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弃 任
梧桐夜雨诗中意,踏雪寻梅画里情。
云雾无心遮望眼,明月松风任飘蓬。
登临峨眉之巅,从仙人做逍遥游,这是自从被昏暗的朝廷贬黜到野王任县守之后,现年已然三十九岁的夏侯湛,于最近这两三年之中,经常会不自觉地心向往之、意念望之、神驰已很久的、理想中的自在生活。
每当东风拂醉山河,绿满田野、百卉挺生、鸟鸣花俏的季节,夏侯湛便都会时不时地产生一种欲要跃马离家,信自远游的想法:扯掉这身束缚、捆绑着他的官服,离开这座令他感到压抑万分的朝廷的衙署,抛开一切的公事、家事,忘却他对于所有亲人及所有亲人对于他的关心与牵挂,独自一人去游走于那些名山大川,徜徉于世外草舍林野之间……
然而,每次当他真的想要抬腿迈步,打马扬鞭之际,他才知道,才深深地感受到,他仍旧还是做不到那般的洒脱,那般的无牵无挂。所谓的仕途功名对于如今的他来说,虽然已经再也没有什么希望可言了,可是,一年比一年渐渐苍老下去的父母,还有一直都是那般深爱着他的妻子司马文萱,却无可厚非的还是他心头舍不下的惦念。他与司马文萱夫妻多年,却并未育有一子或是一女,他们夫妻也早就从郎中的口中得知到,说是司马文萱的身体由于阴虚内热,胞络不固或是素体气血不足,无论再怎么服药调理,顺利受孕产子的可能性,虽说不是完全没有,但终还是要看命里如何了……其实,夏侯湛自从二十一岁那年被迫娶了司马文萱为妻之后,好像也就从未怎么刻意地思想过传宗接代、延续香火之事,既然命里注定如此,那他又何必苦苦强求。但磕磕绊绊这么多年下来,他与司马文萱之间夫妻情分的存在,就算是铁石之人也不可能决然冷然地全部都给否定掉。至于什么为了子嗣起见,继而纳妾藏娇的想法,以夏侯湛为人眼界之高,情义之专,好像自始以来就从来也没有在他的脑海里出现过。
自从许昌离任之后,夏侯湛觉得他自己人生当中的所有曾经的依恋和畅想,似乎也都已然跟着慢慢地风吹云散、瓦解冰消了,年华老去,岁月无痕,这世上,还有什么可以让他乐以忘忧、可以让他刻骨铭心!
笑只笑他自己居然从来就没有想到,丝毫也没有看出,那一向都对他恭敬有加,惟命是从的副太守文衡,竟暗地里早早地就投靠到了当今皇后杨芷的父亲、车骑将军、临晋侯杨骏的门下,借着自己抗洪救灾,稍有安置失当、欠妥,惹得他的女儿无端端患了惊吓之症,事后,虽不足半载便已完全康愈,可那文衡还是借故在杨骏的面前吹风点火,添油加醋,罗织自己的不当,甚至是以“夏侯湛本是齐王司马攸一派”为由,上报到太极殿上,把自己谪贬到了野王,做回一任小小的县守,而文衡自己则是堂而皇之、舒舒服服地得以坐阵许昌,顶替了他的太守之职。
那文衡族内的先人文聘,曾是当年魏王曹操手下居功甚伟、威名远播的大将军、新野侯。文衡出身也算豪族世家,他不愿久居人下,窝藏野心,或者美其名曰“胸怀壮志”,也应算是情理之中当有的吧。古来官场之上,你方唱罢我登场,今朝座上客,明日阶下囚的转圈游戏,又何止上演了千次万次!夏侯湛对此虽深感怒愤、郁闷而又心下多有不甘,却终还是束手无策、没计奈何。朝政昏昏如此,官员尔虞我诈如是,他如不想与世沉浮,与这些善于钻营的朝廷中人同流合污、沆瀣一气,那便只有一个人默默地退徙三舍,远离混沌,清静虚无,独善其身,独自去修养他自己的浩然正义之气了。
野王北依太行,南眺黄河,境内山地和平原并存,四季景致颇显中原腹地特色,分明且又美丽,北接并州上党郡(今山西晋城),南距京都洛阳才仅不足两百里的路程,虽只是一个方圆不过数百里地的小县,却是自夏商之初便已在此开疆封邑,乃为古来军事、交通重地。
夏侯湛自被贬至野王,出任野王县令之后,即开始以抚恤恻隐为急务,却对公家的征调宽松。政事清平闲雅,空闲很多,于是,闲下来的时光,便被他用作了习练武艺、健体强身和提诗做赋、写书之用。
《魏书》,好像是夏侯湛自从而立之年过后,就一直都在思忖着想要倾尽毕生心血去完成的一部著作。夏侯湛自己也说不清,他之所以想要书写、描述、也可以说成是记录、载出曹魏帝国当年统治北方数十载的历史,到底是出于何种考虑,说不清是出于缅怀先祖曹操孟德之故,还是对曹氏家族为王为帝期间,他夏侯氏一门曾经官高爵显、备受瞩目的地位的一种怀念,抑或是对他自己眼下仕途境况不如意的一种发泄。总之,自从去年初秋开始,许多个烛火通明的晚间,夏侯湛都会自己一个人静静地待在书房里,揣摩、构思、翻找史料,开始真正地下笔进行《魏书》的创作了……窗外,有明月、有清风、有满天的星斗;有淅淅沥沥的雨声、有飘飘洒洒的落叶、有纷纷扬扬的雪景,总会相互错落、相互交织着与他每晚作伴相陪。他的内心,也总会有无比的激情、无限的感触、无法言明的许许多多的成败得失,全部都倾注于他的笔端,歇落在他的纸面之上……
而且在此期间,夏侯湛还挥笔而就了许多文采斐然、有情有景、情景交融的赋文华章,比如他的《芙蓉赋》、《石榴赋》、《夜听笳赋》、《雷赋》等文章皆为此时期余暇之际所作。而除此之外,令夏侯湛自己最为得意、最为满意的作品,却当属他杯酒微醉之时,额外提就的《东方朔画赞》一文。在这篇赞的《序》中,夏侯湛称赞东方朔(西汉平原郡厌次县(今山东德州陵城区) 人。西汉著名的文学家。汉武帝即位,征四方士人。东方朔上书自荐,诏拜为郎。后任常侍郎、太中大夫等职。他性格诙谐,言词敏捷,滑稽多智,常在武帝前谈笑取乐,他曾言政治得失,陈农战强国之计,但当时的皇帝始终把他当作俳优看待,不以重用。)“凌轹卿相,嘲哂豪桀,笼罩靡前,跆籍贵势。出不休显,贱不忧戚,戏万乘若寮友,视俦列如草芥,雄节迈伦,高气盖世,可谓拔乎其萃,游方之外者已。”夏侯湛如此这般地推崇东方朔,推崇一个被当时的朝堂闲置于朝政之外的才高志筹之士,内中所要抒的情,所要达的意,所要宣泄、排放的牢骚,所要讽刺、挖苦的世道人心,如被明眼人读来,可说是非常非常的不言而喻、相当醒目于众人之心的了。
野王任上的夏侯湛,平日里总是一副风清云静、不急不躁的样子,似乎已颇有些“宠辱不惊,闲看庭前花开花落;去留无意,漫随天外云卷云舒。”的闲逸、超俗之态了。似乎已把人生世俗当中的许许多多都看穿了,看淡了。他的内心深处,其实早就已经不再刻意地追求什么了,曾经少壮时踌躇满志的那份激情、那份热情,好像也早就已经随着他经历的坎坷、经历的不如意,一点一点地都慢慢流逝掉了,再也找不回了。他只把常日里的自己深深地埋没于笔墨之间,写书、题赋,作诗,亦或者是暂放下纸笔、离官衙而出,跃马于旷野,去自己一个人寂然而又安然地游景赏心……也好让自己那枯燥、无望的灵魂,于寂寥万般、没有丝毫生气的宿命中,得以寻找到一丝丝暂时的快慰,一丝丝暂时的寄托。
然则,生命当中许多时候,却总是喜欢重复着“树欲静而风不止”,无中生有、无事生非的滑稽闹剧。
那是今年四月里一个莺梳翠柳、燕衔青泥、细雨蒙蒙止,暄阳蔼蔼升的美好春日,是那个春日里一个美好的傍晚时分,夏侯湛的母亲,现年已然五十五岁年纪的羊氏老夫人,在一行丫鬟、奴仆的陪伴、照顾下,从迢迢千里之外的淮南来到野王,看望她自己的儿子夏侯湛。
夏侯湛如今早已不再和自己的母亲刻意地拗着了,是母亲头上那日渐增多的苍苍白发和额头、眼角处那渐愈堆积而起的深深的皱纹,还有父亲那再不似从前那般健朗、结实的身体,慢慢地软化了、也唤回了他的那颗孝子之心。母亲自来野王后这半月有余的时光里,夏侯湛空暇之时,也会特意地陪伴在母亲的身边,听她唠叨、牢骚几句世道官场、人情世故甚至是一些有关家族兴旺、香火延续之事的话,但却全只当做耳边风,刮过去了也就如烟消、如雾散般,一概荡然无存了。倒是他的妻子司马文萱,每日里除了早晚问安,经常伴随在自己婆母的身边外,娘两个有时似乎聊叙的还很投缘,一些女人们之间家长里短的话,似乎也谈过了不少……
婆媳之间能够相处融洽,无是无非,这自然是身为她们儿子和丈夫的夏侯湛所乐于看到、所喜于心间的,但是,“好景不长”,不久之后发生在夏侯湛身上的一件事,却让他对这个家,对他的父母和妻子,甚至连带对于他眼下在任的官职,都彻彻底底地失望至极,彻彻底底地必欲远走而避之了。
那是夏侯湛的母亲羊氏老夫人来在野王已快一月光景的五月初时,一个月光皎白如银、清风沁凉如水的夜晚,夏侯湛晚饭后,在自己的书房内默然书写了几段《魏书》后,觉得并不尽如己意,便怅然止笔,迈步到屋外的廊下吹着凉风,望着明月,想要让自己忽觉一阵阵烦乱的心绪可以慢慢地恢复一些、平复一些……可就在这时,他却猛然看到回廊的深处,两盏绢灯闪闪烁烁的由远及近,向着他所站立的位置,缓缓而来,及至到了他的近前时,他才看清楚,原来正是自己妻子司马文萱的贴身婢女采玉,带着一个粗使的丫鬟前来向他禀报,说是司马文萱今晚会住宿在西面院中,那间他们夫妻每到夏季之时,便会特意搬至进去居住的屋子里,那间屋子,侧面墙垣外有树冠高举、庞似巨伞的槐树、柳树遮阳蔽日、相对比较背阴、比较凉爽,请他到时直接到那里安歇也就是了。
夏侯湛听闻之后,虽一时间觉得稍有不解,因为在平素常,每年至少都是要等到六月里天气真正热起来时,他和司马文萱才会去到那边的屋中居住,但女人天生就多变,司马文萱今年想要提早一月搬过去,想来也并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稀奇事,也没什么可好奇的,所以夏侯湛点头应了一声后,对此也就并没有刻意地去多想些什么,待到他回身进到书房又继续提笔创作了几行《魏书》的文字后,感觉仍是不甚满意,听听时辰似已敲过了二更鼓声,夜色已然渐浓,于是,他便闷悠悠地立起身来,竟自沿着回廊向着西面院中的卧房走去。
可是,突如其来、令他意想不到的一切,却恰恰就发生在了夏侯湛迈步走进那间屋中的一刹那、一瞬间,他的眼前呈现出来的,淋漓尽致、入木三分、分外清晰明了的,分明是一处打扮、装饰的仿似新婚喜房一般的所在:玫红的帐幔、玫红的床帏、玫红的锦被层层叠起的床畔边上,居然羞羞答答、低头端坐着他妻子司马文萱的另一个贴身婢女,依然也是一身玫红衣裙装扮、盈盈喜气溢满春风秀脸的丫鬟映荷。
夏侯湛只惊愣愣,迟疑了一小会儿,便一下子就明白了这到底是所谓何意。也仿佛才刚刚领悟到,他自己的老母亲此番千里遥遥来到野王看望他的真实目的……思绪乍然醒觉之际,夏侯湛愤然满面、怒冲冲抬腿,转身就要奔出门去,却不料,迎面刚好碰到他的妻子司马文萱正自搀扶、陪同着他自己的母亲羊氏老夫人,悄然无语、面色静然地来到了这间房屋的门外。
“孝若,你且站住,你这是要去往哪里呀?”知子莫若母,羊氏老夫人一见儿子夏侯湛的表情,便知今晚她自己显然是又做了一件捅了马蜂窝般逆天的大事,但是作为一个母亲,她觉得她还是有能力硬着头皮去应对自己的儿子的。
“哼,……”夏侯湛闻声止步后,只扭过头来看了他自己的母亲一眼,喉间冷冷地“哼”了一声。
“孝若,你听母亲的话,今晚,就在这屋里安歇吧!”羊氏老夫人满口一副乞求的语气,温声好言相劝着她自己的儿子,相劝着眼前又被她惹得气愤不止、桀骜满怀的儿子。
“母亲,这又是您替我早就打算、安排好的了?”夏侯湛冷言冷语、冷然满面地质问着他自己的母亲。
“孝若,儿啊,母亲和你的父亲到至今年都已经是快六十岁的人了,我们也不知道自己还能够在这世上活几年,可是,我们想要抱抱孙子,延续香火,总归是不为过的吧?孝若呀,我和你父亲就只有你这一个儿子,别人家府上三房四妾的,也是司空见惯常有的事,可母亲知道你的为人,所以从不敢强求你,好在文萱她也很通情理,她如今也并不反对你纳映荷为妾,所以孝若,你就成全了母亲想要抱孙子的心意吧,啊?孝若……”
“文萱,这真的也是你的想法吗?”夏侯湛冷峻异常的目光,这次又定定地看向了他自己的妻子,看向了闷声站立于他母亲旁侧的司马文萱。
“是,……孝若,你听我说,我其实,其实一直都觉得自己很对不住你,我们已经完婚这么多年了,可我却一直也没能为你生下个一儿半女的,去年冬季,我去参加完新丰公主的葬礼回来后,心下受到触动,也曾暗自思想了好多好多,也是到了那时,我才感触到,我不应该那么自私,我应该让你感到幸福!所以此番,我就听从了母亲的劝说……但是,但是你若纳别人为妾,我,我还是有些心不甘,可映荷不一样,她从小就跟着我,随身侍奉我,我和她之间有着二十多年的主仆情分,而且映荷年纪也尚青,比我还小了两岁,模样生的也不错,我想你也会喜欢她的……”
“哈哈哈,好,你们打算的都很好,可你们考虑过我的想法,我的感情吗?我说过我要纳妾吗?我说过我要传宗接代,延续香火吗?我告诉过你们,我可以接受映荷吗?幸福?哈哈哈,哼,……”夏侯湛连珠炮似的声声责问之后,又禁不住“哈哈”苦笑连声,而后,便怒愤满胸的“哼”了一下,一甩袍袖,转身快步头也不回地就离开了这间院子。哪怕他的老母亲在背后呼喊他的话语一声高似一声,哪怕他的妻子紧追着他的脚步追出了很远很远,不住地叨念着“她们婆媳俩错了,……”但却都再也唤不住、追不回夏侯湛那如火生风的脚步,只剩下徒然地、怔怔地站在那里望着他,望着他那高大、挺拔的背影转瞬间便消失、虚无在了很远处的月亮门的拐角,望着他的背影被幽幽的夜风、潇潇的冷月,衬托的是那样的让人难以靠近,那样的冷涩……
五月的夜空,夜色柔美、宁谧幽深。墙外,高大扶摇的几棵槐柳,层层叠叠、崭新翠绿的枝叶间,漏下斑斑点点银光。风拂翠柳、星耀古槐,芳草娇花、亭台池水,点缀着也生机着家的四面八方、角角落落。可是,这样的家,这样温馨、暖情的所在,事到如今,却变成了夏侯湛再也无所留恋,再也不想留下的地方……
夏侯湛走了,坚决果断,毅然决然。不管他的老母亲羊氏夫人和妻子司马文萱如何地劝说,如何地阻拦,如何地道歉,如何地哭泣,他都再也不想回头。只是顾自一个人愤愤地回到卧房,收拾好自己的行装,带上盘缠,白马大刀,腰悬佩剑,乘着夜色,漫无目的地出府而去。临行时,他只回过身来甩给了追送到府门以外的、他的妻子司马文萱一句话,说是请她代替自己向她家司马氏的朝廷禀报,就说他夏侯湛此番不会再坐等着别人寻机取而代之他的职位,特此主动递上辞呈……司马文萱哭着问他要几时才能回来,他只回答说道,也许一年也许半载,要司马文萱和母亲在家中勿要牵挂惦念,他说他这么多年为官下来,真的是太乏太累了,他眼下不过是想要出去清静一下、放松一下,仅此而已……
夏侯湛别家而去时的话语,说得倒是很轻松,隐隐的其实也带着些许对于让家中亲人放心勿念的安慰。但他的妻子司马文萱却能够深深地体察到,她的夫君夏侯湛这次,真的是被完全彻底地伤及到了!家中所有曾经能够牵绊住、留住他的那些情感的丝线,似乎也都已经跟着彻底地断了。夏侯湛这只断了线的纸鸢,何时才能够飞回到家的墙垣内、情的怀抱中来,司马文萱的内心里竟是连一丁点儿的定数都没有。作为一个已然跟夏侯湛朝朝暮暮生活在同一间屋檐下整整十八个春秋的妻子来说,司马文萱无疑是最为了解、最为熟悉夏侯湛的了,她恨自己真的不应该忘记,不应该主观地认为,年龄和岁月是可以改变夏侯湛的为人的。她应该一直都知道、都记得的,这世间,从来只会有夏侯湛主动愿意去做的事,主动愿意去接纳的人,而却永远都不会有什么外间力量,能够强迫他去履行、去践行他所不愿意的一切的……
司马文萱知道,“强弩之末,力不能穿鲁缟者也。”对于她的夫君夏侯湛的此次离家远行,她现下最应该、最能够做的事情,却只可以是她最不愿意面对和最不愿意接受的四个字“顺其自然。”就像对待那池中的鱼儿,廊下的燕子一般,只有任凭其畅游,任凭其飞旋,方可不会水中捞月,劳而无功。相信终有一天,等到他“游累了,飞倦了,”他自然还是会回到“他的池塘,他的巢穴”中来的。
夜茫茫,风阵阵,三更时分的野王县城内,很多街道上早已经是静悄悄寂然一片了,只偶尔会听闻到一两声、一阵阵此起彼伏的犬吠之声传来,惊动得街边店面里那些稀稀落落、零零散散、尚在燃烧着的灯火,倒似又有了无限的生气。路上的行人,除了单人独骑的夏侯湛,大致也就只剩下那些喜欢于深夜晚间混迹在赌场之中豪赌狂搏,逗留在酒肆之中狂饮烂醉,流连在烟花柳巷之内追香逐玉、寻欢作乐的无术、纨绔之辈,醉生梦死之徒了……
夏侯湛并没有连夜就出得城去,而是寻了南面城楼脚下那条街上的一家上好客栈,住宿休息了一晚,待到翌日清晨,天光大亮之时,夏侯湛才在那轮正自游走于悠悠古树枝丫间的红日的辐照和陪伴下,一个人信马由缰,出了野王城,沿着人流、车马熙熙攘攘的大道,一路向前奔驰而去。
自己此番离家,究竟是要去往哪里游历,夏侯湛心内对此,其实也根本就没有个明确的目标,他只是不想再继续留在那个家中,不想再继续压抑着他自己去过那种压抑万般的生活。但是迷迷蒙蒙之间,他仿佛又是有目的、有方向可寻的,故而,他不由自主地就驰马出了城南,踏上了南去洛阳和许昌的路。他心里也有想过先且一路向南而行,去看看昔日吴国的江东,看看滚滚长江之壮阔,看看大江之南的广袤平川沃野,继而再借道西行,去游赏一下当年的蜀汉之城,观观山之险、林之秀,体味一下蜀地的民风、民俗,最后,再返回大漠塞北,去享受一下那种仿似游走于天边的空阔无际,去领略一下蓝天白云陪衬下的戈壁沙滩、茫茫碧海的那种广阔无垠,那种骏马任意奔腾、牛羊随处奔跑的惬意与逍遥……
“百年诗酒风流客,一个乾坤浪荡人。”夏侯湛觉得时至而今,已然年近不惑的自己,好像一直都特别特别地渴望、特别特别地想要做一个这样闲散而又贤达的人,什么功名利禄,什么儿女情长,什么血缘骨肉,在他的心里,好像都已经在慢慢地如烟而去、慢慢地随风飘远,变得不再浓烈、不再重要了……他就只想着,若是他今后的人生,总能够像今时今日的自己这样,一个人赤条条来去无牵挂,就这般悠悠闲闲、无私无欲地走着,有清风作伴,有明月为邻,有红姿绿韵可赏,有百鸟喧歌可听……内心深处竟总会觉得,只有这般的意境才是如此难得的轻松的人生,如此难得的令他感到无比得优哉游哉又美哉幸哉!
夏侯湛日出即行、日落即歇,缓缓南去,见路便走,随意而驻足,随心而举步。在他离开野王驰马行进了足足有三日之后,即在一个余晖满天、霓裳炫彩的日落时分,到至在了洛阳城中,来到了那条闻名遐迩的“簪缨大街”之上。
“簪缨大街”,闻其名而知其意,能够居住在此条大街上的人家,自然非皇亲即国戚,不是公侯即为将相。夏侯湛驰马走到这条街上之时,抬头仰望着宽阔非常的街道两侧,那高墙纵横于高树之间,楼阁隐逸于云影之内,全副武装的卫士持长枪威然护守在府门之外的那种庄严、豪盛之气势,不由得暗自回想起了自己少年翩跹,风华正茂,在太学着力奋发、潜心攻读之时,同室学友左思的那两句诗文,“列宅紫宫里,飞宇若云浮。峨峨高门内,蔼蔼皆王侯。”是啊,拜将封侯,紫袍金蟒,加官进爵,封妻荫子,这曾经是多少有志男儿为之奋进不已的长河之宏愿,绝顶之荣光……“哼哼”,夏侯湛思想到此,又禁不住内心深处暗自冷“哼”了两声,这样的宏愿,这样的荣光,当年意气飞扬、踌躇满志的他,似乎也曾经倾心向往、全力追求过,但是如今,这满目的浮华、太过招摇的一切,在他的心里,却都早已经变成了如粪土、似蛆蝇一般的令他感到嫌弃,惹他漠视、惹他鄙夷……
“牛叔叔、牛叔叔……”天色渐趋昏黄、到处朦胧一片的日暮时分,就在夏侯湛脚下这条威严、寂静得仿佛能够使过路人瞬间忘却呼吸的簪缨大街之上,却突然一声喜似一声地传来一个稚嫩而又响脆的男童之音,“牛叔叔……”
夏侯湛寻声提马举目望去,见这声音原是来自自己对面不远处,街道以东靠北的一家高墙深院之外,抬眼细看,“琅琊王府”四个大字格外清晰分明地展现在了他的面前。“琅琊王府”,这不是自己唯一嫡亲的妹妹夏侯光姬的家,那琅琊王司马伷的官宅府邸吗?
虽然多少年之前,热热闹闹的送亲仪式,夏侯湛以大舅哥的身份送自己的妹妹夏侯光姬出嫁,曾经来过琅琊王府,但是因为当时里三层外三层太过热闹和拥挤的场景,夏侯湛其实并没有刻意清晰地记忆住琅琊王府府邸所在的方位,之后的这么多年,他好像就再也没有来过这司马家的王府,不是不关心、不惦记自己的妹妹,而是不喜欢和司马家的王有多少来往,当然,只除了自小之时就和他比较投脾气的,论起来还要和他表兄弟相称呼的齐王司马攸之外……所以此番,当他抬头惊见,自己已然来至在妹妹夏侯光姬的家门口时,他的内心还是多少有些抑制不住地惊喜和兴奋的。
只是接下来夏侯湛亲眼目睹的这一幕,却令他心头处的惊喜和兴奋,倏然之间就被一阵阵的疑惑、猜测、忧虑和担心所替代了:他看到有一乘马车正自悄然停驻在距离“琅琊王府”正门处约有十数米远的高墙外面,从马车上走下的,正是他自己的妹妹夏侯光姬和小外甥司马睿,正是司马睿的口中在一声声高兴万分地呼喊着她们母子车旁不远处,悄然站立着的一个身着淡青色衣袍的男子,那男子长身玉立、颀秀挺拔,一直都是背对着夏侯湛所在的方向,所以夏侯湛根本就看不到他的样貌如何,神态如何,只看到他俯身弯腰抱起小司马睿后,又像是在悄声和自己的妹妹夏侯光姬说着什么。
可是看情形,他们两人也就刚刚小声交谈不过几句话的样子,夏侯湛就看到他的妹妹夏侯光姬从那男子的怀中抢抱过小司马睿后,随即就狠命地推了那男子一把,大声却又在尽力压制地喊了一句,“你快走,赶紧走,以后再也不要来了……”
那男子不自禁地向后趔趄了一下,但很快就又站稳了脚跟,夏侯湛看到他又伸出手去亲昵地抚摸了一下小司马睿的头,而后又好似是在深情且又不舍地注视了他的妹妹夏侯光姬一会儿后,什么都没有说,便转回身来,目中水雾迷茫的决然离开了。
此情此景,此令人惊诧、骇怪的一幕,使得夏侯湛的胸间一下子就被莫名地笼罩上了层层的阴云,他感觉到他自己那颗好不容易才松懈下来的心,只骤然之间就被再次拧得紧紧的,紧得令他感到呼吸都有些不顺畅了。“自己的妹妹她……那个男子会是谁呢?”那男子转身离开之际,夏侯湛定睛注视了他许久,他当然不是自己的妹丈——琅琊王世子司马觐,他生的肤白貌秀、很端正很儒雅又很健朗的样子,绝不是司马觐那样的貌不出奇,且又风吹即倒似的没有一丝男儿大丈夫该有的雄壮之气……
夏侯湛看到自己的妹妹夏侯光姬秀目微抬,微微含情送别了那男子的背影片刻后,便扭回身去牵着司马睿的小手,疾步走进了自家的府门。
夏侯湛此次离家远行,本来是根本就没有打算要前去任何一处地方探亲访友的,但是此番,既然自己误打误撞走到了自己妹妹的家门前,又无意间看到了这令他内心颇感不安、颇感疑虑的一幕,他若不进得府去,看望一下自己的妹妹夏侯光姬可否安泰,还真的是实在有些忧怀在心,实在有些放心不下。
思想到此处,又不自觉地稍事沉吟了有一阵儿后,夏侯湛便打马向前,竟自来到了“琅琊王府”的府门切近,“劳烦进去通报一声,就说夏侯湛来此看望他的妹妹,你家的世子妃夫人。”
门上站岗的卫士见到眼前的夏侯湛气宇凛然,姿貌不凡,华服赫赫、福贵万般,又听闻本是他家世子妃夫人的兄长,自然不敢怠慢,于是,其中那个黄脸堂的矮个子卫士赶忙敬笑答道,“夏侯大人,我家世子妃夫人她刚刚回到府中不久,世子妃的住处就在府后的隐园中,就让府内的仆从带您进去吧。”
“那好吧,你等权且头前引路。”夏侯湛微整衣冠,正色答道。
世子司马觐本是宣帝司马懿第五子琅琊王司马伷的长子,在众多司马氏亲王世子中的地位,虽算不上什么备受瞩目,但毕竟不管怎样,他与当今的皇帝司马炎也是一爷之孙,体内流淌的也是他司马氏家族的亲缘血脉,琅琊王府的威严气势从来也是不容小觑、不可亵渎的。府内殿宇楼台连绵而立,兰亭水榭倚翠而居。夏侯湛跟随着那为他引路的仆从,走过一段回廊再绕过两个院落之后,便走上了一条直通北面园子的青石小径,远远地就看到他自己的妹妹夏侯光姬正自牵领着小司马睿,步履轻快而又匆急、忙慌地在前面走着,那仆从一见,赶忙快跑几步上前,朝着夏侯光姬躬身禀报说道,“禀告世子妃,您的兄长夏侯大人来访。”
“啊?你说什么?”夏侯光姬慌张着面色,惊讶地回过头来。
“世子妃,是您的兄长来府上看望您了。”那仆从又重复一句说道。
“哦,是嘛?我知道了。”随着这句话结束,夏侯光姬抬眉举目之际,也随即就看到了她自己的亲哥哥夏侯湛,正站在她身后不远处的地方,略带笑意地望着她。
“舅舅,舅舅,……”小孩子的内心和思想总是最纯净的,见到久违的亲人之后也总是会表现得异常亲近。小司马睿口中呼喊着“舅舅”,高兴已极地跑到夏侯湛的身边时,他的母亲夏侯光姬却还在原地处惊愣无语地站立着,面上的表情除了惊愣以外,似乎还掺杂着太多复杂的情绪在里面,有慌、有惑,有忧、有喜,就那样忧喜、慌惑了好一阵子,夏侯光姬好像才终于慢慢地回转过神儿来,高声地唤了夏侯湛一句“哥哥,……”
夏侯湛弯下腰去,和蔼地笑着唤了一声“睿儿,”,而后便抱起司马睿在自己的怀中掂了掂他的重量,“睿儿又重了好多,长高了好多呀!……”
夏侯光姬此刻也已回身走到了自己哥哥的近旁,面上的神色依然还是欣喜中残存着几许慌疑,“哥哥,你是几时来的洛阳?”
“我是今日午后才刚到的,沿街闲游碰巧走到了你家府门前。”夏侯湛把司马睿轻轻地放置到地上站稳后,便随口回答了自己的妹妹一句,英俊的面上风也不吹浪也不滚,一副淡然无谓的神情。
“哦,是嘛,□□常公务那么繁忙,如何会是闲游至此?”夏侯光姬幽幽地淡笑着,心怀之中几许犹疑、几许不解。
“妹妹,哥哥以后再也没有什么公务可忙了!……”夏侯湛一双深邃明亮的黑眸,稍微审视了一下他自己妹妹面上的表情,遂又故作轻松地答道。
“哥哥,你这不是在玩笑吧?”夏侯光姬的语音和神态都充满了对自己哥哥此番答语的无限质疑。
“当然不是玩笑,妹妹,你不会总让哥哥站在这里和你谈话吧?你难道不该邀请哥哥到至正厅,我们兄妹俩再接着聊叙家常吗?哦,忘了向妹妹寻问,不知我的妹丈他……目下可在府中?”夏侯湛低下头去,亲热地拢了拢司马睿的小肩膀,见孩子总是亲昵地紧贴着他,便故意一边博同情似地看着他的小外甥笑,一边口中却在声声责怪着他自己的妹妹——司马睿的母亲,有些慢待了他。
“他不在府中已好些时候了,大概是有事公干外出了吧。若不然,哥哥就随妹妹去到我的隐园中,稍事休息一会儿吧,我会吩咐下人为哥哥准备晚饭。”夏侯光姬话语闪烁,举止迷离,总是显出一副踌躇难决的姿态。
“那也好,睿儿,来,舅舅抱着你走吧。”夏侯湛却照旧一副傍花随柳且偷闲、风轻云淡奈何天的样子,弯下腰抱起他的小外甥后,便随着自己的妹妹慢步走进了她的隐园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