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悲 秋
晋十有四年,余春秋三十有二,始见二毛。以太尉掾兼虎贲中郎将,寓直于散骑之省。高阁连云,阳景罕曜,珥蝉冕而袭纨绮之士,此焉游处。仆野人也,偃息不过茅屋茂林之下,谈话不过农夫田父之客。摄官承乏,猥厕朝列,夙兴晏寝,匪遑卮宁,譬犹池鱼笼鸟,有江湖山薮之思。于是染翰操纸,慨然而赋。于是秋也,故以“秋兴”命篇。其辞曰:
四时忽其代序兮,万物纷以回薄。览花莳之时育兮,察盛衰之所托。感冬索而春敷兮,嗟夏茂而秋落。虽末士之荣悴兮,伊人情之美恶。善乎宋玉之言曰:“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缭栗兮若在远行,登山临水送将归”……且敛衽以归来兮,忽投绂以高厉。耕东皋之沃壤兮,输黍稷之余税。泉涌湍于石间兮,菊扬芳于崖筮。澡秋水之涓涓兮,玩游攸之澼澼。逍遥乎山川之阿,放旷乎人间之世。悠哉游哉,聊以卒岁。
“爹爹,爹爹,娘亲叫鹿儿来唤爹爹。爹爹,要去吃晚饭了!”
月影婆娑,落英满地,风萧萧、寒瑟瑟的秋日黄昏,潘岳一个人独在书房,眼望着窗外一片苍凉、凋敝的秋景而心有所感,情有所触,不觉走回身来,驻足在自己于去年的这个季节,这个同样令人颇感时令肃杀,颇感宦海肃杀的万物悲秋的季节,提笔而就的那篇《秋兴赋》前,沉吟,咏诵,感慨万千、心事迷茫……就在这时,他却看到已然十一岁余,自己那绝美绝娇又绝俏的小女儿金鹿,蹦蹦跳跳地跑进了他的书房,跑到了他的身边,一边口中喊着他“去吃晚饭”,一边还竟自抬起头来,仰起小脸儿,也随着他的目光一起,去赏读那幅他装裱好后、特意悬挂在墙上的赋文。无奈很可惜的是,小金鹿上观下瞧,左看右看,她那依然还是很稚嫩、很孩儿气的童音也在随着她目之所及的文字不停地念叨、不停地叨咕,但毕竟她的年纪还是太小了,所识字数还是太有限了,所以,她若想要完完整整地、一字都不错地,把自己爹爹的这篇得意之作、抒怀之文,品读出来,还是非常非常不容易的,以致于后来读着读着就被其中的生僻之字给磕绊住了,“……善乎宋玉之言曰:‘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缭栗兮若在远行,登山临水送将归’。夫送归怀慕徒之恋兮,远行有羁旅之愤。临川感流以叹逝兮,登山怀远而悼近。彼四戚之疚心兮,遭一涂而难忍。嗟秋日之可哀兮,谅无愁而不尽。
野有归燕,隰有翔隼。……”“爹爹,这个‘隰’字读什么呀?是什么意思呀?爹爹为何总在看这文章啊?”
“鹿儿,这个‘隰’字读作“xi”,是指低湿的地方,沼泽地之意。爹爹之所以总在看它,那是因为爹爹很喜欢自己的这篇赋文,鹿儿能够读到这里,能认识这么多字已经很不错了,不过,鹿儿,你可能够读懂这文中之意吗?”
自己的女儿小金鹿时至今秋,差不多都快要和妻子杨容姬一般高矮了,看样子也大致或者是很能看懂,自己的父母日常之时会因何而喜,因何而怒,因何而哀,因何而乐了。可是在潘岳的眼里、心中,女儿则永远是一个需要他千般呵护、万般爱的、长也长不大的孩子,所以每次见到女儿之时,他都会不自觉地伸出手去想要抚摸一下女儿的头,或者抱女儿一下,但随即他就又会很自觉地停止住这些还未发生的动作,在心中暗暗地提醒着自己:女儿其实已经在一天天地长大了,他这做父亲的似乎应该改变一下和女儿亲近的方式了。于是,他便总会略微地弯下腰来,目光温煦无限而又慈爱无限地看着自己的女儿,看着女儿那张恰如盛放的嫩桃花一般娇美非常又可爱非常的小脸儿,笑着回答着女儿的提问,抑或是笑着问寻着女儿一些无关痛痒却又是自己有意问之的问题。
“爹爹,鹿儿不太看得懂,但娘亲给鹿儿讲说过,娘亲说,爹爹做官很累却又不得停下来歇息,……”小金鹿转过脸来看着自己的爹爹,说话之时,她那万分童稚的目光中,看似也在发自内心地流露出来几许对于自己父亲每日辛劳忙碌的怜惜和疼爱之情。
“哦,娘亲是这样对鹿儿讲说的吗?”潘岳从女儿的眼眸之中捕捉到了那份血浓于水的爱意,那种羊羔跪乳、乌鸦反哺式的子女对于自己父母劬劳、茹苦的深深地感恩、深深地怜爱之意。他知道,女儿长大了!
“是的,爹爹,娘亲说,人长大了就会有许多忧愁,就会很累,所以鹿儿不想长成大人了,爹爹,鹿儿只想总是这般大小,总是这样陪着爹爹和娘亲。”
“鹿儿,你还小,而且鹿儿是个女孩子,即使长大了,也不会像爹爹这般有许多苦闷在怀的,爹爹会努力为官,努力做事,让我的鹿儿没有忧愁、没有烦恼的,所以鹿儿只管好好地长大,什么都勿要怕,什么都勿要想。爹爹和娘亲会一起为我们的鹿儿遮风挡雨的!好了,鹿儿,随爹爹一起去厅堂用饭吧,免得娘亲等得着急了。”
“那好吧,爹爹。”
去年早春之时,潘岳从怀县任上又被朝廷莫名其妙的一纸调令调来了京城,成了太尉府里的一名属员,还兼任了虎贲中郎将之职。
自从暂领官职,充数排列在朝廷百官之中后,潘岳几乎每日里都是早起晚睡,勤勤恳恳,没有一刻功夫的安宁,更没有一刻功夫不感到压力重重、困难重重。朝堂上的文武众臣在潘岳看来,居心叵测、道貌岸然、深藏不露这些词汇,似乎总能够在他们当中找到许多的对应者,而真正能够做到清如水,明如镜,能够真真正正为朝廷、为社稷江山、为天下黎民着想者,反而是少之又少,除了已逝的中军将军、钜平侯羊祜和如今早已年过半百的汝阴王司马骏以及花甲之年的镇南大将军,司隶校尉杜预,还有潘岳一直都很敬服的、最终斩落鲜卑秃发树机能于马下,仅仅带领三千多勇士就彻底打败树机能,攻克凉州,并长期驻守在凉州的奉高县侯马隆将军以外,好像真正能够称得上国之栋梁,砥柱中流式的朝臣,在如今的太极殿上早就已然不多见了。
潘岳自问,自己确实不是一个在官场之上,政治权谋之中,能够举重若轻、挥洒自如之人,曾经,他也是很敬重山涛之为人的,敬重山涛能够不负嵇康之所托,把嵇绍养育成人,培养成才,但他却又总是对山涛为官的圆滑和世故,有些理解不来也接受不来。山涛掌管选拔人才之职多年,不知为何会把孙秀这样的阴险小人列放于朝堂而且还置立于高位之上,想来山涛大概也会有他自己的不得已吧,他虽然担任着尚书仆射之职,但也未必每个官员的升迁、贬黜,他都能一语定乾坤,因为他上面还有皇帝司马炎,还有许多他根本就得罪不起的“皇亲国戚”以及所谓的“社稷重臣”,那孙秀即使再卑鄙无耻、再狡诈不堪,可他背后毕竟一直都有赵王司马伦这棵大树为其“撑腰”,为其“保驾护航”啊!
但潘岳无论怎样都不能理解更不能接受,朝廷居然会把他的义兄夏侯湛这样的忠正之人,这样忠正为民的好官,謫贬到了小小的野王(今河南沁阳县)去做回一任品级低微的县令,理由就是他的义兄抗灾不力,舍本逐末,还造成许昌地界士农工商所有阶层的混乱……如果说,潘岳作为一介文人,一个文官,自有他自身固有的局限性,比如他永远没有能力去征战沙场,去斩获军功,可他的义兄夏侯湛则不同,那是一位文能定国,武能安邦,身出名门望族,又异常忠义耿直的侠义之士,义勇之臣,可现下却也如他潘岳一般,虽然一直都在精耕细作,一直都在尽职尽责地为官为民,却也落了个半生郁郁,有志难酬。现而今的大晋朝堂之上,反倒是类似王恺、王济、石崇之流却总能够步步高升,如鱼得水,金满贯,粮满仓,美人秀色满庭园,斗富享乐,醉生梦死。
由此,潘岳抑抑情怀难舒之时,便禁不住会经常地慨叹、羡慕那些江湖山野的农人、隐士,羡慕他们四时耕作,无忧无虑的悠闲,羡慕他们杏林竹舍之间,品茶闲坐,饮酒赋诗的旷达。觉得自己这一身被束缚在官衙之中,就好像那养在池子里的鱼儿、关在笼子中的鸟儿一样,没有了自由,没有了快乐,见不到光亮,看不到希望,如此这般对于江湖山野的思念之情,最近这两三年以来,好像总会时不时地闪现在潘岳的脑海心间,有感而发遂作《秋兴赋》而聊以自我安慰。
“檀郎,快过来坐下吃饭吧,饭菜都要放凉了。”潘岳随着女儿一起迈步走进家中那间并不算敞阔的厅堂之内时,看到热腾腾、香喷喷的饭菜早已在桌上摆放停当,看到妻子杨容姬正在丫鬟圣莲的陪伴下,神情略显焦急地向厅门口张望着,等待着他们父女俩的到来。
“容容,都坐下用饭吧,不用刻意地等我。”潘岳说完后便回转身去跪坐到了妻子旁边间隔着一张几案的桌旁,低下头去开始闷声不响地吃着晚饭,而小金鹿则蹦蹦跶跶地一下子就坐到了自己父亲母亲中间的那张桌边,扭过头来向左侧看了看爹爹,又向右侧瞅了瞅娘亲,而后还不忘朝着娘亲下首处相陪的圣莲姑姑做了个顽皮的“鬼脸儿”,这才肯得拿起筷子,端起碗,有一搭没一搭地吃着她自己的饭。
潘岳家中这种用餐排座次的方式,其实自打小金鹿学会独自吃饭的那天起,就已经成了约定俗成的既定模式,那就是小金鹿永远都要夹在、坐在爹爹和娘亲的中间就餐。而自到京城以来,稍稍有所改变的就是,小金鹿的圣莲姑姑每次用餐之时也都会陪伴在他们一家人的旁边了,因为一直都与圣莲形影不离、同吃同住的竹青并没有跟来洛阳,长兴也没有来,竹青自从嫁给了长兴之后,夫妻两人便一起暂时留在了怀县。
原来,长兴自从前年秋季之时,在好心的主人潘岳夫妻的撮合和操办下,娶了少夫人杨容姬的贴身丫鬟竹青为妻后,小两口甜甜蜜蜜,如胶似漆,竹青很快也就有了身孕,去年春上之时,潘岳奉命调任洛阳,携家带口又将是数百里地的奔波,杨容姬因为考虑到竹青再有两月就将临产的身子,实在不便于车马劳顿,长途颠簸,于是,经过和长兴商议,长兴也同意和竹青一起暂留怀县,等待竹青生产……后来,潘岳夫妻在洛阳就收到了长兴报来的喜讯,收到了长兴托人代写代送的书信,在信中,长兴喜乐已极地告诉他昔时的公子,今日的姑爷兼大人潘岳,言说竹青给他生了个健健康康的大胖儿子,他一下子就觉得身上有了一份天一样大,山一样重的责任,他说他想到如今姑爷的俸禄也不是很优厚,如若再接着养活他们一家三口,他的心里也实在有些过意不去,他应该自己挑起自己这一家人的担子,踏踏实实地做点儿什么了,他说他想到妻子竹青日常做饭的手艺不错,便和竹青商量着,小两口用这些年间积攒下来的一些积蓄,还有潘岳夫妻临走时馈赠给他们的那许多钱两,在怀县的闹市街头租了间门面,开了间小小的酒肆用以度日,长兴在信中还一再保证,等他们的孩子长大些后,他们夫妻一定会抽得空闲来至洛阳,看望自己的“姑爷和小姐”,看望可爱的小金鹿,还有竹青的好姐妹圣莲……潘岳和杨容姬得知这样的讯息后,也很是替长兴和竹青感到高兴。
事实上,长兴这样的考虑还是很周到、很贴心的,潘岳方今作为一名太尉府下属的官员,居住在太尉府所属分派给各级官员的宅院之中,住的不过五六间房屋的样子,官职本是司马炎太极殿上最低的级别,薪俸除了能满足全家人的吃喝用度,也不会有太多的剩余,佣人除了圣莲,便还有两个来在府中,日常之时跟着圣莲一起做饭,洗衣,并担承着守门、洒扫之任的年过四十的妇人,以及其中一个妇人的丈夫唤做罗远的了。这罗远别看平日里话语不多,但也还算小有些身手,平日里就跟随在潘岳的左右忙这忙那,此外还负责出外驾车,再就是家里两匹马儿的照料、饲养之任了。所以而今,每次潘岳一家人共同进餐之时,圣莲便也会在旁相陪,因为潘岳夫妻俱都早已把丫鬟圣莲当成了家人一般,言说他们与圣莲虽名为主仆,其实又何尝不是朝夕相处,忧乐与共的亲人,没必要再讲究那么多的规矩。那两个新来的妇人,一个随着其丈夫罗远的姓氏,大家都唤她罗嫂,另一个则是罗远家的邻居赵嫂,赵嫂膝下有儿女两个,由公婆照看,早已寡居多年。这两户人家的三个人,其实也全都是洛阳街上家道穷困的百姓,自从被潘岳夫妻雇佣了来,手脚倒也勤快、利落,人也很老实厚道,朴实、纯正。罗嫂和赵嫂每日里除了把潘岳的妻子,女儿,她们口中的夫人、小姐照顾好之外,和圣莲的关系相处得也很融洽,圣莲吩咐她们什么,她们就任劳任怨地做什么,她们两人虽都各自有家,但平日里在潘岳的府中做事,不能回家之时,还可一起在院中的厢房内住宿安歇、做伴聊天。罗远则除了白日里在府上及潘岳身边忙碌外,晚间则会返回自己的家中替罗嫂去照看家,照看他们三个尚未成年的孩子及他自己的二老爹娘。
随性又平淡,心不高气不傲的竹青有了长兴照顾,终身有了着落。杨容姬心心念念地也曾想着给俊俏又伶俐的圣莲再寻个情投意合之人,可每当她向圣莲提起此事之时,圣莲却总是回答她说,她这辈子只愿陪着自己的小姐,照顾着自己的小姐和姑爷一家,杨容姬见拗不过她,便也只得就此作罢。
“檀郎,夜晚之时,秋寒入骨,你怎么还在这敞开的窗前站着呀?还是让为妻替你把窗户关上吧。”月残风冷四壁静,片片飞红舞落,声声哀鸟鸣啼,心凄凉,意凄凉,深感茫茫天地,渺渺人生也是这般如水凄凉的潘岳,自从饭后晚间陪着女儿厅堂小聚,回转到他们夫妻二人的卧房以后,已独自站在这凄冷冷的窗前,任风吹,凭霜紧,深锁愁眉,忧思忧虑好长时候了。
“容容,你不在卧房歇息,怎么走到这外间屋来了?小心又受了风寒!你不再做针线,为鹿儿缝制冬衣了?目下是什么时辰了?我马上就把窗户关好,回房休息了,……”爱妻杨容姬一句关切无限的提醒和诉说,才把潘岳那沉重、繁乱、迷蒙、恍惚的头脑,一下子就唤回到了切切实实的现实之中,他随即便回过头来,语无伦次地问了一连串儿关心自己妻子的话语,而后,就又很机械性地回身关窗,继而便面含着微微模糊的笑意,温存地轻搂着自己的妻子,款步走进了卧房。
“檀郎,我们一家来至洛阳眼看也快满两年了,可是这两年里,为妻却总是觉着,你好像再也不似以前在河阳、在怀县任上之时那般得高兴了……檀郎,你是不是因了公务上经常有什么烦心的事情,才致这般的消沉啊?说出来,讲与为妻听听,也省得你整日闷在心里,无处可倾诉啊?”进到卧房屋中后,杨容姬便轻理衣裙,静静地坐在了床榻之侧,潘岳也随着她默默地坐了下来,杨容姬扭过脸来柔情万般地看着潘岳,潘岳便也深情无限、爱意浓浓地望着她,回答着她的疑问,“唉,容容,你的身子自从去年又小产之后,就变得更弱了,我只想看到你和女儿每天都高高兴兴的,又怎么舍得让你跟着我一起徒增忧烦呢!”
“檀郎,为妻知道你的性情素来方正,但万事还要看开些,这官场之上,本就没有多少高洁可言,一切都只能顺天由命,我的父亲为朝廷社稷也算立过汗马功劳,可是西陵之战,一战失利,他老人家的所有官职就全都给罢免了,想想那刀枪无眼的战场之上,又有几人能够永远都长胜不败呢?……只是父亲他自己……唉,最终应该还是没能想得开……”
“是啊,容容,你说的又何尝不是,岳父他老人家……最后应该还是带着遗憾和郁闷走的……唉,这大概就是人最难以超脱自我的地方吧!一个人身在这官场之中,又岂能不被官场所左右,想想我自己少年之时在太学读书,也曾书生意气,志如鸿鹄……可如今却要枉自低头,受那些身居高位的小人之白眼,仰人鼻息!”妻子杨容姬述说到她自己的老父亲后,不自禁滚涌出眼眶的泪水,惹得潘岳一阵阵由衷地心疼、心碎,他把妻子紧紧地搂在怀间,边给与她深情的慰藉,边话语淡淡又略带激愤地诉说着他自己的心事,“容容,你可知那太尉王济本是一个极难伺候之人,他为人不但傲慢、苛刻,且又嫉妒心极强,对待下属之态还远不如当年的贾充!深感压抑之时,我也曾幻想过抛下这些所谓的仕途功名去躬耕于田野,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可实际上,我却还是做不到那般得从容和洒脱,我不想让你和女儿跟着我去吃苦受累!”
听到自己的夫君如此伤怀不已、无奈不已的慨叹,杨容姬的心头不觉一阵疼惜万分、痛惜万分,不觉一阵阵情难自禁地把自己的头更加亲密地靠紧在了潘岳的怀里,手抚着自己夫君那疲累已极的肩头,柔声细语地安抚着他那同样疲累已极的心灵,“檀郎,从今往后,你一切随心就好,‘逍遥乎山川之阿,放旷乎人间之世。悠哉游哉,聊以卒岁。’若是真要到了那个不得已去归隐躬耕的地步,为妻我也是不怕吃苦的,所以檀郎,你以后在太尉府做事,就一切顺势而为,莫要太过为难、委屈自己了,也不要想得太多,车到山前必有路,不管你以后做什么,官也好,民也罢,我和女儿自然都会永永远远地陪着你的……”
“容容,你真好,……”潘岳听闻妻子居然也感慨万千地咏诵了他《秋兴赋》中最能抒发他心境的一句诗文,陡然间便禁不住一阵激动、一阵凄楚满怀,他把自己的爱妻搂得更紧、抱得更紧了,口中感怀无限地说道,“容容,倘若世事都能如我们想象得那般轻松,那么这世间不知会少了多少杀伐纷争,可是这,又怎么可能做得到呢?既然要为官做事,那么遇到问题之时,为官者当然就要拿出个自己的态度和立场,不可能事事都得过且过,敷衍塞责。我的义兄前年夏季抗洪救灾,明明一切都救助、安顿得很好,可却因为他的中正、耿直,触犯了一些为官显赫之人的利益,得罪了某些卑鄙小人,以致于最终竟被朝廷远远地贬黜到了野王(今河南沁阳县)任县令,去年初秋,我去野王看望义兄之时,觉得他就像变了个人……哼哼,如今,这朝堂之上,反倒是类似孙秀那般最擅长阿谀奉承,最贪残污秽,无恶不作的小人,得志猖狂啊!……”
“檀郎,这世上不公平的事本来就多,好在我们一大家子所有的人,都能够稳稳妥妥,平平安安的,大哥和两个弟弟,虽说也都早已为官在外,可是谁又能说,他们做官就没有自己的苦衷呢,这样的朝廷,这样的世道,又有几人不是忍气吞声着去委曲求全呢。”
“是啊,容容,如今想来,我还真是不得不佩服我父亲自始以来所奉行的为官处事之道啊,他一直都是那么的谨小慎微又那么的谙于世故……可我虽也深知自己误在哪里,却还总是有些学他不来呀!”
“檀郎,在为妻的心里,其实你已经做得很好了,只是以后若有什么为难、犯愁之事,不要只顾自己一个人独自扛着,莫忘了,还有为妻可以听你诉说,替你解忧呢!”
“知道了,容容,其实,只要一想到你和女儿,再大的不如意对于我来说,又算得了什么呢?……”潘岳话尽于此,才终于如释重负般地笑了一下,才又对着怀中的娇妻接着说道:“容容,自来洛阳之后,由于日常公务太过繁杂,我除了带着你和女儿到自家府前这条街上,还有铜驼大街上去走过、转过之外,就没怎么陪着你们母女俩出去过,我心里其实一直都在想着,等到以后哪日若得了空闲,我一定再带着你和女儿去洛阳城的其他地方看看、转转,去白马寺上香,去开阳门外,我以前就读的太学游赏,让我们的女儿也去感受一下太学学堂里那种浓重的求学气氛,不知你可愿意去吗?”
“愿意是愿意,不过檀郎,白马寺,我和女儿还可以去,可那太学,岂是随随便便谁想进就能进去的,我和女儿又不是那里的太学生,我看只要我们娘儿两个能在太学附近看看它的风景,感受一下它不同于别处的气韵,就已经很好了。”
“那好吧,容容,到时,我就再陪着你们去至阊阖门内的皇城周围游看一番,大家一起去散散心情!”
“好的,檀郎,我都听你的。”看到自己夫君的面上终于能够呈现出释然而又会心的笑容,心情变得开朗起来了,杨容姬一张秀气静婉的姣好容颜上,也不禁漾起了阵阵如意又安心的煦暖之风。
“哦,忘记告诉你了,容容,明晚又轮到我去散骑官署内寄居值夜了,唉,我又不能回家来陪着你和女儿了。”
“不妨事的,檀郎,只是你自己在外值守之时,要多注意保暖,照顾好自己,天气越来越寒了,明晨,为妻会把那件新缝制好的暖绒斗篷给你带上,晚上值夜之时,你披上它,就会暖和好多的!”
“好吧,容容,我照你说的做就是了,你在家中也要照看好女儿,保重好自己,莫要让我为你们担心。”
“檀郎,这些我都是知道的,你就放心吧!还有圣莲和罗嫂、赵嫂她们陪着我们娘儿俩呢!”
朦朦胧胧的月色透射出斑斑渺渺的微光,凄凄清清的露水凝结着湿湿冷冷的寒气。萤火虫的光亮在阶前门边闪闪烁烁、忽隐忽现,蟋蟀的鸣叫、唱和之声在屋外的院落中、墙垣下唧唧吱吱,吱吱唧唧地吵闹个不停……一丝灵动,一丝生气,描红着窗外夜重秋深、残景萧条的冷落,咏叹着窗内郎情妾意、夫妻情深的甜蜜。潘岳的心头是暖的,是热的,因为有这样懂他、爱他的妻子,朝朝暮暮与他相伴相守相扶携。杨容姬的内心则更是惬意的,是幸福的,因为有这样怜她、爱她的夫君,岁岁年年与她同喜同悲同命运,同看四时草木的盛衰,同历岁月苦乐的融替。
深秋将尽,初冬将临之际,潘岳终于等来了一整日可以由他自己随心所愿自由支配的时光,可以不用唯唯诺诺于朝堂之上,低眉顺眼于太尉府中的、一整日闲暇又随意的时光,他也总算是可以轻轻松松地放下一切公务的负担,按照自己之前承诺给妻子的,全心全意地陪着妻子和女儿快快乐乐地去领略一下帝都洛阳的自然之景,领略一下洛阳城秋冬时节独具一格,别有一番景致的繁华、富盛之象了。
清晨的阳光冰冰凉凉,如血如丹,红盈盈,金灿灿。清晨的北风疏疏密密,似雪若霜,白茫茫、银闪闪。清晨的心情,一扫往日的阴霾,乐陶陶,喜悠悠,酣畅舒朗洋溢眉宇间。清晨的出行,当是潜歌低吟归去来,只因贪恋风景真的豪情逸致和铅华洗尽、回归于自然的一份适度的松弛。
潘岳信自怡然的一身白袍便装,高高地骑坐在马背之上前面先行,杨容姬则和丫环圣莲一起,陪着女儿小金鹿乘坐在后面罗远赶着的那辆马车之中,罗嫂和赵嫂二人则是按照自己主人潘岳夫妻吩咐好的,安安静静地在府上家中守门看家,照看着家中的所有事务。
这一路上,小金鹿因为按捺不住心里总在涌动的、小孩子天生的那股子兴奋和快乐劲儿,不时地从车帘处探出头去,眨巴着,流盼着她那一双水般清澈、月般娇媚的大眼睛,好奇地望着帘外街上朝霞辐映下,薄雾如纱,炊烟飘渺的还不是很热闹,还多少有些睡眼惺忪的洛阳城,望着那些在她眼前总是一闪即过的稀疏的人影,寥落的树木,岑寂的衙署,静幽的店铺……“娘亲,圣莲姑姑,你们过来陪着鹿儿一起看嘛。”小金鹿一边调皮地向车帘外张望着,一边还不住地招呼着她的娘亲杨容姬和她的圣莲姑姑,一齐与她同看同赏。
今日,潘岳想先带着妻子和女儿去至离城约三四里远处、开阳门外的太学周围去信步闲游、自在观赏一番。
年华如流水,逝者如斯夫。忙忙碌碌、纷纷扰扰的人生,似乎还没来得及回过头来细细地计数一下时光,蓦然回眸之际,才知原来不经意间,少年青春的韶华岁月便早已远远地离己而去,潘岳自从离开太学,步入仕途,弹指间便匆匆已历足足十三载的春夏秋冬了。
面前的太学在潘岳的眼中风貌如旧,但似乎多少又变了些许的模样,变得更广、更大、更深沉、更宽泛了。举目望去,楼阁错落,有秩有序,学堂、馆舍显然是又增建了许多,也翻新了许多。墙里墙外的树木虽然多已摇落,花草也已近乎干枯,但栽培、种植的种类却是更繁更特色分明了。今日并不是太学的休假之期,潘岳远远地遥望着学院里一片萧索的景物之中,偶见青衣飘洒,偶闻子曰诗云的一派蓬勃、盎然之象,心下禁不住暗自潮涌几番、起伏几番,暗自感慨着长江后浪催前浪的世事更迭、人文轮替……想来如今在读的太学生的生员人数,应该也是更加得增多了几许,优异了几许。
绕学院外的环墙小路一直向东而行,便可看到在学院的东面墙垣外围附近,不知从何时起,竟然也挖掘出了一个很宽很广看似水势也很深的藕荷坑池,严冬迫近之下,那坑池之内,虽只剩片片残荷漂浮在微波涌动的水上,却也可见鹭影偶渡,鹘鸟低翔。而且,这个荷塘比起原来潘岳在此读书时学堂楼下的那个,目测过去,显然是要大出好多好多。沿着荷塘的岸边,便是特意修建得长长的,宽窄适度的,弯弯曲曲的回廊和雅致而又古朴清新的几座凉亭,这大致是为了满足学子们课余闲暇之时,步出学院之外,赏荷赏景赏自然,涤荡心胸,陶冶性情之用。回廊外边缘之畔,有棵棵柳树,成排而在,树冠高举,枝条垂垂,只待来年春风拂送,再惊见满目绿上枝头。四座亭台,临塘而建,相距约三里一座,一曰“君子”亭,一曰“碧莲”亭,还有两座分别题名为“水”亭和“松”亭,是啊,君子爱莲,君子如兰,君子清如水,君子傲如松。惜只惜这世上真正能称得上如水如莲,如松如兰的君子者,能不被世俗、功利所诱惑,所缠绕者,又能有几人哉?
“爹爹,鹿儿以后能来这里读书吗?”小金鹿看样子是非常喜欢这太学附近的一切的,自从跳下马车之后,她就一边拉着圣莲姑姑的手,沿着荷塘岸边轻轻地跑着,一边还喜笑不禁的脆生生地向着她的爹爹潘岳寻问,等到她再长大些后,能否来至太学读书。
“鹿儿,你跑慢些,小心摔着了,……”见自己的女儿一口气便跑到了那诗赋题壁,画作缀檐的回廊之上,潘岳于是也赶忙拉着妻子杨容姬的手,一起双双快跑几步,来至到回廊上女儿的不远处,当他们夫妻两个看到女儿小金鹿已然在前面的君子亭中欣欣然坐下身来,手攀着栏杆,眼望着满塘残败的荷叶,细声细气地正和她身边紧紧相随的圣莲说着什么,闲聊着什么,潘岳和杨容姬的心这才慢慢地放了下来,淡定了下来。
“鹿儿,听姑姑的话,勿要趴在栏杆处,这里正好对着风向,免得着凉生病了,鹿儿,还是随姑姑到亭子的对面去吧,那里的风会小些……”圣莲伸出手去,小心翼翼地扶助着小金鹿,把她劝回了亭子的南面观赏风景。
此时,潘岳和杨容姬也已经跟随着女儿的脚步,顾不上细细感触远近的风景,微微有些气喘地来到了女儿小金鹿的身边。
“爹爹,你还没有回答鹿儿呢?鹿儿以后可以来太学读书吗?”小金鹿转头看到她近前的爹爹和娘亲后,便故意撒娇似地扭回身来,双手拉住父亲潘岳的胳膊,一句紧着一句地寻问到,“爹爹,鹿儿以后也想来太学读书,可以吗?”
“不可以,鹿儿,……” 潘岳看着女儿,淡淡的和蔼地笑着,淡然地答道。
“为什么不可以?爹爹,爹爹不是常说,鹿儿读书很好的吗?”小金鹿的双眉之间顿时就蹙出了一个大大的问号。
“因为鹿儿是女孩子,女孩子长大后不用出仕为官,所以就不用读那么多的书,鹿儿读书识字,只为了明理就好……”潘岳的表情依然是隔岸看花、风轻云淡,似乎根本就没有把女儿的问题放在心上。
“爹爹,为什么女孩子就不可以读书做官呢?”小金鹿的眼神中流露出了万般的不解。
“因为从古以来就没有,……”潘岳在有意无意地环顾着他面前这一片茫无涯际的残荷之时,终于深有所思又意有所蕴地回答了一句连他自己也无法解释、无法说通的答案。
“唉,鹿儿要是男孩子该多好哇!”小金鹿看似有些意带怅然得稚嫩的语音中,模模糊糊地透着些许的遗憾。
“鹿儿,男孩子长大以后肩上的担子会很重的,还是女孩子好,所以,我们的鹿儿只管做爹爹和娘亲的乖女儿就好了,鹿儿你说是不是啊?”一旁总在笑意煦暖地望着自己女儿的杨容姬,听闻到女儿小小年纪竟会发出如此的慨叹,便不觉心内暗自有些好笑又有些心疼,于是忍不住弯下腰来,边抚摸着女儿的头,边和蔼地笑着安抚着女儿说道。
“娘亲,鹿儿想再到那边的亭子里去玩儿一会儿,……”小金鹿不再接续这个话题了,她的思绪好像顺然间就随着那阵阵的朔风,飘远到荷塘对面的空间中去了。
“好的,鹿儿,那娘亲就和圣莲姑姑一起陪着鹿儿去吧。”
潘岳一家主仆几个,身上穿着的都是厚厚的棉质衣衫,衣衫外还披着暖暖的夹绒斗篷,但若长久地立足于户外,还真是有些难耐这中原之地初冬时节的寒气,还是不免有些风冷入骨,手足寒透。杨容姬抬头看看日影似已过了隅中,便心里想着还是早些回城、早些回家去,免得女儿若是冻坏了身子,生起病来,那可实在有些划不来,惹她担忧,于是,她便径自牵着女儿的手,在圣莲的陪伴下,从距离太学学院最远处的那个“松亭”之中,缓步走回到了廊上夫君潘岳的身边,开言建议道,“檀郎,我们还是先且回城去吧,这里还是太冷了,你看鹿儿的小脸儿被风吹得都跟红苹果似的了。”
“好吧,容容,那我们就回去吧,进城以后,我可带你们先去城中的酒肆吃饭、用茶,暖和暖和,之后,再带你们到阊阖门内的皇城外游看一番,你看可好吗?”潘岳笑着低头看向女儿,又俯下身来用自己的双手手掌为女儿暖了暖她那红扑扑的小脸蛋儿,这才直起身子,笑容满面地随声答复着妻子言道。
“好的,檀郎,那我们即刻就走吧。”
……
“潘大人,安仁兄,阁下可是安仁兄长吗?”
北风寒,情意暖,故交异地两相安。就在潘岳携着一家人刚刚乘车、上马,还未及行动之时,他却猛然听到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声颇感温暖却又令他颇觉生疏的问候,惊愣之际,他赶忙拨转马头,回身举目望去,才见太学门外距离他所在的位置也就几十米开外的地方,赫然三匹骏马,正朝着他们一家所在的方向疾驰而来,马上为首那人一边跃马加鞭,一边还在声声不断、喜悦满面地高声呼喊着他的名字,潘岳定睛打量了那人好久,却还是没能认出眼前、对面,这位间隔自己越来越近,脸上的笑容也随之越聚越多,峨冠华袍,面容端厚,浑身上下神采非常,精神焕发的这位年轻人到底是谁。
“潘大人,安仁兄长,可还记得公孙弘否?公孙弘这厢给兄长施礼了!”那年轻人话未说完,便早已翻身下马,快跑几步来至在潘岳的马前,不顾寒风冷涩,地面冰凉,“扑通”一下便双膝跪地,冲着他面前马上,还未认出他到底是何人,何时的故友,还在面带惊疑之色,眉间微锁地望着他的潘岳,不住地大礼参拜。
“公孙弘?……哎呀,原来是公孙贤弟呀!你我弟兄真是久违、久违了,贤弟快快起身,愚兄怎可受得贤弟如此大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