说他有情也好、无情也罢,反正他的日子,我的日子,就一直是这样淡如白水般过来的。之前,听闻了他的经历后,我曾经对他也是怀着几分同情的,可是,自从他那次酒醉后,听信了那胡雅兰对我的诬陷,把我幽禁在那间冤魂不散的院中一整晚后,我对他,也就再没什么夫妻感情可言了。”
冷月游云遥遥万里,夜木晚花幽幽身畔。夏侯光姬向着自己的哥哥讲述完这些之后,便在两个丫鬟的陪伴和引领下,默默地回了她自己的隐园。她说她不想留哥哥在这王府中住宿,更不想哥哥为她出头、抱打不平,她说她有能力去独自承当属于她自己的生活,她说如今,她的睿儿就是她的全部,她生命全部的意义就在于:坚强地陪着她的睿儿长大,坚强地守住属于她的睿儿的一切!
夏侯湛离开了,心头像堵着一块坚硬而又冰冷的石头,他拒绝了丫鬟翠蓉向他手里递送过来的照明灯笼,一个人借着微茫的月色沿路返回王府的正门处,他注意到了、也隔着依然敞开着的大门看到了妹妹口中的那“依兰雅院”的一角,看到那院中水榭歌台,月色妩媚,花娇树翠、灯影红透,彷如一片世外仙源,可闻燕语柔柔、可听莺歌甜甜,甚至还可赏见有两只翠绿的孔雀,吹着清幽的晚风,悠闲地漫步……那里的美丽而又惬意,与自己妹妹夏侯光姬现下所居住的“隐园”相较起来,简直是一个天堂一个地狱……
夏侯湛不知道自己的妹妹夏侯光姬,何时才能够把她自己的生活反败为胜,亦或者是就总这样默默隐忍地坚持下去,坚定、艰辛地煎熬下去……唉,夏侯湛心头愤愤地叹了口气,愤愤而又无奈地决然离开了琅琊王府,去寻找地方投宿,去寻找地方流浪,去茫然寻找他自己也同样那般失意的、不知到底路在何方的,他的漫漫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