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蓦 见
从店铺内走出之后,公孙弘抱歉言道,说他还有紧急公务在身,只能先且向潘岳告辞走了。潘岳则笑着送他上马,望着他远去之后,才又相邀刘渊等人在街对面不远处的一间茶坊内聊叙、小聚了有一会儿。
当初,少年之时的潘岳还不曾经得世面,卖马与刘渊之时,也根本不知那位向他自报家门,唤作刘渊的匈奴奇男子到底是何许人。可是现今早已过了而立之年的他,又在名缰利锁的官场之上殚精竭虑了这么多年,自然对刘渊其人的威名也早就已经如雷贯耳,也早就听闻过,数年之前,刘渊就已承袭了其父亲匈奴王刘豹的左部帅之职,成了匈奴草原上独一无二的“王”。而刘渊本人对于品貌诗文出类拔萃的、与他还曾有过一面之识的大才子潘岳,对于从政清廉而又独有自己一番为官之道的、美名远播的“河阳花知县”潘岳、潘安仁,当然也是早有耳闻,早就想着有朝一日能够再次与潘岳把酒言欢于洛阳道上,不想今日果然得遂夙愿,虽然两人的重逢是以这样不堪的事件而开场,但此番能够重又见到潘岳,对于一向喜交天下贤士的匈奴王刘渊而言,自然是非常令他惊喜而又格外兴奋之至的……
刘渊说,他本是因为接到朝廷的宣召,特此来到京都,准备明日前往太极殿上亲去面君的,实未想到的是,与表弟饭后闲游,行至此条大街上时,从很远处就听到有女子的声音,在高呼“救命”,故而,他们一行人马才疾驰向前,出手相救,也才得以有了这次再度相逢潘岳的机会,这大概就是所谓的机缘巧合、天公成人之美吧!此外,刘渊还分外豪放又有些欲言又止地笑着,指着他的表弟对着潘岳说道,“贤弟有所不知,我的这个表弟呀,本是一个丝毫也见不得一点儿污浊之气的人,一阵飞石打将过去,直打得那群败类鸡飞狗跳、哭爹喊娘,最后就彻底服帖、再也不敢嚣张作恶了。”潘岳闻言赶忙立起身来,对着刘渊的表弟重重地深施一礼,以表示自己的万分感激之意。那后生见状也赶忙离座躬身,翩翩回礼,潘岳星眸定定、虽也只是用他最常时的状态笑着望了那后生一眼,但还是会莫名地有些相熟的感觉……
出了茶坊之后,刘渊依旧“哈哈”地笑语声声,依旧十分亲近地同潘岳拱手告别,依旧笑声言道,“山水有相逢,兄与弟必定还能后会有期。”而后,便带着他的表弟以及随行的那十数个护卫随从跃身上马,筹办他自己的公事去了。
潘岳则独自一人打马回返,径直赶回家中看望、陪伴自己的妻子女儿。
临分别时,潘岳望着、抚摸着,刘渊的随从人员牵送到其表弟——那个匈奴美少年身边的,自己当年那么喜爱的,已有些稍显苍老的,救了墨菡却早已不认识自己的,那匹父亲曾经的“黑风”宝马,只觉心绪万千、思潮翻滚,只叹这人世,冬去春来,花开花落,有多少事、多少人、多少情,都早已再不似从前……
临分别时,潘岳话到嘴边,有心想要向刘渊多了解、多熟悉一下刘渊的这个表弟,这个令他总是觉得会这般眼熟,这般彷如旧相识的,这个风雅出群的匈奴美少年。可是,因见人家总是淡淡地、疏远地笑着,淡淡地一言也不发,俨然一副退避三舍、超然于物外,宠辱不惊、不落俗流之态,所以潘岳便也只得就那样的想想,也就作罢了,因为毕竟已然十多年的光阴过去了,一直杳无音讯的墨菡又怎么可能成了匈奴王刘渊的表弟呢?而且自己也早就已经有了爱妻,有了娇女,一家三口幸福而又和乐地生活着,即使他再见墨菡,即使墨菡此刻真的站到了他的面前,他又能怎么样呢?他早已不是过去的他,而墨菡应该也早已不再是过去的墨菡了。那样的相见,会变成什么呢?也不过是变成了对于过去那段刻骨记忆的一丝丝的留恋与回想罢了。人世匆匆,茫茫无限,曾经的一切,其实早就已经从春夏秋冬的轮回中,从他自己的指尖悄然流逝掉了,再也寻找不回了!曾经的一切,其实无一例外地都早已幻化成了那蓝天上的浮云渺渺,那高山下的流水声声,“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
……
然而,少年之时的一见倾情,曾经数载梦中几番流连难忘的那位姑娘,那位花嫣柳媚、容姿绝艳的美貌少女,留给潘岳的印象还是太深沉、太浓厚了,所以,即使十数载的雨雪风霜,人生历练,似乎早就已然冲走了、融化了、吹散了、冰冻了他少年蹁跹、情怀初绽时所奉献出来的,奉献给他心上的姑娘——墨菡的那份无比深厚、无比浓重的爱。但是,十数载之后的一次偶然相见,蓦然回首之际,他还是真真切切、确确实实地感受到了他眼前对面、他的不远处,那位故作冰冷、故作淡漠的,身着着匈奴族服饰的年轻后生,很可能会是、应该会是、肯定会是……会是他曾经爱得那般铭刻心骨的,那般命途凄楚可怜的墨菡!
是的,那确实就是墨菡,是那年秋季在刺杀皇帝司马炎失败后,跃马落荒而逃,误入匈奴人大营之时,昏昏摔下马来,被自己好妹妹金若的亲哥哥刘渊倾其全力,秘密救下,秘密医治箭伤直致完全康愈,并秘密保护在匈奴草原上整整六载之久的墨菡。
是啊,六年了,又是长达六年的时光就这样清淡如流水,苍白如素帛地从墨菡的身边,从墨菡那矛盾、迷茫和也曾席卷着失望与失意的生活中,毫不留情地、没有留下丝毫印记地,白白地溜走了,消逝了。无情地偷走了、也伤残了,又足足六个春秋的墨菡的锦瑟年华,更深深地打击了、刺痛了,墨菡那打算再次复仇的想法。因为,搁摆在她眼前的这不争的事实,早就已然证明:天下是他司马家的。且完完全全的成了司马家一家一姓的天下,因为江东的吴国也已经灭亡了,就连吴主孙皓本人也如蜀主刘禅一样北向称臣,被司马炎加封为“归命侯”,留居在了洛阳。当今的天下,已根本没有任何一个人、任何一种势力,能够撼动他司马氏家族铁桶般牢固的江山了。
也是到了如今,墨菡才开始回过头去细细地思忖,才开始慢慢地感觉到,她自己当初誓要复仇的想法是多么的不切实际,多么的不自量力,甚至是多么的荒唐可笑!正如这些年里她留在草原生活之时,能够再次与她姐妹相伴,现而今早已成了三个孩子母亲的,她的好妹妹金若经常劝说她的那般,“姐姐,(金若以自己匈奴族公主的身份,尊称她当年的小姐墨菡为姐姐),你就听我一句劝,还是彻底地放弃复仇吧,即使你真的能够杀了那皇位上的司马炎,可是继之而起的还会有司马炎的儿子、孙子,他们照样会坐到那皇帝的宝座之上,而这天下的江山,也照样还是会复姓司马……”
做了母亲之后的金若,越来越成熟,越来越稳重了,而匈奴族公主的身份,似乎更加重了金若的这种成熟,这种稳重,使她变得好像越来越通透人世间的无奈和风云变幻了。金若的话中之理,墨菡当然也是心内明晰、清楚的很的,可是,墨菡却也经常为此而心怀闷闷,经常难以抑制地感觉到,她自己真的是好不甘心又好生痛心,不甘心她虽然已练就满身超群的武艺,却仍然还是没有一丝一毫的用武之地,完不成她自己誓要复仇的夙愿;痛心她匹马单枪的一己之力,在那么浩大的江山和皇权面前,简直微弱、细小的可怜,可怜的就像一只妄图举起前肢阻挡车子前进的螳螂一般,惹人嗤笑;不甘心她根本就报不了杀父之仇,根本就毁不掉那老贼司马昭的希望,毁不掉他司马家的社稷江山;更痛心她自己为了达成这个复仇之念,这个在别人看来只能是“幼稚”,只能是“妄想”的复仇之念,真的是已经失去的太多太多了……
她失去了她情窦初开时的第一次芳心暗许,舍弃了、也放弃了潘岳对她曾经那般深情地、苦苦地依恋;她失去了她日久生情时的第二次真情涌动,抛开了、也别离了夏侯湛对她曾经那般忘我的、疯狂的眷爱;她失去了本应该和弟弟嵇绍亲姐弟间那么多年、那么多日相处、团聚的机会,只顾独身一人牙关紧咬,茫茫然、孤孤单单地苦学武艺,茫茫然、孤孤单单地避难、隐居……
当她在辽阔无际的匈奴草原上见到一身乌亮、雄健非常的骐骥“黑风”,当她听刘渊向她讲述了刘渊当年亲身购得“黑风”宝马的全部过程,当她听到刘渊口中讲述的潘岳时,她才知道,她欠下潘岳的,又岂止是单单的小儿女之情,那内中还暗含着太重太重、太深太浓的恩义,是她现下即使想还,却也不知道要怎样才能够还得清的。当她从刘渊口中得知,许昌地界颍河水泛滥成灾,许昌太守夏侯湛几番求助于朝廷,却还是苦于救灾物资和钱粮严重不足之时,她当即就觉得自己的那颗心,好一阵如火如焚、不顾一切地便飞马驰往了师父凌云道长所在的华山,把刘渊父亲、匈奴左贤王刘豹那年赠送给她的那千两黄金,全部倾囊而出,拜托自己的师兄孟还山亲自去至许昌一趟,亲自交到了夏侯湛的手中……
空空的岁月,苍茫无物,却只有到了那个时候,到了那个她开始为曾经深爱的人,万般揪心、万般忧虑的时刻,墨菡的胸间腹内才如溪流入海、如拨云见日般、真正深深切切地感受到了,其实,在她的内心深处,她又何曾、又几时,真正舍下过夏侯湛!夏侯湛当年对她的那份炽热专情的爱,原来一直都如一缕温煦的阳光一般,温润着她那孤独而又茫然的生命,令她那颗一直漂泊无定的心,总能够寻找到一处避风的港湾,一处温馨的港湾。也正是到了那样的时候,墨菡才真真正正、真真实实地感悟到,她爱夏侯湛到底有多深!然而,毕竟已然是整整十数载的光影流年啊!一切都已经变得太过生疏了……此生,无论是她欠下潘岳的义,还是她恋着夏侯湛的情,她都只能默默地留印在心底,默默地去同岁月一起日渐累积了……
可是,一母同胞的姐弟之情,却是无论走过了多少春夏秋冬,经历了多少风刀霜剑,天之涯海之角地远隔了多少漫漫里程,都不会被岁月给冲淡,给变得漠然、变得生分的。所以此番,当墨菡从好妹妹金若的口中得知,其兄长刘渊将要奉旨进京,前去面圣之时,墨菡便开始寻得良机,言辞婉转、百般相求刘渊,求刘渊允许她一路随行进京,前去看望自己的弟弟嵇绍。墨菡言说,司马炎严旨通告天下缉拿她的海捕公文,已然取消将近三年了,那场波折应该也早就已经平息了,过去了,所以她即使去到京城,进到秘书丞府上看望自己的弟弟,也不会再有什么危险了,况且她又是女扮男装,一定不会惹出什么麻烦来的,她也一定会保护好自己不露出任何破绽的。于是乎,刘渊经过思虑再三,又经过缜密的安排和多方考量、打探之后,才决定同意墨菡身着男装,与他一起率领着他手下的偏将、随从们,一行十几人远途而来。
日当晌午,北风嗖嗖、寒气扑面的沧凉景状下,却自一片安详、静默之态的洛阳街头,竟然会出乎意料地邂逅了潘岳一家,而且还是在自己亲身救下正自被恶人骚扰、调戏的潘岳妻子、女儿的状况之下,蓦然相见的。这自然难免会使得墨菡陷入到一种进退维谷的境地,因为隐于世外多年并早已渐入成熟,渐趋开始学会理智的思考事情的她,并不想突然间就去面对这样的窘境,但她还是陪着匈奴王刘渊一起,在此等候到了潘岳……以墨菡素日的性情、为人行事之举,之所以没有刻意地悄然而别、先行离开,这大概还是因了她记印于心头、昔日的那份情感在“作祟”吧!因为,尽管如今的潘岳与墨菡早已相去甚远,但潘岳昔年间勇救落水的她,后来为了救她出狱又再次舍死忘生、智谏司马昭的那份厚重无比的恩义,却是令墨菡终此一生都不能够忘怀,终此一生都在思量着报答和回馈的。
墨菡当然能够看出潘岳似已认出、回想起了自己,但她却还是不动声色的冷然回避开了这一切,那是因为,时光早就已经改写了她与潘岳各自的生活,他们两人彼此之间根本就没有缘分,没有交集点。而墨菡从心底里也早就不想再去重新面对这样毫无意义的尴尬了。不过彼时彼地、彼情彼景的状态下,墨菡的内心还是禁不住一阵阵涟漪渐起,她为自己此番能够如此近距离地看到了潘岳的妻子,看到了这般秀雅、温柔的杨容姬,而感到心怀间微波涌动。尤其是她还看到了潘岳这般明丽、绝色的小女儿,小孩子的超凡韵致,俨然已有其父少年之时名动洛阳城,引来观者如堵之风姿。墨菡把她对于潘岳的祝福,暗暗地深藏在了心底和眼底,虽故作淡然,其实却总在静静地望着他(她)们。她看到了潘岳那一举一动、一抬眸一回首之间,流露出来的对于他自己妻子、女儿感情上无与伦比的关心与关爱……当此情形之下的墨菡,曾清清楚楚地感觉到,她豆蔻青春之时,对于潘岳的那份真情真爱,真的早就已经随着岁月年华渐渐远去了,渐渐地流淌成了一种亲人般的牵挂与恩义之情。能够看到潘岳幸福,看到自己曾经深爱过的人生活的平安、快乐,对于目今的墨菡来说,其实就已经足够了。试问,这世上,风花雪月、虚无缥缈的一切,又怎会比得上真正恩爱的夫妻之义和与生俱来的父女之情呢?又况且,墨菡此番前来京都看望自己的弟弟嵇绍,本就是特意乔装改扮,加着万倍的小心秘密而来,她也根本就不想再牵扯出什么别样的是非与牵绊,只愿此行无风无雨、无波无澜,能够做到事事平静、随心便好。
嵇绍的秘书丞府位于洛阳城正西,南北走向的一条大街之上,门前青石铺地,院外杨柳绕墙,虽说目下寒冬已临,绿意尽失,但官衙府邸的威严与庄重,在普通百姓的眼里,却往往就和这令人不寒而栗的瑟瑟严冬一样,森严、肃穆、萧条、冷寂,总不免令人心生胆怯,踌躇不前,望而却步,视为畏途。
是日酉时,与刘渊等人一起在所住客栈不远处的一家酒肆之内吃罢晚饭之后,墨菡便起身回到客栈自己的房内,更换下了那身匈奴族男子的服饰,一身淡雅、洁白的大晋朝男装装束,巾带飘然、容颜飘逸,潇潇洒洒地独身一人,乘着流晖皎皎而又寒光波涌的月色,佩剑驱马、满怀着期待与惊喜地前往了秘书丞府上,去看望她屈指间又已是六载未见,不知如今生活的可还舒心、可否还顺意、还安好的亲弟弟嵇绍。
万物微茫、混沌、隐约的黄昏时分,星星点点灯火闪烁的街道之上,墨菡驰马径直来到了她自己弟弟嵇绍的秘书丞府门以外。
森然的官衙赫然在目,那是司马家的官衙;屈死的父母时刻在怀,他们亡命于司马氏的屠刀之下。可是如今,这官袍加身,端坐在司马家的官衙之中掌文集、领俸禄,为司马氏的朝廷尽忠职守的,却竟然是自己一奶同胞的亲弟弟!触景生情、思潮翻滚,当墨菡跃身下马之后,快步走上秘书丞府门外的台阶之时,她那充溢着复杂与悲苦的胸腹之中,还是止不住一阵阵锥心刺骨的痛,一阵阵锥心刺骨般的不甘与不忿……自己的生身父亲嵇康被那老贼司马昭以“莫须有”的罪名处死了,含冤枉去,就那样从容地走了,身首异处、尸骨不全,悲悲凉凉、凄凄惨惨地长眠于故乡山上的乱木枯草丛中,已整整过去将近十九个春秋的荒凄岁月了。而自己同父同母的亲弟弟,父亲生前心中最大的期望,唯一的儿子嵇绍,现而今,却是在给那杀父仇人司马昭的儿子做官从政,观睹、仰望着他司马氏的“脸色”,接受、顺从着他司马家的“恩赐”……父与子之间如此反转、如此大相径庭的人生境遇,到底是可悲、可叹、还是可笑、可怜?
“站住,你是何人?”心绪凄苦、心情烦乱的墨菡,刚刚迈步走上几级台阶,还未及到达秘书丞官衙门口处之时,便被门前左右那两个正在当班的府内卫士大喝一声,齐齐地持着长枪拦在了阶下。
“劳烦进去通报一声,就说你家秘书丞大人的一位本家故人前来拜访。”墨菡无奈,只得当胸一抱拳,语气和缓而又客气地说道。
“那好,你且下站,在此等候。”话语说完,站在府门左侧的那个高个子卫士,便冲着门里转头示意了一下,于是就有府内的仆从疾步快跑着进府通报去了,而府门口这一高一矮两个全副武装的卫士,则照旧手握着长枪,目光万分警觉地盯着他们眼前的墨菡。
嵇绍出来了,急步匆匆且又面带欣悦,一身靛青色素净的衣袍随风飞扬,星眸蕴笑、虎步生风,很快便穿过他自家院中那简洁、朴素、古风幽韵的回廊,兴冲冲奔出了府门以外。
平日里的嵇绍留给人的印象,素来都是很持重、很稳健、不多一语、不苟言笑的。而今番他的举止之所以会如此得惊喜交加、怡悦非常,那是因为,当他从侍从口中闻报说是,他的一位“本家故人”前来拜访之时,他便一下子就联想到了自己父亲嵇康唯一的亲哥哥,他自己的亲伯父嵇喜——据养育嵇绍成人的、且已然成了他岳父老泰山的山涛对他言讲,他的伯父嵇喜一家,当年因为其父嵇康之事也曾遭受了牵连,入狱不久幸被释放之后,嵇喜便带着妻子、儿女一家人远遁他乡,音信全无。只是在最近的这些年里,家族情感一向很深的嵇绍,才略略地打探、听闻到了一些关于他自己伯父的消息,听闻到朝中曾有人在卫将军、齐王司马攸(晋文帝司马昭次子,晋武帝司马炎同母弟,司马攸生性温和聪慧,有治理才能,因伯父司马师无子而被过继给他,袭封舞阳侯。西晋建立后封齐王,历任骠骑将军、司空、开府仪同三司等要职,所任颇有建树。)的府上见到过嵇喜,并言说嵇喜好像已然成了齐王府上的重要幕僚。所以此番,当嵇绍听闻到侍从口中的“本家故人”四个字,又未曾向自己的侍从寻问清楚来客的年纪大小,长相如何之时,他便只单单主观地设想到了他自己的伯父嵇喜,却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那正自亭亭静立于他的府门之外,正在默默等待着他的,竟然会是他年年月月、岁岁天天,无时无刻不牵挂在怀,无时无刻不在惦记、想念,整整担心了两千多个日日夜夜的亲姐姐墨菡……
毋庸置疑,姐姐墨菡的突然到来,就彷如一阵吹化寒冰、吹融积雪的清新而又煦暖的风,霎时间就吹开了嵇绍那足足难受、失意、封闭了六载之久的心扉,亲姐弟之间久后重逢、各自平安的那种幸福感,自然是令嵇绍更喜更惊,又更忍不住阵阵悲从中来的。
嵇绍面前的姐姐,这次本是一身男装打扮,但是六载的时光荏苒,在姐姐那风姿绝世的面容之上,却并没有留下任何涓滴可见的、岁月的痕迹,姐姐的姿容国色依旧,姐姐还是他眼中一贯的形象,望着他的眼神也还是一贯的倔强,一贯的亲。
“姐……哦,兄长,你我弟兄已是多年未见,敢问兄长一向可好?快快随小弟进到厅内叙话,来呀,关闭府门,今日晚间,如再有客来,就说我一概谢绝不见。”嵇绍健步上前,牢牢地拉住姐姐墨菡的手,口里假装“兄长长、兄长短”地寒暄了几句,扭回头去面对着两侧守门的侍从,又特意吩咐、叮嘱了一番,而后,他便一路亲热无限、欣喜无限地陪伴着自己的姐姐,转回廊,步□□,直接走进了他自家的前厅。
烛光盏盏曳动、星辉缕缕斑驳的厅堂,虽不是很宣阔,却布置得格外亮洁,画韵诗风、古朴庄重。
进得厅堂以后,嵇绍挥手便遣退了近旁左右的丫鬟、奴仆,之后,他又扭转回身去,亲自关闭了会客厅的两扇厅门。
“姐姐,嵇绍拜见姐姐,不知姐姐那年身中箭伤之后,究竟逃往了哪里?伤势可曾痊愈?这些年又在哪里安身?弟弟我真是日夜悬心,百般惦念,也曾数番去至华山寻找姐姐,可凌云道长师徒却都对我避而不谈姐姐的行踪……”嵇绍俯身下拜,眼望着自己的姐姐,把数年以来积攒在他心间的一连串问题,连珠而出,连声而问。
“绍弟,你先且起身吧,你放心,姐姐无事,伤势也早就已经痊愈了,绍弟,姐姐记得那年,恍惚中像是看到你也受了伤,不知你的伤势可完全好了吗?这些年里,你过得可好吗?”走进这司马家的官衙,在这司马家的官衙之中面对自己“为官做宰”的弟弟嵇绍,墨菡的心怀之中一直都掺杂着许多繁复而又纷乱的情绪,但当姐弟二人别后数年,真正再次见到的那一瞬间,她内心深处的那种激动和喜悦之情,自然还是占据了所有情绪的上风的,自然还是要远远地多过其他一切心思的。
墨菡伸手扶起自己的弟弟,关怀万般地细细寻问着弟弟的一切,暖暖的目光总是暖暖地望着、打量着、观察着这六年以来,自己弟弟嵇绍在生活上可曾有过些许的不如意,在他司马家的朝廷里可曾受过半点的委屈……
“姐姐,我还好,朝廷加封我为秘书丞已快三年了,而且我与熙芸成婚也有近三载了,我们还有了眕儿,……”嵇绍的面上带着一份平淡的安然。
“绍弟,你是说,姐姐已有了亲侄儿,我们嵇家有后了!对嘛?”嵇绍的话,顺然间就使得墨菡那张习惯了傲雪临霜的面容,完完全全地绽放开了,如暮雨秋云般繁杂、暗淡的心境,也跟着完完全全地回转过来了,面上和心头,阵阵舒爽的清风荡漾而起,那种欢喜之情,那种欣慰之意,就犹似无边无际的黑夜中,摸索前行的漂泊旅人,突然间望到了一点光明,看到了一丝希望……
“是的,姐姐,……”嵇绍答话之时,面色之上一阵阵沉重,一阵阵丝丝缕缕的哀痛。
“绍弟,你说我们天上的爹娘,他们能看到吗?绍弟,你快带姐姐去看看我的小侄儿?”
“能看到,姐姐,爹娘一定能看到!姐姐,熙芸和眕儿在后堂,姐姐随我一起去到后堂吧。”
凉月如眉挂柳弯,窗抚纱帷影蹁跹。
墨菡随着弟弟嵇绍一起穿过厅堂后面的月亮门,在冷冷的寒风中沿着青石小径快步走进嵇绍与山熙芸夫妻二人所居卧房的外间屋时,看到熙芸与一个年纪约莫三十岁左右样子的乳母,还有一个俏皮活泼的小丫鬟一起,正在逗着一个小婴孩儿玩耍,那小婴孩儿小小的身形也就刚及嵇绍的膝盖处,只见他头戴着一顶淡紫色暖绒的帽子,身穿着一件淡紫色暖绒的小袄,咿呀学语地蹒跚着,正自一点儿一点儿地往熙芸的近前挪动着学步。
嵇绍带着姐姐墨菡迈步进屋后,熙芸的目光一下子就转移到了自己夫君的身上,而且她也同时注意到了夫君嵇绍身边紧紧相随着的这位陌生的客人。于是,她赶忙紧走几步上前,深深地弯下腰去,亲亲热热地把那个小婴孩儿抱起在自己的怀间,玉步轻移、姗姗地来至在嵇绍的近前,柔柔地笑着说道,“眕儿,快叫爹爹,眕儿说,‘爹爹好’……”
嵇绍微微地笑了一下,伸出双手,从熙芸的怀里接过了孩子,把孩子稳稳地搂抱在了自己的胸前,而后便转头冲着那乳母和那丫鬟吩咐说道,“你二人先且退下吧,把门带好。”
“喏,大人。”乳母和丫鬟喏了一声后,便双双转身退了出去,只是应声关门之际,她两人还没忘了用她们那好奇而又夹杂着欣赏的目光,偷偷地看了那旁静静站立着的墨菡几眼。
见乳母和丫鬟关好门后,已然沿着窗外的回廊渐渐走远。嵇绍这才抱着孩子把妻子熙芸引领到姐姐墨菡的近前,笑望着熙芸说了一句,“熙芸,你看,这是谁来了?”
熙芸虽然早就已经留意到了墨菡的存在,但是出于女主人的羞涩与礼貌,在嵇绍向她正式引见墨菡之前,她并没有好意思开口相问客人些什么。此时节,当她听闻到夫君嵇绍的语气中似透露着一种从未有过的不言而喻、了然可见的旷达、兴奋之喜气时,她才宛然抬起秀目细细地、但还是略显怕羞地看了一眼,她近前这位一身男装潇洒、白衣翩然,神态那般高洁傲岸、面容如此风神秀澈无比的俊美后生,心下虽也觉得似有些相熟的感觉,犹似在哪里见过一般,但一时间却还是有些不敢确定,不敢轻率地说出她自己心中的那个答案,而后又经过嵇绍再三地点播她、提醒她,“熙芸,你再仔细看看,看看到底是谁,来家中看望我们了。”
熙芸扭头望了望嵇绍,而后又再次红着脸认认真真地端详了一下墨菡,“你是,……”熙芸的疑惑,丝丝点点地堆写在她那蹙紧的娥眉间,“你难道会是、会是姐姐吗?你可是墨菡姐姐吗?……”
“对,是我,熙芸,你还好吗?”墨菡的笑容非常和暖可亲,回答熙芸的语气更是和暖可亲得非常。
“姐姐,真的是你吗?哎呀,熙芸可真是太怠慢姐姐了,看着姐姐的这身装扮,我真的没敢贸然相认。姐姐,快请随我到里屋落座吧。”
“好的,熙芸,这肯定就是眕儿了,他生的好可爱。眕儿,来,让姑姑抱抱好吗?”望着自己眼前,一副怕生的、怯怯的表情,忽闪着一双又黑又亮的大眼睛,咕哝着小嘴儿,紧紧地躲藏在自己爹爹嵇绍怀中的眕儿,墨菡的心内觉得好生喜欢、好生疼爱自己这至亲骨肉的亲侄儿。
墨菡没有即刻就去到里屋中落座,而是一直笑意吟吟地站立在嵇绍、熙芸还有眕儿的对面,一双玉手、芊芊晃动着,不时地在眕儿的面前做出想要抱他的举动,并逗着他说,要他学着喊自己“姑姑”。可是这样的要求,对于一个刚刚才一周岁有余、刚刚相继学会唤出“爹爹”和“娘亲”的孩子来说,困难的程度还是有一些的,因为孩子毕竟还是太小了,而且又很怯生。墨菡的神情始终都充满着慈爱,默默地望着她的小侄儿,望着他只顾深深地趴在自己爹爹嵇绍的怀中好一阵子,才又把白白嫩嫩的小脸儿扭转过来,眨巴眨巴眼睛看了看墨菡,见墨菡依然还在他的面前、笑容可亲地唤着他,而且又听闻到他自己最最熟悉的爹爹和娘亲也都在旁边教着他、鼓励着他喊“姑姑”,他这才终于鼓足了很大的勇气,试探着奶声奶气地、两字之间稍有隔断地喊了墨菡一声“姑……姑”,而后便又扑腾着他的小身子,伸着他的小胳膊,慢慢地向墨菡“示好”,慢慢地从爹爹嵇绍的怀中,爬进了姑姑墨菡的怀抱。
血永远都是浓于水的。墨菡把自己的小侄儿紧紧地搂抱在怀里,闻着他周身上下散发出来的那种香香的、袅袅的奶气味道,亲着他那嫩的仿佛可以掐出水儿来的胖胖的、美美的小脸蛋儿,觉得好亲好亲,好生心潮滚涌、感动异常。
“姐姐,我马上吩咐厨下备好酒菜,我们一家人边吃边聊,再好好地畅谈团聚一番!”嵇绍到了这时,才猛然想起早该好好地招待一下自己的姐姐,让远道而来的姐姐好好地歇息歇息、解解疲乏。
“是啊,姐姐,绍哥哥说的对……来,眕儿,还是娘亲抱吧,姑姑很累,让姑姑休息一会儿吧。”熙芸一边笑着附和着自己夫君嵇绍的话语,一边又轻轻地从姐姐墨菡的怀里接过了孩子。
“不用了,绍弟,熙芸,我已经在街上的酒肆用过晚饭了,如果你们一家也已吃罢,就不用再刻意地重新准备了。”
“……那好吧,姐姐,姐姐当真用过晚饭了?”嵇绍先是凝眉犹豫了一会儿,但听闻姐姐这样说了,他便也不再啰嗦,当他转头注意到妻子熙芸怀中的眕儿,上下眼皮开始一张一合地昏昏有些想要瞌睡的意思,而且还直往熙芸的肩头处趴时,他便轻声告诉熙芸,先且到内室中哄孩子睡觉去吧,而他自己则还憋着一肚子的话语,想要向姐姐墨菡寻问一下,想要清清楚楚地明白一下自己的姐姐这些年来究竟在哪里安身,生活的如何,对自己的将来又到底作何打算,“姐姐,弟弟还有好多话想要同姐姐诉说,不知姐姐可否同意随弟弟一起到至书房,你我姐弟再好好地叙谈叙谈?”
“好的,绍弟。”墨菡当然能够猜到弟弟嵇绍还想和她谈论些什么,而她也并没有想着再向自己的亲弟弟回避这个问题,所以,当她听到弟弟嵇绍如此说语,便很痛快也很坦然地答应了弟弟的请求,随着嵇绍一起走进了院子东面,距离他们夫妻的卧房也就数十米之隔的书房之内。
“姐姐且请落座,弟弟心头还有许多的话想要对姐姐言说。”进得书房后,嵇绍亲自奉茶一杯,端到姐姐墨菡面前的几案之上,口中话语亲近委婉,面上表情热情持重。
“好的,绍弟,你说吧。”墨菡缓缓地跪坐在了几案之后,轻轻地抿了一口弟弟亲手递送到她手畔的清茶。
“姐姐,弟弟很想知道,也很是挂牵,那年姐姐身负箭伤,到底落荒逃往了哪里,这些年又究竟在哪里安身?姐姐一定要对弟弟讲说实话才好。”嵇绍回身落座在了姐姐墨菡的对面,静幽的书房内,除了几盏明灭可见、影影绰绰的烛光和嵇绍那摆满桌案、堆放得高高的书籍以外,便只有她们姐弟二人俊雅无极的身影和那投影到屋内窗下的月色星辉,相伴相衬,默默地构造成了一副淡淡的、悠悠的“夜话心事图”……
“绍弟,姐姐不瞒你,这些年来,姐姐一直都在匈奴草原生活,而且生活的也很好。”
“匈奴草原?”姐姐墨菡的答语,令嵇绍茅塞顿开又疑窦顿生,浓浓的眉宇间蹙满了莫名的惊疑之色。
“对,绍弟,当年,是姐姐的马落荒误入了匈奴人的大营,匈奴王刘渊及时救下了姐姐的性命。”
“匈奴王刘渊?弟弟我对此人倒是早有耳闻!只是姐姐怎会那般地信任他?信任他能够冒着生死的危险,庇护姐姐的安全呢?倘或万一……” 嵇绍的眸中含带着思索,满溢着疑虑,定定而又关切无限地望着他自己的姐姐。
“绍弟,你且放宽心,无需过虑这以往的一切,姐姐之所以会信任刘渊,自然有姐姐的道理,刘渊其人可不像他司马家的人那般猥琐、恶毒,他是‘大英雄’,是真正堪当‘英雄’二字的世间奇伟之士。姐姐永远都信赖他不会出卖姐姐,一是因了他的人品,二则是因了金若,不知绍弟你可否还记得,小的时候,同我们一起长大的金若吗?”
“金若?姐姐,你说的金若,莫非就是小时候我总喊她‘二姐’的那个金若吗?”
“对,绍弟,就是她,就是你的‘二姐’金若,金若的身世也很坎坷、很凄惨。她原本是匈奴国的公主,是刘渊的嫡亲妹妹,在她还仅仅只有三岁的时候,即为当时的匈奴王后所迫害,被偷抱出宫,意图害死,后幸为我师父凌云道长所救,爹爹当年进山游历时,把金若带回了咱们的家中抚养……姐姐在匈奴草原的这六年里,真是多亏了金若照看,也多亏了刘渊保护。金若与姐姐虽无一丝一点的血缘相通,但她却是陪着姐姐同甘苦共患难多年,比亲生姐妹还要亲上千倍万倍的亲人!”情绪激动、言辞虐心之时,墨菡的眼泪又止不住悄然间打湿了眼角。
“原来金若竟是匈奴国丢失的公主,唉,这世上苦命之人是何其多也!”听姐姐讲完金若的身世,嵇绍的内心自然也是感慨颇多,惊诧颇多,看着姐姐泪盈秀目,他眸光中的一切也不由得跟着渐渐变得模糊,变得抽离。
“是啊,绍弟,可是这些苦命人,还不都是这样残暴的世道和这样险恶的人心造成的吗?”眼角的残泪还未收拾好刚刚悲苦的情绪,墨菡愤世嫉俗的话语,一下子就把她们姐弟间的谈话更加深入地带入到了一种考评人心、揭露人性、鞭挞权谋,嘲讽世道的激愤愤的情境之中。
“姐姐,弟弟知道,自从我们的父母亡故之后,姐姐独身一人一定吃了不少的苦!……”
“绍弟,整整多少年了,仇也好,苦也罢,好像也只能认了……可是,可是咱们的爹娘……却永远都在姐姐的心里活着呀!”
“姐姐,……”嵇绍走了过来,伤心而又徒然地站在了满脸泪痕的姐姐身边,伤心而又徒然地唤了一声“姐姐”。
“绍弟,你可知姐姐有多么的不甘心,我就是不甘心啊!我不敢想起我们的爹娘,因为一想起他们来,我的心就会揪扯、难受的要命啊!……”墨菡的声音有些裂肺撕心,撕扯的嵇绍那颗同样压抑、隐忍、痛苦了多少年的心,也一样如此深刻地再一次体会到了何谓如割如焚,何谓肝肠寸断,“姐姐,都怪弟弟我,怪我没能照顾到姐姐!……”情怀难已、悲戚难抑,一阵阵碎心的感觉袭来之时,嵇绍“扑通”一声就跪倒在了姐姐墨菡的近前。
“绍弟,你起来,你快起来,姐姐不怪你,真的,姐姐从来都没有怪过你!……”
墨菡流着泪把弟弟嵇绍慢慢地扶了起来,嵇绍的面颊上,此刻也早已溢满了他许多年以来从不轻弹的泪水,“姐姐,你知道吗?从小到大,我做了多少可怕的梦,我梦到父亲浑身是血,我梦到母亲凄凄惨惨地朝着我笑……可是我也感恩,感恩我遇到了山伯伯这样大恩大义的一家人!”
弟弟的话使得墨菡默默地止住了悲声,默默地回坐到了那张几案之后,而嵇绍则照旧陪伴在姐姐的身边,比肩而坐,掏心掏肺地说了一大段他从来都没有说过的、如此多的话语,“姐姐,自从我十岁那年被山伯伯领回家中,他们一家人便一直都把我当做亲骨肉一般的看待。那时候,山伯伯还只是个官职低微的郡主簿,家里孩子又多,日子其实也很难,可他们一家却从没有一个人嫌弃我多余,排斥我,欺负我,反倒把所有好的东西都紧着我用,好吃的留给我吃,尤其是山伯母,她待我比她的亲生儿女还要亲……姐姐也常说,凌云道长待姐姐一直如师如父……还有那年拼死力战、救助姐姐逃走的那两位世外高人,我猜他们大概就是姐姐的两位师兄吧,还有金若和匈奴王刘渊……姐姐,我们生于这乱世,耳闻目睹的蒙冤含屈、家破人亡的惨烈往事,又岂止一家两家!汉末以来,多少年的杀伐逐鹿,生灵涂炭,才终于有了如今还算统一、还算安稳的世道。噩梦,这世上的许多人都曾经有过,就看自己怎么对待吧,我知道世人看我的眼光,什么样的都会有,我只能但求问心无愧吧!只求天上的父亲母亲能够懂我,不怪罪我!……”
如此多的话语对着自己的姐姐讲说完毕后,嵇绍便默然地站起身来,一只手轻轻地端起面前几案上的一盏灯烛,面色庄重而又悲情地扭头唤了姐姐墨菡一声“姐姐,你随弟弟过来一下……”
墨菡站起了身,在弟弟手中闪烁的烛影的引领下,与弟弟一起来到了这间书房正北面的墙边站定,“姐姐你看,这是父亲留给我的《家诫》,是父亲狱中所书,我十岁那年,它就跟着我一起来到了山伯伯的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