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顾 影
更阑风骤月光冷,繁霜重露压断梗。
茜纱窗下芳心碎,孰可还我当年情?
此次前来洛阳看望自己的弟弟嵇绍,弟弟嵇绍如今的生活,弟弟所说的那些回响在她耳边,惹得她彻夜深思,彻夜难眠的刨心刨肺的耿耿话语,父亲留下的《家诫》,父亲《家诫》中血泪斑斑的一字一句,父亲用他短暂的一生,用他血淋淋的经验和教训,教导、告诫弟弟的那些言辞,都像这冬日的深夜里,摇动在她床帏之外那莹莹点点的烛光一般,看似光亮并无许多,然却成了这世上唯一能够真真正正、真真实实触动到她内心深处的光明和力量,使得她那颗一直深锁在黑暗之中、徘徊在迷雾之畔的心,那颗孤独、茫然而又矛盾无奈的心,开始渐渐地有些苏醒,开始渐渐地想要去回首一下她自己来时的路,去梳理、去剖析、去思索一下她的人生。她想要切切实实地问问自己,她这一生、这一世,到底是为了什么,因了什么而活着?
她本以为她可以像自己的师父凌云道长那般,虽孤单却很快意地历经着每一个春夏秋冬的更迭变化,春赏百花,夏望溪水,秋抚红叶,冬觅雪踪……无私无畏、无忧无愁、无情无感,无所谓今无所谓明地,平平淡淡、风清云静地送走她自己的青春,别却她自己的情恋,抛开红尘中的一切牵绊与纠缠,独自默默地走到生命的尽头……可是,这么多年的岁月里,她所经所历、所见所闻,所亲身感触到的一切,却让她不止一次地深深感受到,她根本就抛不开这红尘俗世,抛不开红尘俗世之上她真心眷恋着的所有她看中、珍惜、在乎的东西。她心里埋着多少恨,其实就相应地藏了多少爱!
她喜欢金若的三个孩子,她艳羡已经成为人妻、成为人母后的金若,在常日里的生活中所呈现出来的那种雍容中的恬淡与和谐。这次见到她自己的弟媳熙芸之后,她觉得做了母亲后的熙芸也变得大方、成熟得多了,变得更加端庄、更加柔婉娇娆了。而绮罗大街邂逅潘岳一家,更是让她尤为真切地深深体悟到了,只有随着岁月风霜的逐年累加,逐渐升华成了“血脉骨肉之亲”的感情,才称得上是真正会令彼此系念一生的情缘。而她自己却终是没有这样的情缘的!她能够理解、也能够原谅自己弟弟嵇绍的随遇而安、安之若素。她也不想自己走到哪里,就给哪里的亲人、朋友带来沉重的压抑和痛苦。她也想着是否该适当地改变一下她自己了。
当姐弟两人长话漫谈,偶然谈及到这十多年间,她再未谋面的、她们姐弟二人的舅舅、沛王曹纬之时,弟弟嵇绍则告诉她说,舅舅曹纬被司马氏的朝廷革除了沛王的爵位后,贬黜到了原属江东吴国的江夏郡的一个小县,任了县守一职,虽说昔日的豪华已然不再,但一子一女活泼可爱、承欢膝下,一家人过得倒也还算和乐、幸福。是啊,如今想来,生逢这样昏暗残暴的世道,仇无处报,冤无处伸、含悲忍恨,压抑着度日的悲苦、可怜之人,人数之众又是何其多也!此一生,她们姐弟的杀父之仇不能得报,只能胳膊断了,往袖子里藏。牙齿碎了,往肚子里咽。可曹氏江山被人取而代之,蜀国、吴国相继灭亡的亡国、亡家之仇又有何人能够去报,能够去向司马氏追讨呢?还不是也只能枉自归咎于“天命所归,大势已去”。这个成王败寇、弱肉强食的世间,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悲惨故事,千百年来,又岂止重复上演了一次两次!若要想让零碎不堪的心扉还能够稍稍觅得一点点的希冀,那就只有盼着自己能够长长久久、长命如南山般地活着,好好地活着,好好地等着看这司马氏的江山有朝一日也会引火**、四面起干戈,变得星离雨散、瓦解冰消、天塌地陷、面目全非……
冷风阵阵敲打着窗棂,一夜凌乱,思绪无眠。
墨菡这晚自己独自一人居住在了嵇绍和熙芸夫妻二人所住院子隔壁的东跨院之中。
嵇绍本来是想让自己的姐姐与妻子熙芸一起同住,可是墨菡却说,为了避免他人见疑,她自己既然进府之时本是一身男子装束,那么自然要一切行动坐卧都按照男客之礼而行,她还说以后的日子里,她暂时留在弟弟的家中府上之时,日常行事、出入,她都要保持着这个样子、做派,方可妥当无误、免生麻烦。
翌日,恰逢皇帝司马炎早朝听奏,大会文武之日,嵇绍子时刚过,便即起床,正官带,肃朝服,辞别姐姐和妻子,冒着风寒、披着霜露,带着两名随身侍从,几乎要匆匆地行过大半个洛阳城,才终于在丑时将近,寅时将初之际穿过皇城,赶到了午门以外,静静地排列在众朝臣的队伍里等候皇帝的召见,临近卯时,天光刚刚有些破晓,城楼上早朝的钟声准时响起,宫门慢慢开启之后,嵇绍便随着众大臣一起,如期地奔往了太极殿上。
到至今冬,皇帝司马炎的年纪其实还尚不足五十岁,但由于他长年累月的穷奢极侈,贪恋美色,毫无节制,丝毫也不知爱惜自己的身体,以致于他的面貌看上去似乎要比他实际的年龄苍老、衰颓了许多,腰板已有些佝偻前倾,面色略显蜡黄,看不到一丝一点的红润之光。精神萎靡、身形消瘦,一行一动、一言一语之间,还总是微微有些气喘,但多少年来,面南背北、傲睨天下,不可一世的那种帝王之仪、之气魄、之眸光却还依然健在,丝毫也未曾折损掉一滴一点……
然而,尽管司马炎于最近这几年里,仍然还在强打精神地、竭尽全力地临朝听政,亲力亲为地亲身裁断、处置一些朝堂上的政务,但是,他太极殿上的文武众臣,却是任谁都能够看得出来,司马炎的身体,其实早就已经被他的极端荒淫无度给掏空了,早就已经提前步入了风烛残年。于是乎,大晋朝朝上朝下,关于到底该由何人来继承大统,由何人来继续统治、治理这司马家的天下,便成了众大臣私下里总在刻意筹谋、撺掇的重大事情。甚至有些大臣早就已经开始暗自结党引伴,暗自扶植新主,他们当中,有些人是坚决地拥立太子的正统的,认为太子司马衷虽然愚笨,但也并不是十分的痴傻,司马衷次子为长,被册立为东宫已将近二十年,理应顺应天意人心,承继皇帝之位。而另外有些人,则是驻足、活跃于朝野内外,积极地为皇帝司马炎同父同母的亲弟弟,从小之时就被过继给膝下无子的景皇帝司马师为子的齐王司马攸,而奔走、而联络,那些人认为,司马攸为人性格温和、资质聪慧,所任建树颇丰,而且,众人又曾有所听闻,说是早在文皇帝司马昭在世之时,就曾有意想要立他一向最为喜欢的次子司马攸为世子,只是因为拗不过众朝臣不可废长立幼的说辞,才改立了他并不是很看重和喜爱的司马炎,所以,这些为司马攸奔走的朝臣便认为,既然太子司马衷毫无治理国家的能力,就应该适时地还政于齐王,且齐王目今尚且正当年少、又颇有掌控天下之能事。
然则,对于皇位上的司马炎来说,无论他自己的儿子有多么的愚笨、痴傻,一母同胞的亲弟弟与自己的亲生子之间,他抉择的天平到底会倾向于何人,不用言明,那自然也是显而易见,毋庸赘述的。所以这些年里,皇帝司马炎除了一如既往地优待、眷顾太子司马衷的外戚贾氏一门以外,还总是在有意的提拔、重用他自己皇后杨芷的父亲杨骏,把杨骏的官职从一个无名小卒、高陆县令,累牵至车骑将军、后又加封其为临晋侯,位列三公,杨骏与他的两个弟弟杨珧、杨济一时间势倾天下,时人称之为“三杨”。司马炎之所以会如此地安排盘算,大概是在想着,杨骏无论怎样也都算是其子司马衷名义上的外祖父,将来,能有外祖父杨氏一门倾力辅政,自己的儿子首先便有了左膀之力,而这右臂之贤,司马炎则是选中了他自己父亲司马昭的异母弟弟,伏夫人所生,宣帝司马懿的第四子即他的四皇叔,汝南王司马亮,左膀右臂既能同心协力,又能相互制约,如此一来,其子司马衷的天下又何愁不会固若金汤,稳如泰山,千秋万代地传承下去。
当然,这些朝廷中人私下里的活动,输赢胜负还并未见着分晓,这也还只是些后话,皇帝司马炎当下,虽也深知他自己的身子已是一日不如一日,但脑子和精神却还是尚可操持一切的,他今日早朝所为的事情,也并不是什么他百年之后,到底该由何人来继承他的大统之事,而是另有一桩关乎朝野稳定、百姓安康的大事情,要与他的众大臣相互讨论、裁夺,这件大事便是任何一个希求、渴望太平的人,都不愿意听闻到的与战争有关的消息。
原来,鲜卑单于慕容廆,自继承其父慕容涉归的单于之位后,曾上表皇帝司马炎,请求大晋朝廷协助他出兵,讨伐与其父慕容涉归有过怨仇的宇文鲜卑,可是司马炎出于多方考虑,并没有答应慕容廆的请求。于是,年轻气盛、血气方刚的慕容廆便很是愤怒,愤怒于皇帝司马炎对于他边陲外族臣子之要求不屑理睬的态度,毅然引兵犯境,大肆侵犯辽西郡(今河北卢龙东南)地区,杀戮劫掠者甚多。
司马炎闻报后,立即调遣幽州诸军前去讨伐慕容廆,在肥如(今河北迁安东北)交战之时,慕容廆士众大败而逃。但此后,慕容廆却并没有就此偃旗息鼓,罢兵回归,而是又开始继续肆意地劫掠昌黎诸地,年年不断,岁岁侵边,嚣张、猖獗已极。为了避免战争消耗,百姓免遭战乱、流离之苦,皇帝司马炎遂听信了大臣张华(西汉留侯张良的十六世孙,在曹魏时历任太常博士、河南尹丞、佐著作郎、中书郎等职,晋朝建立后,拜黄门侍郎,封关内侯。他博学多才、记忆力极强,被比作子产。后拜中书令,加散骑常侍,曾与杜预一起坚决支持司马炎伐吴,战时任度支尚书。吴国灭亡后,进封广武县侯,因声名太盛而出镇幽州,政绩卓然。)的说降策略,急召匈奴王刘渊火速进京,和时任安北将军的张华一起,前去出使慕容廆部,游说慕容廆罢战来降。
鲜卑慕容氏本是鲜卑族的一支,慕容廆的曾祖父莫护跋,三国曹魏初年率诸部由鲜卑山(今内蒙古呼伦贝尔盟)入居辽西地区。景初二年(238年),莫护跋助司马懿征讨辽东太守公孙渊有功,拜率义王,建国于棘城之北。关于鲜卑慕容姓氏的由来一直都有着两种说法,一说是莫护跋好戴步摇冠,步摇的音讹为慕容;一说是莫护跋仰慕天地二仪之德,继承日月星三光之容,便以慕容为氏。此二说无论孰是,却均是鲜卑族趋向汉化的反映。慕容廆的祖父慕容木延是左贤王,父亲慕容涉归,晋朝初年间,因保全柳城(今辽宁朝阳地区)之功,被封为鲜卑单于,由棘城迁至汉族聚居的辽东北部,在与汉族人长期混居、交往的过程中,更加速了慕容鲜卑的汉化进程。
慕容廆其人年少时就身材魁伟,容貌俊美,身高八尺,雄伟出众有器度。安北将军张华素有识别人才的能力,慕容廆少年之时曾前往拜见张华,张华见到他后,便惊叹他乃是世之奇才,对他说道,“你成人后必定会成为治世之才和匡救时难的人。”接着,张华便把自己用的簪帻赠送给了慕容廆,与慕容廆结为“忘年之交的挚友”而道别。慕容廆的父亲慕容涉归去世后,其叔父慕容耐成功篡夺了大单于的政权,并企图杀害他兄长的遗子慕容廆,慕容廆于千难万险之中被迫出逃、避祸于匈奴草原,在匈奴王刘渊(刘渊曾经与其父慕容涉归义结金兰,有过患难之交)的庇护和相助下,重回鲜卑部落,重掌鲜卑大权,率领部众斩杀了他的叔父慕容耐,重新夺回了本就该属于他的鲜卑单于之位。
故而,因了张华与刘渊都曾与慕容廆有过一定的甚至是十分厚重的交谊、恩义的渊源,所以此番,张华才敢在皇帝司马炎跟前挺身作保,担保他和刘渊二人,倘或一起亲去面见那慕容廆,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定可说降成功,朝廷从此也可免去干戈、征伐之苦,安枕无忧,百姓更可安家乐业,安享太平。
待等到朝会结束,嵇绍返回府上家中之时,飘飘渺渺的雪花已洋洋洒洒地飞舞了有半个时辰之久了,染白了大街,润肥了楼宇,更把那临近正午之时的金乌之影,隐匿得踪迹全无……初冬的第一场瑞雪,目之所及处,那些落光了叶子的花木和拂乱了情思的亭台,都渐渐地披起了白衣,渐渐地变得丰满、盈和起来了,晶莹洁净、水水润润的,仿佛倏然之间就使得人的心境跟着得到了升华,得到了净化……
“绍弟,你回来了,……”嵇绍跃身下马后,迈步走进府门,沿着回廊走了一段距离后,却猛然听到姐姐的声音,远远地唤了他一句,嵇绍闻声立即站住了脚步,抬眼望去,才见院子的东面,那座距离他也就十米之隔的亭台之内,他的姐姐墨菡一身素白衣袍,潇潇洒洒地迎风而立,正自一个人望着漫天飞舞的雪花,望着他……
“姐姐,外面风雪这么大,你怎会在这里呀?”嵇绍踩着一层薄薄积雪的青石小径,迈步走上了那座亭台,笑着站在了姐姐墨菡的身边。
“绍弟,你不知道,已经有很多年了,姐姐一直都喜欢看雪,也想在这里等着你早些回家……”每次见到弟弟嵇绍,墨菡的眼眸之中都会不自觉地流露出一种别样亲暖的喜爱和疼爱之情,那种情是来自一母同胞的骨肉之亲,是一母同胞的亲姐弟之间所独有、所专享的。
“哦,是这样啊,姐姐,不过今年的雪下得还真是早啊!”嵇绍闻听姐姐这样说,便也不由得把目光刻意地移向了那亭外空中的飞雪,不无感慨地说道。
“是啊,绍弟,这雪中之景自是别有一番意趣!绍弟,司马炎的朝廷不知能有什么大不了的事,他今日的早朝还真是用时不短呢。”墨菡在感叹雪景的同时,话锋一转,有意无意地便提到了司马家的朝廷,提到了弟弟嵇绍今日晨起去太极殿朝见之事。
“唉,也真是一言难尽哪!姐姐,你可曾听说过游牧在北部草原上的鲜卑人吗?那鲜卑单于慕容廆在北方边境兴兵作乱有两三年了,朝廷屡次派兵征讨,却总是不能彻底地打败他、擒获他……”嵇绍的话语之中含带着一份忧国忧民的沉重。
“哼,他司马家的江山也活该遭此劫难!”墨菡却只冷冷地哼了一声。
“姐姐,可边陲百姓却都跟着民不聊生啊!”嵇绍的面色充溢着一种无法置身事外,颇为伤时感事的忧怀情绪。
“绍弟,熙芸正带着眕儿在花厅内等你一起用饭呢,我们走吧。”墨菡一副“事不关己”的悠然之态,淡淡地转移了弟弟嵇绍的话题。
“好吧,姐姐。”
缓步下了亭台之后,姐弟两人便并肩齐步,迎着飘飞的雪花,向着最后面一排房舍之中,处于正中心位置的花厅处走去。
“姐姐,今日在太极殿上,我见到了匈奴王刘渊,……”嵇绍一边走还一边略显兴奋的和自己的姐姐谈起了刘渊。
“哦,是嘛?他本就是来朝见司马炎的。”墨菡的语音和表情却是异常得风轻云淡。
“姐姐,我观刘渊其人……唉,算了,还是不说了,好在朝廷已派遣匈奴王刘渊和安北将军张华一起,前去游说鲜卑慕容廆了,也不知他们二人此行劳顿千里,能否真的罢去干戈。”嵇绍无意间好像又把话题给转了回来。
“绍弟,姐姐在匈奴草原时曾见到过慕容廆,他那时是因为遭受其叔父的追杀,避难在匈奴的,是刘渊救了他。”
“是吗?姐姐,那慕容廆在北方作乱久已,害苦得终还是黎民百姓啊!”
“绍弟,想那慕容廆如今也才不过二十岁左右的年纪,却能惹得司马炎的朝廷如此头痛不已,看来他还真称得上是个英雄人物!”墨菡的话语之中莫名充溢着一种很少有过的畅快、得意之情。
“姐姐,慕容廆这样的人如何担得起“英雄”二字?他为了自家的一己之恨,如此恣意地掠夺杀伐,不知要罔顾了多少兵丁士卒、普通百姓的身家性命!”
“绍弟,我们不说这些了……走吧,”墨菡其实并不反感自己弟弟嵇绍的悲悯生灵之心,但她对于此等事情,确切地说,应该是对于司马家朝廷忧烦、苦恼、一筹莫展的事情,当然是永远都会无动于衷的。
“好的,姐姐,……”
“启禀大人,宫中来人传旨,请大人即刻前往正堂接迎。”姐弟两人边聊边走,眼看着就要迈步踏上后面花厅门前的台阶时,却突然听闻到嵇绍的贴身侍从谢文,急忙忙高呼的禀报之声蓦然间从远处传来,嵇绍闻声回身转头之际,那谢文便早已满头满身晶莹的雪花,飞也似地喘吁吁,惊惶惶地跑到了他们姐弟的近前,“大人,宫内的宦官总管带着一行宫中侍卫,正在前面的正堂之中等候大人,请大人即刻前去接迎圣旨。”
空中的飞雪荡荡扬扬,凌乱了早冬朔风的狂放。心头的阴云骤然升起,黯淡了嵇绍那刚刚还算明朗、还算水平风静的心绪,“啊?是吗?那好,速速随我前去接旨。”
……圣旨接到了,没有想象中的那般惊怕,却比意念里的更加令嵇绍感到突如其来,感到无比的悲哀,无比的心痛!哀的堵心,痛的堵心……因为当他听闻到这样的噩耗时,他根本就不知道他该以怎样的方式和状态,来接受这般悲催的事实!他甚至都理不清楚,他自己的这种哀,这种痛,究竟又该哀向何方,痛向何处!
原来,今日早朝已毕,皇帝司马炎下了车辇回到他自己的寝宫之后,照例是娇滴滴、钗环粉黛一大群拥绕在他的身旁左右,笙箫管弦阵阵悠扬,充盈于耳,沉溺于心。什么家国大事、边疆战况、百姓安危,好像瞬然间就被他司马炎抛到九霄云外去了。然而,就在这时,就在司马炎香玉满怀,左也醉心、右也怡情地正自与他的众妃嫔们寻乐、玩闹之时,他却突然接到了嵖岈山来人呈上的急报,言说是他的女儿,近几个月以来一直身体状况持续衰弱、病情沉重的新丰公主,于今日卯时未到之际,就以年仅二十三岁的青春妙龄,突然间薨了。临终有言,书写在绢帛之上,奏报给她的父皇,说是期望她的父皇能够派遣嵇绍把她的灵柩迎回洛阳,能够把她安葬在她的母后,她的亲生母亲杨艳的身边,她说她不想在自己离开这个人世之后,还是那样孤魂漂泊,无所依傍,孤零零地独自长眠在那冰冰冷冷、茫茫无际的大山之中。
司马炎闻报这样的噩耗之后,痛声高呼一句“慧儿,我可怜的女儿啊!……”随即一下子就瘫倒在了龙榻之上,肝肠寸断,虎泪横流,再也无心追逐美色、沉湎于歌舞了。而彼时手捧圣旨,领下圣命的秘书丞嵇绍,在得知新丰公主已然离世的消息后,也是当时就止不住一阵阵精神恍惚,迷离、眩晕,如遭当头一棒,如堕五里雾中,只觉心内悲痛、难过得无以复加,却又不知道该怎样去表达、去应对,他将要去面对的一切……他的眼前总是难以抑制地浮现出新丰公主那娇美、多情、善良、纯洁的容颜,他的耳畔总是回想出新丰公主对他说过的那些也曾深深打动过他的羞涩、婉约而又溢满柔情和真情的话语。新丰公主对他的那份情,是那般不可理解的专一而又深厚!新丰公主曾经对他说过的每一句话,流过的每一滴眼泪,到如今,似乎都变成了他内心深处不可估量的、无法比拟的、巨大的“财富”。他感念这份难得的情义,他无奈于自己对于这份情义的处置态度,从一个臣子的角度,他无法用任何言语和行动去劝谏新丰公主,劝谏她莫要为了他嵇绍,毁了自己的青春,毁了自己的一生。他只能在心底默默地记住新丰公主的情义,只能以自己已然成家的结局来激发新丰公主及早地忘了他,放弃对他的执念,及早地选择她自己的人生,然而新丰公主却一直都没有,一直都不曾改变……他难忘从他第一次邂逅新丰公主,新丰公主赋予他的那份至真至美、至净至纯的情恋,他不知道此一生,他将要如何去报答,如何去感恩、去怀念这份难得的情,难得的义。
妻子熙芸怀抱着眕儿和姐姐墨菡一起,默默无语地把嵇绍送至到府门以外,望着他一身凄楚的白袍,白色的冠带,带着手下几名侍从,快马加鞭匆匆地奔往了皇城的方向。
太极殿外,嵇绍奉旨集合了数百人的队伍、车马,率领着一行凄凄然、白瑟瑟,凄然、白瑟得就如那万里长空中正在飞舞着的雪花一般飘忽不定,一般冷寂、一般萧索的人马,陪同着也是护卫着,新丰公主的两位嫡亲哥哥——太子司马衷,南阳王司马柬二人一起,凄清、惨淡、悲悲凉凉地出了洛阳城,迎风冒雪,蹚泥踏水,向着嵖岈山的方向急急地行去。
冻地寒天嵖岈山,白幡瑟瑟飞雪帘。
天磨湖畔霜待月,一缕香魂孤然眠。
人生七十古来鲜,芳龄早逝实勘怜。
伤怀一曲缠绵恨,多少相思化云烟。
从洛阳到嵖岈山整整六百余里的路程,太子司马衷、南阳王司马柬及以嵇绍为首的几位文武大臣所乘坐的车马之后,紧紧相随的那一行恰如长龙、犹似白练般,绵延着一直排出有两三里地之远,白压压一片、肃然无声的人马、队伍,追星逐日、马不停蹄地一路疾奔了仅仅两日之后,便在一个北风阵阵冷透骨,云远天高山水寒的午后时分,匆匆行进到了嵖岈山的腹地之内。
早冬时节,刚刚一场初雪过后的嵖岈山,虽然也是银装素裹、玉洁冰清一片,显得格外别有一番韵致和气象,但却还尚且看不出太过明显的冬日之色:远远望去,山不高而秀雅,水不深而清冽。山上,群峰竞艳、峥嵘嵯峨,有洞壑幽邃,有古木参天。山下,则依然可见湖光倒影、飞瀑流泉,交相辉映出宛如琼楼瑶台一般的仙境所在。
在那两个前往帝都洛阳向皇帝司马炎禀报丧情的嵖岈山信使的引领下,顺着一条宽阔异常的进山之路,行了大概不足五里的路程,便可望到左手边远方山脚下,一湖碧水青粼粼、波浪涌动,形如古筝,情状高雅,此湖即为嵖岈山内最美的景致之一“天磨湖”。然而,当此之时,对于正自皇命在肩,且一直都处于一种难以言表的悲伤、痛心、惜惋之情中的秘书丞嵇绍来说,眼前的湖光山色即使再美、再令人应接不暇,于他的目中,却都是丝毫也见不着任何形色的。嵇绍此刻所能观望到的、注意到的,最能代表他心情,最能演绎他心境的景,便只有那湖岸边上,道路两旁,被片片层层的簇簇积雪,徒然掩盖着的蓬蓬乱草,还有那无限凄婉的山间古藤、悠悠老树以及那些总是在肆意乱飞、昏昏啼叫的只只鸦鹊……
车马继续再往里行,便可到了天磨湖的斜对岸处,那里本是一片极其平坦、开阔,占地约有十里方圆的一处绝佳地域,那里殿宇巍峨,亭台环绕,曲廊婉转,水榭清幽。那里随意环绕、围拢于殿宇、亭台、曲廊、水榭之畔的四时花木,密密麻麻的枝丫间虽已褪尽了绿韵,可来年东风送暖、细雨霏霏之际,便可想见那遍地花开时节的繁茂与馨香。那里本是皇帝司马炎于三年之前,于他的女儿新丰公主刚刚到达嵖岈山隐居之时,就立即下达旨意给汝南郡的地方官员,命令他们不惜一切人力、物力,前后仅用了不足两月的时光,便为他自己的女儿照模照样建造而起、从京都洛阳“搬来”嵖岈山的寝宫“芙蓉殿”……然则,三年之后的今日,却已是景犹在、物依然,青春的人儿憾然作古!眼前只见处处白帐低垂、幡影飘飘,一阵阵悲切切、凄凉、哀婉的哭嚎之声,隐隐随风飘来又隐隐随风飘远,内中所蕴含的无限冷凉之感,相较于那朔风、冷雪、重露、繁霜,却是更加得令人寒彻骨髓,寒透心扉。
嵇绍下得马后,便径直默然地向着那停放着新丰公主灵柩的、高高搭起的灵棚缓缓走去……这是嵇绍第一次奉旨走进嵖岈山中,却是来此接迎,曾经对他那般刻骨痴情的、仅仅二十三岁的、再也没有了任何知觉和感应的新丰公主的芳躯,回返家园,回返洛阳的。说不出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什么样的感受,悲万般、痛万般,惜万般,却已是再也挽留不住伊人倩影乘风而去,千载魂归云雾之间!伊人生前,那姣好的芳容、盈盈的浅笑,那由内而外自然散发出来的柔情万千,到如今,却都已化作了那缥缈不尽、愈飘愈远的缕缕尘烟。到如今,山光水色虽依旧,却已是枉栖着云霞,枉沐着清风,春山空对月空望,柳丝空抚花空傍,殿宇幽、亭台乱,廊间哀乐锥人心,怎忍见,他日洛阳皇陵内,千丛万树掩香魂!
“公主,呜呜呜,……”太子司马衷、南阳王司马柬之后,嵇绍在灵前遵照臣子之礼吊唁新丰公主之时,一声“公主”出口,星眸虎目之中早已禁不住点点悲泪夺眶滚涌而出。
“将军,这是公主生前所绣,特意让我转交给将军的,……”一身白色的孝服,与琳儿及众宫娥、侍从一起,日夜陪守在新丰公主灵前的,公主生前的贴身婢女倚秀,泪眼婆娑地站起身来,把她自己一直随身收藏的一块洁白的绢绸,静静地双手捧送到嵇绍的面前,“将军,这是公主留给您的,……”
嵇绍止住悲泪,同样是伸出双手恭恭敬敬、无比虔诚地接过了新丰公主留给他的那方绢绸,那方绣有三行简短的橙红色文字的绢绸,轻轻地打开后,便读到了这样令他痛碎心霏,怅惘无限的话语,
“来生若得傍君侧,此身不落帝王家。
愿君平安!
司马楚慧绝笔。”
这绢帛、这话语,写尽了新丰公主短暂而又茫然可悲的、一生的情怀,青春化流水,芳心随落红。叹自己终不过:镜里牡丹空富贵,水中明月何光辉?短短三载山中日,便舍香躯一命归!
新丰公主的丧礼举国震动,前前后后足足持续了七七四十九日之久。而秘书丞嵇绍也是日日必到灵前吊唁、陪守,整整地跟着忙碌、悲伤了七七四十九日……这七七四十九日之中,司马家所有的皇族至亲,所有听闻过、知晓到,新丰公主生前之所以会毅然决然地逃婚避世,都只为倾恋秘书丞嵇绍一人之缘故的那些悠悠之口,倒是并没有一张再旧话重提,走近前来指责、诋毁嵇绍。反倒唯有那司马衷,唯有那个世人印象当中一向都很痴痴傻傻、智力低下,面貌发呆,说话根本就摸不着头尾的傻太子,竟意外地问过嵇绍一句,“你会记住我的皇妹吗?”但语气之中却也是没有一丝一点的指责意味的。这句话,是司马衷在与其皇弟南阳王司马柬、嵇绍等众臣一起,前往嵖岈山接迎新丰公主的灵柩回返洛阳的途中,在大家停下车马于驿站处稍事休息之时,他特意命人唤来嵇绍到他的车舆旁,一板一眼、郑重其事地问出的。嵇绍闻言,当即就赶忙施礼,庄重答道,“臣此生此世都将永远记得公主的恩德!”谁知那司马衷听后竟似颇为感叹地说道,“我的皇妹她可以含笑九泉了!”
这样的问话,这样的慨叹之语,令嵇绍不禁开始感到怀疑,怀疑别人口中那个曾经一本正经地动问他自己身边的随从,华林园内池塘中那些“咕呱乱叫的东西”(指青蛙)“到底是为官的还是为私的?”这样愚蠢问题的傻太子,其实却不是时时处处、方方面面都表现愚钝的,而似乎竟是尤为懂得人情、通晓情义的,或者也可以说成是,他可能比那些智力正常的聪明人更关注、更注重人与人之间的感情,更看重、更在意人性当中那极为难得的善良、美好的一面。
逝者入土为安,葬礼结束之后,忙忙碌碌的一切便也都跟着慢慢地结束了。可是,那份已然久久地聚积于、存续于嵇绍内心深处的重重的悲痛、重重的感伤,却是再也难以平复、难以挥之而去……茫茫然然之间,嵇绍总是会不自觉地回忆起许多许多……回忆起新丰公主生前留印在他记忆深处的那几许美好,几许梦幻……总是会痛感,他自己似有千言万语在喉、千头万绪在怀,拥拥堵堵,郁闷得难受!此一生,他觉得他自己有意无意之中便已欠下了那么大、那么浓的一份情、一份债,一份难了难清、再也难以偿还的感情之债……
皇帝司马炎,在某些时候,确实也还称得上是一个比较清明、比较理智的君王,尽管此番痛失爱女,已让他伤心欲绝、久病不起,可是,念在山涛的情面,(当年,司马昭将次子司马攸过继给自己的兄长司马师,平日里又一直都是非常看重、喜欢司马攸,所以,曾经特意寻问大臣裴秀道:“大将军(指司马师)开国建业,未成而亡,我只是继承他的事业,所以想要立司马攸为世子,以归功于兄长,如何?”裴秀认为不可。司马昭遂又以此事问山涛,山涛则回答说:“废长子立少子,违背礼制,是不祥的。国家的安危将由此事决定。”于是,司马昭才定下仍以其长子司马炎为世子,司马炎为此曾亲自前往拜谢山涛。)同时,他也念在嵇绍这么多年入朝为官以来,一直都是忠心耿耿,兢兢业业地勤勉于朝廷的公务,从未有过丝毫的疏忽和懈怠,故而,尽管他自己的女儿如此短命早亡,在他的心里,总似与那嵇康的儿子——嵇绍,有着脱不了的干系,可似乎从情理上,他又不能把这样悲情的结果,全部都归咎于嵇绍一个人的身上。思虑至此,皇帝司马炎的心中虽多有不甘,却也终究无奈,以致最后,他并没有在昏昏冲动之下,枉自滥用皇权,莫名地去追究、去惩罚他的臣子嵇绍,而只是在他的女儿新丰公主的丧礼事宜一切完毕之后,从内宫中传出一道圣谕,把秘书丞嵇绍远远地外任为汝阴(今安徽阜阳)太守,命其即日起便立刻启程,前往赴任,他说他今后再也不想在他的太极殿上见到嵇绍了。
皇帝司马炎能够这样地安排自己,在嵇绍看来,其实已经是非常非常宽容的意外之举了,已经是颇为出乎他的臆想之外了。嵇绍本来是早就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的——或者罢官、或者入狱、甚至或者是被斩首……此三种结果,无论哪一个临于己身,嵇绍觉得,他都是心也甘情也愿地去领责领罚,去泰然接受的。
新丰公主的蓦然离世,令嵇绍在浸没于无限悲伤情怀中的同时,不由得开始莫名地担忧起他自己的姐姐墨菡来,他想到姐姐这么多年以来,已然三十岁余的年纪,居然还总是自己一个人孤孤单单地面对生活、面对磨难,面对世间的风霜雨雪,他觉得他是该好好地劝说劝说自己的姐姐了,劝说姐姐早日觅得一位能够与姐姐携手相伴一生,陪伴、照顾着姐姐的人了,姐姐再也不能、不应该这样毫无希望地独自一个人漂泊、一个人度日了。墨菡是从自己的弟媳熙芸的口中完完全全、清清楚楚地知晓到、了解到这一切的。司马炎的女儿新丰公主与自己的弟弟嵇绍之间这一份虚无缥缈、无根无缘又毫无结果的爱恨纠葛,司马家这样痴情而又专一的公主,令墨菡闻听以后,也是感慨颇深,受到震动颇深的。她在为新丰公主感到惋惜和痛惜的同时,其实也还是相当惊讶的,惊讶于他残暴、昏庸的司马氏家族中,竟然会出了一位这般贞洁、这般傲骨又这般多情多义的公主!抛却自己与他司马家的恩怨不谈,这样的新丰公主,这样情义双全,爱憎分明的女儿家,自然也是墨菡所喜欢,所佩服的。可是,当弟弟嵇绍对着墨菡语重情深、意味深长地谈及起墨菡的感情及她今后的生活时,墨菡却依然还是态度淡淡地回答着自己的弟弟,“绍弟,你放心,姐姐可不是插在金瓶中的牡丹,不会那么容易枯萎,你不用挂念姐姐,姐姐一定会长命百岁地活着的,……”
那一日数九寒天,北风呼啸,嵇绍就是在这样一个最为冰冷刺骨的清晨,带着自己的妻儿及丫鬟,侍从一行十数人,乘着车马,匆匆地奔往了遥遥近千里之外的汝阴赴任。
而墨菡在弟弟嵇绍去汝阴赴任前的这些日子里,则也是一直都待在嵇绍的秘书丞府上,一直等到新丰公主逝去后所有的事情全部完毕、消停,等到她看到也确定到,那皇帝老儿司马炎并未因此缘故,而要伤害她自己的弟弟之后,她才于嵇绍去汝阴赴任的当日,与嵇绍、熙芸夫妻一起出得秘书丞府门,相互挥泪而别,竟自一人跃马返回了华山。
墨菡没有应弟弟嵇绍和弟媳熙芸的再三相请,与他们一家同往汝阴,那是因为,她虽惦念却并不想打扰到弟弟的日常生活。她也没有在洛阳等候到匈奴王刘渊一行人等,因为当初在来洛阳之前,她就已经与刘渊商议妥当,言说到至京都以后,她将自去行事、看望弟弟,而且也并不会与刘渊等人一起,同返匈奴草原。所以此番,当墨菡辞别弟弟和熙芸及自己的小侄儿眕儿之后,她便独自飞马去往了华山,前去看望自己多时未见、内心里总是颇为想念、惦记的授业老恩师——凌云道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