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暗 香
刘伶之言一点儿都不错,司马炎自从围场狩猎遇刺,回宫养伤痊愈之后,那女刺客黑纱拂映下,一张若隐若现的面庞,风撩纱笠、云中飞燕般矫捷的英姿,却一直都有如美妙的幻影般,久久地萦绕在、回旋在他的眼前。
世间的女子他见有千万,他后宫的佳丽多如云团,率直、大方、气质高贵者比如贵嫔胡芳,温书娴雅、仪容飘逸者比如美人审氏,才华灼灼、淡然娴静者比如左芬、左贵嫔,还有他的皇后杨艳,虽已芳华渐退,可美丽也还犹在……然而,也许是因为皇帝司马炎有些看倦了他身旁这些发髻峨峨、长袖翩翩、珠光宝气、淡妆浓抹,在他面前总是恭谨万分、小心万分的美人儿,总觉得他宫中的这些美色,除了贵嫔胡芳之外,若是没有了钗环的点缀和粉黛的修饰,便会令他猝然间就有一种一落千丈之感,淸如白水,淡如素帛,激发不起他的兴趣。而那乍然出现在他面前的女刺客则大不相同,她的姿容虽未看清,但想来一定绝美,她的气韵如铁石梅花,高远、飘摇、拒人千里,“她到底是谁?她与寡人到底有何深仇大恨?竟至如此咄咄逼人,刀刀直取寡人性命?”
每逢佳节倍思亲,月到中秋分外明。
一轮圆月闪着渺渺的清辉,浮动在如水的夜空中,辉映着大晋后宫御花园内,一片华袍锦色、烛火通明、通宵达旦的皇家聚会庆团圆的盛世之景。
司马炎的后宫妃嫔,从贵嫔到才人不下数十位,各遵位分依次排座在他的身旁左右,他的皇子、皇媳、公主们也各按长幼之序,怡然地跪坐在各自的桌案之后,优雅地享用着珍馐美味,淡静地欣赏着笙箫歌舞。几近不惑之年的司马炎,冠冕端然、龙袍威赫,面南背北、安安稳稳地端坐于正位之上,面上一直洋溢着的,除了王者之风的盛气凌人,便是他对于骨肉团聚庆佳节之乐、之幸的无比满足、无比快慰之感。
岁岁中秋,司马炎都喜在皇宫的御花园之内举行盛大的家宴,临着御河清波之水,闻着秋夜醉人的花香,与所有的皇室家人共同进餐、共同赏月,总是能够令他久久地耽溺于其中,久久地、深深地感受到,此生,身为帝王之尊的莫大的尊贵与荣显。
只是今年中秋,唯一遗憾的就是他的皇后杨艳并不在座,因为杨艳的身体近半年多以来,总是每况愈下,虽经御医百般诊治,精心调养,却还是不见任何起色,总是虚弱、亏损得很。
家宴席间,黄昏将散,夜近亥时,皇帝司马炎因为心内挂念自己的皇后,便提早起驾回了杨艳的寝宫明光殿,前来探望、问候她的身体可有所好转,可还安好。
杨艳的祖先在汉代为官,四世皆位列三公。其父杨文宗本是三国时期曹魏的通事郎,世袭受封蓩亭侯,怎奈杨文宗早逝,杨艳在襁褓之中就失去了父母,自那之后,尚在幼小的杨艳便被抱到了舅舅赵俊家,依靠舅舅家抚养长大。赵俊的妻子非常慈善仁爱,总是百般悉心地亲自哺乳、喂养杨艳,反而让别人来哺乳她自己亲生的孩子。杨艳长到十岁以后,又跟随着后母段氏,依赖她家,而后母一家也都对杨艳格外的亲好。因此上,杨艳虽然自小就没有了双亲的关爱和庇佑,但在她成长的过程中,舅母和后母都对她异常地关心、怀爱,所以也给她培育了一颗相对比较慈爱的心。杨艳从小就极其聪明贤慧,特别善于书法,而且又丽质多娇,娴熟女工。曾经有个会相面的人给杨艳看过面相后,断言她日后肯定会非常显贵。晋王司马昭听说了此“断言”之后,就为世子司马炎聘娶了她。
司马炎受禅登基,建立晋朝后,便立了杨艳为皇后。杨艳深得司马炎的宠幸,为司马炎育有三子三女,分别是毗陵悼王司马轨、傻太子司马衷、汝南王司马柬、新丰公主、平阳公主和阳平公主。因长子司马轨两岁便夭折了,故而泰始三年(公元267年),皇帝司马炎才另立了时年仅有九岁的次子司马衷为皇太子。
可是,随着皇太子司马衷的年龄日渐长大之后,司马炎也才渐渐地发现,此子将来根本就没有能力继承帝位,统治天下,所以,他便也曾有过另立皇位继承人的打算,并私下里把自己的这个想法告诉了他的皇后杨艳。只是杨艳却反驳说道:“设立嫡子依年长而不依才能,怎么可以改换呢?”于是司马炎也就暂且搁下,就此不了了之,之后也再未提及此事。由此可见,皇后杨艳在司马炎的面前虽称不上说一不二,但她的想法和意见,还是多多少少能够左右司马炎的意志的。
然而,倘要谈及起杨艳在自己夫君司马炎心中的受宠爱程度,时至今年,已经芳华三十有七的她,那华贵的风韵和锦绣的容颜虽也还并未差之多少,但若要和她当年少女之时的娇嫩、水灵、俏丽秀逸相较起来,被岁月流走的就不单单只有记载她青春的年龄了。所以,为了固宠,杨艳便总是尽力地阻止司马炎宠幸其她妃嫔。为了壮大杨氏外戚的权势,杨艳还为司马炎纳其舅舅赵俊的哥哥赵虞的女儿,她的表妹赵粲为妃,而且,赵粲也曾帮着杨艳全力说服了司马炎,立其次子司马衷为太子。
司马炎从为王到为帝的这些年间,对他的皇后杨艳,其实也算做到了足够的尊重,但他终还是不愿忍受,也实在无法忍受他偌大后宫的清冷、岑寂。于是,早在登上皇位的第二年春季,他就下诏广选名门闺秀充入后宫。规定,朝中所有公卿以下的官员家女儿都在候选范围之内,如果有隐匿不报的一律论罪。召集候选之人,他都让皇后杨艳代为挑选。杨艳因为嫉妒,便仅仅挑选那些面色白净、身材修长的女子,而姿貌特别端庄俊丽的姑娘反并不被留下。
当时,大臣卞藩的女儿长得很美,司马炎用扇子掩着脸对杨艳说道:“卞氏女很好。”杨艳则说道:“卞藩三代都是魏室皇后的亲属,他的女儿不能委屈地居于卑位。”于是,司马炎也只能很不情愿地作罢。
不久又进来一个唤作胡芳的女子,也是天生的国色,皇后杨艳低眉远观,瞥了那女子一眼后,依然还是张口便否决掉了她眼前的胡芳。
那胡芳仪态万千,姿容绝美,一露脸就令司马炎为之倾倒,被她迷醉,但皇后杨艳的态度却仍然还是一口否定,要弃之不选,这下,可着实惹恼了九五至尊的皇帝司马炎,惹得他终于按捺不住,冲着他的皇后怒冲冲发了好大一顿脾气。
杨艳见司马炎愤然满面,突然发作,也只得当即住口,不再作声,冷淡着面容,保持着沉默,一直坚持到那场选妃仪式结束,她都再也未敢进奏一言,干涉一句。
于是乎,皇帝司马炎便得以把胡芳以及其他几十个贵族、高官的美貌女儿拥入了他的后宫,揽入了他的怀中。
后来,更有甚者,司马炎居然还下诏书禁止百姓婚嫁,派宦官乘使者之车,赐予驾驶车马的随从,急行各州郡遍选天下美女,皇后杨艳又岂能阻挡得住?司马炎屡屡纳选的妃嫔粉黛,就如拂送的春风吹浓的绿野一般,缤纷多彩、锦簇鲜妍,早就已然数以千计,皇后杨艳又岂能嫉妒得过来?
随着国事的日益安定,年龄的逐渐增长,皇帝司马炎变得越来越荒淫无度、骄奢淫逸,尤其是他对于早已高居贵嫔之位,娇宠无限的胡芳的专房之宠,总是令贵为一国之母而又一向心高气傲的杨艳,忌恨不已却又无计奈何不已!以致终日忧思,忧疾成病!现如今,司马炎又因了那个胆敢刺杀他的女刺客,突然大发奇想,想要去掠夺、猎取世间美色的另一种风韵,所以又要另行选秀,言说有武艺在身且又美而不俗者优先。皇后杨艳得知此事后,对她自己的结发夫君司马炎如此荒诞的想法,如此荒唐的做法,简直是欲说无语,欲哭无泪,爱恨交加、纠缠于心头,以致病体愈发得沉重,人也愈发得憔悴瘦弱了。然她也终于由此,而彻彻底底地弄明白了,明白了她的夫君司马炎为何会那般的恩宠胡芳,因为那胡芳本是追随司马家北伐公孙渊,西抗诸葛亮,平定诸葛诞叛乱,履历赫赫奇功的镇军大将军胡奋之女,除了姿貌绝佳、性格率直讨喜外,更是颇有英雄侠女之风,自幼上马即可挥刀驰骋,下马又可琴棋歌赋。
“爱妃,你的身子可好些了?”司马炎走进杨艳的寝宫中时,他的长女,今年已然芳龄十六的新丰公主,正自一个人默然无语地陪伴在母亲的病榻之侧,泪眼迷离。
“父皇,……”见自己的父亲司马炎迈步来到了近前,新丰公主只抬眼喊了一声“父皇”,却并没有立起身来向他的父皇行礼拜见。
“丰儿,你母后她可曾用些晚膳吗?……”司马炎对于他自己的皇子、公主们还是很疼爱、很宽容的,尤其最为偏爱身为他长女,且又异常聪慧,娟丽、颇为孝顺、重情义的新丰公主。故而,女儿见到父亲后,有无失礼之处,司马炎也从来都不会在意,只笑眯眯地看了他自己的女儿几眼,便撩袍端带坐在了皇后杨艳的锦榻边上,目光充满关切地望着他自己的结发之妻。
“母后她才只稍微地喝了几口汤而已,其余的,什么都吃不下。”新丰公主扭头看了一眼身旁她自己的父亲,含泪答道。
“皇后,是寡人来看你了。”司马炎轻声地唤着昏昏沉沉、半睡半醒之中,面容无比消瘦、脆弱的皇后杨艳。
“陛下,恕妾妃病体缠身,不能行大礼,……”听到是司马炎的声音,杨艳强打精神,慢慢地睁开了双眼。
“无碍,无碍的,你我本是结发夫妻,情分自然不同于常人,勿需大礼,今日,你的身子可见好转些吗?”
“唉,妾妃如今也就是在慢慢地熬着,等着那一天了,……”
“爱妃,不可说如此丧气的话,这都怪那些太医蠢笨无能,明日,寡人将皇榜昭告,遍寻天下名医,为皇后诊治凤体。”
“没必要了,陛下,妾妃深知自己的身子,就算是那华佗在世,也是无用了的,……”
“传寡人旨意,命宫中的太医令即刻来见。”司马炎听闻杨艳如此说,显然已是有些心痛了,一张威严的面上骤然间便怒火上涌,疾言厉色地给随侍在他左右的宦官传达着圣命。
“喏,陛下。”宦官领命一声出去之后,只一会儿工夫,一位须发已有些花白的老太医令,便带着几名日常负责皇后病理调治的太医大礼参拜,抖颤颤、齐刷刷地伏跪在了皇帝司马炎的脚下。
“臣等参拜陛下。”
“寡人且问你们,皇后之病到底还有无康复的可能?”
“回陛下,皇后的凤体……臣等一定再接再厉,竭尽全力为皇后诊治凤体,保皇后凤体平安。”
“尔等每日奉药、调理,可皇后的病体却丝毫也未见好转,这都是尔等无能,皇后若有个三长两短,寡人定叫尔等全家为皇后陪葬!”司马炎狰狞着一张冷面,怒声咆哮着,徘徊在他的皇后杨艳的病榻之侧。
“诺,陛下,臣等知罪,陛下,请容臣再为皇后把把脉,臣一定依脉象再给皇后好好地调配出最为有效的药方,……”老太医令吓得脸色煞白,磕头有如鸡嗛碎米一般。
“那还不快些,只顾啰嗦什么……”司马炎厉声吼道。
“喏,陛下。”老太医令叩头已闭,哆哆嗦嗦地来到皇后杨艳的锦帐之外,伸手把脉之后,做到心中有数,而后,便和其他几名太医一起,又朝着皇帝司马炎伏拜在地,齐声保证太医院所有的太医一定会倾尽毕生所学,合力为皇后调配出最最合理、最最见效的药方,一定会保皇后凤体康复如初。
司马炎烦躁而又焦躁地朝着他们一挥袍袖,太医们这才齐声领命,战战兢兢、抖抖涩涩地低头退出了皇后杨艳的寝宫明光殿。
“父皇,若是您以后能够经常来看看母后,对母后多些关心,母后的病自然就会好很多的。”一直都是漠然无比地静坐在一旁,双眸定定地望着床上自己母亲杨艳的新丰公主,对于他父皇如此夸张的勃然大怒之举,似乎很不以为然,待到她表情淡漠地看着那些早已吓得魂不附体的太医们,俯身躬腰退出去之后,她才话语淡淡地娓声诉来,像是在提醒着又像是在责难着她自己的父皇司马炎。
“丰儿,父皇的朝政实在繁忙,你们兄妹以后要代替父皇多多陪陪你们的母后才好。”
“是啊,父皇如今是有些太忙了!不知父皇可还记得,当年在晋王宫时,我们全家人是何等的幸福、快乐,可自从搬进了这皇宫之内,情形就大不一样了。”
“有何不一样?丰儿,父皇对你母后,对你们兄妹不还是一样的疼爱吗?”司马炎听出女儿话中有话,但他扪心自问,却总觉得自己对于皇后杨艳以及杨艳为他所生的儿女们,还是很牵挂在怀的。
“可是如今,父皇要疼爱的人简直太多太多了!我母后她是郁闷成疾的,难道父皇您就一点儿都不明白吗?”新丰公主的泪水伴着忧痛的话语,碎落衫巾。
“丰儿,你这是在埋怨父皇吗?”妻子卧床,女儿垂泪,这样的场景令司马炎的心里多多少少还是有些酸痛、悲催的。
“丰儿不敢,丰儿只是说出了事实而已。”
如今这天底下,恐怕也就只有日常最受司马炎娇惯的新丰公主,敢在其父皇司马炎的面前直言不讳地表达她对于自己父亲的不满,司马炎虽深知女儿的意思,听闻女儿之言后也是有些羞愤,恼怒的,然而,身为一个父亲,他除了不高兴,又能把敢于冒犯自己的亲生女儿如之奈何呢?
床榻之侧,司马炎父女的对话,被躺在病床之上,双目微合的皇后杨艳一字不落,真真切切地都听进了耳中,点点苦泪,转瞬之间便流满了她那张黄瘦得都已有些脱了相的面颊。
司马炎觉得这寝宫中的气氛让他很心碎,很压抑,所以他又继续在杨艳的病榻边上囧着一张面孔,无语地呆坐了一会儿,难过了一会儿后,便站起身来想要离开了,只是在离开之前,他还是想要着意表现一下,他对于自己结发之妻的情深义重,于是便对着那些垂手侍立于近旁左右的宫娥婢女们大声地发着威、下达着命令道,“尔等要小心照看皇后!如有差池,小心尔等的脑袋!”之后,司马炎便在他自己女儿新丰公主默默注视的目光中,虎着一张冷严的面孔,落寞而又怅然地大踏步逃离开了。
“丰儿,你怎么能那样冲撞你的父皇呢?”见司马炎悻悻地走出了自己的寝宫,病榻上的杨艳还是止不住弱弱的声音责怪了她自己的女儿一句。
“母后,丰儿只是在为您不平啊!……”新丰公主一边给自己的母亲揶掩着锦被,一边口中低低地声音辩白道。
“可是丰儿,你别忘了,你父皇他可是天子啊,你这样和他讲话,让他的威严何在呀?”
“但他也是我的父亲啊,母后,父亲有做的不好的地方,难道做女儿的就不能暗示一下他吗?”新丰公主依然还是满面的不以为意。
“丰儿,其实要说起来,作为一个帝王,你父皇他对待母后我,也还算不错了,这就是我们身为女人的命吧,……”
“母后,难道我们身为女人就只有认命,听从摆布的份儿吗?丰儿以后绝不会和任何女人一起分享自己喜欢的男人。”新丰公主在说这些话时,一张娇美的面上虽一直都在挂着绯红的羞涩,但话语铮铮,却是无处不在渗透着,一个成熟的女孩子对于她自己将来的爱情、命运和人生的把控意志。
“那是自然,母后的丰儿……咳,咳,……以后一定会很幸福很幸福的!丰儿,你扶母后坐起来吧,母后今日感觉还好些,趁着时辰尚早,我们母女俩就一起多说说话吧。”
“好哇,母后,丰儿非常愿意陪您说话。”
“丰儿,母后的身子恐怕是熬不了多久了,母后真舍不得丢下你们兄妹几个呀!柬儿,阳平他们都还小,母后好害怕自己不知哪日撒手而去,你们兄妹几人就再也无人疼爱、无人呵护了,……”皇后杨艳话到这里,万般苦痛的泪水早已滴滴点点滚落了下来,滚落在了她胸前的那床锦被之上,阴湿了那一片紫红色的雍华。
“母后,您不要这样说,您一定会好起来的,女儿还想着母后能够亲眼看着女儿披上嫁衣,送女儿出嫁呢。”新丰公主一边用锦帕给自己可怜的母亲擦拭着眼泪,一边则也是淌泪不止,抽泣不止,却还在哽咽声声地安慰着自己的母亲。
“丰儿,母后当然也想了,我丰儿已经到了碧玉之年,是该给你择个好夫婿了,可是母后自己的身子,自己心里最清楚,你的心事,母后也是知道的,但母后还是想劝你一句,丰儿,你的婚事,就还是听从你父皇的安排吧。”
“为什么?母后,为什么您和父皇都那么坚决,就是不同意我嫁给嵇绍呢?父皇他可以三宫六院,纳妃嫔无数,难道丰儿只想嫁给一个自己心上如意的人,都不行吗?”
“丰儿……咳,咳……不是母后和你的父皇不通情理,是因为你心里如意的这个人,他根本就不可能成为我皇家的女婿!”
“为什么不能?母后,看您又咳嗽了,您莫要着急,且慢慢说,女儿只想知道,嵇绍他,他到底有哪里不好?这件事,自从去年女儿向您提起之时,您就一直都这样说,却始终都不肯告诉我其中的原因。”
“丰儿,你父皇不是已经答应你,会把嵇绍在皇宫的任职,一直保留到你出嫁那日吗?这已经是你父皇做出的最大让步了,如若不然,以你父皇的秉性,在得知你喜欢嵇绍以后,他肯定早就远远地把嵇绍外放到别处为官了。”
“可那又有什么用呢?母后,难道女儿只配每日里都能远远地看看他吗?”
“当然不是了,丰儿,……”
“那到底是为了什么呀?母后,您就不能说给女儿听听吗?”
“丰儿,你贵为我皇室的公主,怎么能下嫁给一个守护皇宫的卫士呢?”
“为什么不能?母后,女儿我根本就不在乎什么门第富贵。”
“但是你的父皇在乎,丰儿,母后也不是有意要瞒你,你可知,当年,是你的皇爷爷下令斩杀了嵇绍的父亲嵇康,你父皇怎么可能把你嫁给嵇康的儿子呢?那嵇绍他是不会喜欢你,更不会对你好的呀。”
“……母后,可是女儿这一生却独独只喜欢嵇绍一人,上一辈的仇恨,为什么要累及到我的身上?”
“丰儿……咳,咳……母后知道你性子拗,但是嵇绍真的不适合你,这是改变不了,也是强求不来的,……”
“不,母后,您身体不好,女儿本不该再惹您生气,可是女儿自己的命运,绝不听从别人的摆布。”
“丰儿,咳,咳……”
“母后,我们不说这些了,您还是好好地歇息歇息吧,女儿的事,您就不用跟着操心了,……”
对于自己倔强的女儿,杨艳虽然内心里是一万个放心不下,病中亏气又亏力的情况下,还在强打着精神,苦口婆心地劝说着、告诫着自己的女儿,但她也能看得出,她的话语根本就是瞎子点灯、白费心思,根本就丝毫也动摇不了她女儿的心智,所以无奈之下,她急的紧着咳嗽了几声后,只得又疲累已极地昏昏合上眼睛,想要休息一会儿,睡一会儿了。
而母亲的一番肺腑之言,却是一石激起千层浪,不觉勾起了新丰公主一片少女青春萌动、已然流淌在她心间一年有余的、那份浪漫美好的曼妙情怀。
见自己的母后不再说话,静静地躺下,慢慢地有些睡意深沉了,新丰公主便也玉步轻移,缓缓地走出了明光殿,在一众贴身侍女前后左右地簇拥下,乘上马车回往了她自己的寝宫。
深蓝色的夜空中,满月乘着秋风飘舞、游动,明亮如镜。暖暖的宫阁中,红烛艳影诗意撩人,紫檀飘渺、香气氤氲。锦帐翠帷之内,芳榻流幻之间,新丰公主的一颗痴痴女儿心,却久久地沉醉在了去岁春上,她跟随其父皇司马炎出得皇宫,前去白马寺进香之时,偶遇宫中的禁卫军监尉嵇绍,那一幕令她默默暗许春心的、如同幻梦般的场景之中。
那是一个朝阳温煦、清风和婉的春日清晨,新丰公主乘坐着她司马氏皇家雍容无比、华贵无比的马车,跟随着她的父皇、母后、太子司马衷、太子妃贾南风夫妇以及后宫中几位身份较为尊贵的、她父皇司马炎的宠妃,还有朝中的数位重臣,浩浩荡荡,一起沿着铜驼大街前去洛阳城西雍门外的白马寺进香、祈福。
白马寺整个寺庙,布局规整、风格古朴,坐北朝南,为一个长形院落。天王殿、大佛殿、大雄宝殿、接引殿、毗卢阁等,皆依天竺旧式而建。寺内苍松翠柏、绕堤拂檐,绿柳抚映着花丛,修竹依傍着碧波,蝴蝶翩跹、多姿多情,嬉戏、飞舞在丛间、堤畔。小鸟啁啾、脆声鸣叫,对语、喧闹于檐下、枝头。五重大殿佛韵悠悠,四个大院香气袅袅,东西厢房紧凑别致、对称相拥,脚下有绿地苒苒、身旁见红墙薇薇。寺内的住持、僧侣,面容淡静、微笑恭谨,身披锦襕袈裟和工整的僧衣,排立有序地跪迎圣驾……
繁琐无趣的佛事,并不是新丰公主这样的清纯少女乐于做的事情,她来白马寺的目的也就是出于好奇,出于想借机出宫走走、玩玩儿的心态,所以待等午膳完毕,他的父皇、母后一行众人还都在佛殿内休息、礼拜之时,她便带着自己的两个贴身婢女倚秀和琳儿,一起悄悄地来至到了白马寺的后门处,因为她早就听闻白马寺的寺庙后面湖光山色,琳琅美妙,所以,她也非常想去亲眼看一看真山真水真境界。
新丰公主在倚秀和琳儿的陪伴下左绕右绕,前找后找,走过不知几座大殿,穿过不知几所大院,最后才终于来到了白马寺的后门之内,远远地便看到有一个年纪也就十四五岁样子的小和尚,正在那里安静地洒扫、看门。
“小师父,这本是我家公主,公主想要到寺门外游览一下景致,麻烦你把门打开吧。”新丰公主冲着婢女倚秀使了个眼色,倚秀便心领神会地笑着来到了那个小和尚的近前,礼貌地向他言明了公主的来意。
“阿弥陀佛,女施主,师父吩咐过,寺庙的后门没有师父的允准,不能随便打开。”小和尚低头红脸、双手合十言道。
“小师父,我家公主只是想到寺门外的湖边游玩儿一下,并不会扰了佛寺的清修,你就行个方便吧?”倚秀继续笑着请求着那个小和尚。
“这,……”小和尚还是有些面带迟疑之色。
“小和尚,你可真是不开窍,这白马寺本是皇家的寺庙,公主的话,难道你敢违拗不成吗?”性急的琳儿有些耐不住性子了,急走几步过来,半带恼怒地斥责着那个小和尚。
“那,那好吧,……”小和尚又略微地犹疑了一下,便缓慢地打开了那两扇暗红色的木质后门,答礼言道,“女施主,后门外山高、水深,蛇虫很多,你们一定要小心!”
“知道了,你就在后门处守着,我们只玩耍一会儿,就会回来的。”琳儿一边和倚秀一起轻轻地扶着新丰公主往门外走,一边不耐烦地回答着那个小和尚的叮嘱。
“好的,施主。”小和尚答应一声便把寺庙的后门虚掩。
白马寺的后门外面,远山如黛、近水含烟,波光亭影玲珑艳阳边,碧树艳花参差湖岸旁。
从小就被深邃、巍峨的晋王宫、皇宫,那一道道的门,一重重的殿,一座座的假山,一汪汪的死水,围禁惯了的新丰公主,双脚刚刚踏出寺门之外,便感觉自己仿佛一下子就被世俗的圈圈框框给解放了似的,只顾任性地沿着湖边堤岸随意地跑,随意地笑,随意地呼喊,“倚秀,琳儿,这里的景致真的是太敞亮了,让人的心都跟着敞亮了呢!”
“是啊,公主,只要公主高兴就好。”倚秀和琳儿一直都是紧紧地跟随在新丰公主的身畔左右,笑着奉迎着,慎重万分、小心万分地伺候着,“公主,你跑慢些,免得跌倒了,琳儿和倚秀可吃罪不起呀。”
“倚秀,琳儿,你们过来看,这一排开满白花、紫花的树木多美呀,哦,它的树冠好高好大哟,你们知道这树叫什么名字吗?我在皇宫里怎么从来都没有看到过这样高大还能开满花儿的树木。”新丰公主的脚步停留在了湖边岸旁不下十余株挺拔、青翠,缀满锥形、塔形以及柱形美丽花朵的大树旁,口中还不停地感叹着,“好美的花树啊!”
“公主,琳儿知道这树好像叫荣桐木,我进宫以前曾经在家乡的大路边上看到过。”
“哦,荣桐,若是以后在皇宫之中也能种上几株就好了,这样,我就总能看得到它了。”
“是啊,公主,既然公主喜欢,到时让人在公主的芙蓉殿外栽上几株就好了,听说这荣桐木的花叶还有消肿、止咳的效用呢。”琳儿接着笑着答道。
“可惜这荣桐木的树冠太高了,若不然,我一定要采摘几朵它的花儿带回宫去。哎,倚秀、琳儿,你们看,那边不远处,有一块伸向湖中的绿地,我们过去玩玩儿吧。”
“可是……公主,那里离湖水很近,怕会有危险,公主还是别去了吧。”听闻新丰公主这样说,凡事一向都很谨慎、小心的婢女倚秀,忍不住在旁小声地提醒了自己的公主一句。
“能有什么危险?我们又不会走到水边去,走吧。”新丰公主很不以为然的说完这句话后,便竟自向着她看到的那块绿草地跑了过去。
“哦,这里好清爽,好开阔呀!”新丰公主跑到那片临水的绿地上之后,便顾自兴奋地跳着转了好几个圈儿,她那身淡黄色的绫罗衣裙在金灿灿的阳光、蓝湛湛的湖水和翠绿绿的草地的映衬下,显得越发的艳丽多姿、轻灵妩媚。阵阵暖风轻轻拂过,把她的衣袂吹成了飞天一般的缥缈、灵秀、壮美,恍若凌空而来的仙子般,靓丽、翩然。
“公主,时候不早了,我们还是回去吧,这湖岸边有那么多的灌木和杂草,公主你千万要小心着呀,……”倚秀和琳儿双双站在离新丰公主也就十步左右的距离远处,两人都不免有些担心自己公主的安全,所以便不约而同的,再次温声地劝说着新丰公主,劝说她还是早些回白马寺为好。
“好吧,那我们就回去吧,免得父皇、母后着急。”新丰公主说完这一句后,便不再蹦跳也不再远观了,转回身来悠悠然然地就要往前方的堤岸上走,可是当她的目光轻瞄淡扫、偶然左顾右盼之际,却猛然间看到了离她脚下也就几米远的一处坑坡处,竟赫然敞露着一个能有脸盆大小的蛇窝,那窝中不下数十、百条的蛇,似乎刚刚冬眠醒来一般,正肆意地在窝中,盘旋、爬动……
新丰公主从小最怕的,最见不得的就是蛇这种动物,这样令人毛骨悚然的景象,吓得她脸色骤然间就一片惨白,颤抖着声音,慌忙喊了她近旁的倚秀和琳儿一声,“快跑,那边有蛇。”
乍然间看到了那么多条令她作呕又令她胆怯万般的蛇,新丰公主觉得她自己全身所有的毛孔,霎时间就全都张裂开来了,浑身上下冷汗涔涔、颤栗不止,喊完一句之后,她便提衣裙快跑如飞地离开了。
倚秀和琳儿虽然没有看到那个蛇窝,但因见到她们的公主一下子就惊骇得花容惨淡的样子,便也赶忙紧随在新丰公主的身后,急匆匆往湖岸上跑去。
可是新丰公主因为跑得有些太快了,以致于慌不择路,长长的裙子被脚下丛生的灌木缠住,摔倒在地。当倚秀和琳儿三步两步追到她的近前,扶起她时,却发现公主的右腿膝盖处,被地上散落的石子硌破了皮肤,滴滴点点殷红的血从裤子的破口处渗透了出来。
看到公主受伤,倚秀和琳儿吓得心惊胆落、魂不着体,赶忙一边一个搀扶起新丰公主,口中一个劲儿地埋怨着自己不晓事,不住地向公主请罪说道,“公主,都是倚秀和琳儿该死,没有看护好公主,公主,你疼吗?若是被皇上和皇后看到了,倚秀和琳儿肯定要小命不保了。”
“倚秀、琳儿,你们不要害怕,这不怪你们,我只是擦破了一点儿皮肤,只需涂些药粉,回宫养养也就能好了,你们放心,我会向父皇和母后解释的,快走,咱们还是赶快回去吧,这里真的蛇虫很多。”
“喏,公主。”倚秀和琳儿惊惧的泪水洒了一地,两人合力搀扶着受伤的新丰公主,主仆三人一路脚步迟缓地慢慢往回走。
“公主,公主,……”新丰公主听到好像是有人在大声地呼喊、寻找着她。
“我们在这里,我们在这里,……”倚秀和琳儿听到喊声之后,急忙忙也扯开喉咙,大声地喊叫、回应了起来。
一会儿功夫过后,新丰公主三人便看到一个正自到处找寻她们的皇宫卫士,顺着倚秀、琳儿回应声音的方向,飞跑着寻了过来,“皇城监尉嵇绍参见公主。”
新丰公主彼时正自忍着疼痛,一瘸一点地在两个贴身婢女的齐力扶持下,艰难地往回走着,忽然却看到一个银盔银甲,腰佩宝剑,全副武装的宫廷卫士,带着一名随从侍卫,弯腰施礼来到了她的面前。
“公主是受伤了吗?”嵇绍一张俊美无比、硬朗无比的面上,犹疑中又满透着关心之意。
新丰公主抬眼与面前的这位少年将军只四目相对的一刹那,一颗芳心便情不自禁地开始乱跳不止,羞涩满颊。她从小生长在深宫,素日里见到的,可以说都是这世间最最高贵、最最雍容的皇室和王公大臣的子弟们,可她眼中的这些皇兄、王弟以及公侯家的少爷、公子们,虽个个都是华服加身,峨官髙束,却没有一个能比得上眼前这位小将军的超然风采。这少年身形卓立如松、高大英伟,姿貌俊朗如画,恰似美玉琢成。剑眉生威、星目多采,一张再迷人不过,精致不过的脸庞于丝丝的清风中顺然化开,知分寸、晓礼仪,恭敬地一礼,温暖地一问,只转瞬之间便滋润了、柔化了新丰公主那一颗剔透玲珑又春意懵懂的少女之心,令她不觉蓦然暗香透满怀,哑然了许久,恍惚了许久……
“公主的膝盖处磕破了,走不了路。”婢女倚秀的面上透着为难、内疚加心痛,小声地回答了嵇绍一句。
“少冲,你马上回白马寺禀报皇上知晓,就说公主受了些轻伤,看看是不是把我的马牵来,让公主骑马回去,这里的路,马车恐怕是不好行走的。”
“是,大人。”随身侍卫冯少冲领命一声,便急步快跑着回了白马寺报信。
“你们可曾给公主包扎过伤口了?”嵇绍的话是对着新丰公主的婢女倚秀和琳儿问出的,他的面容庄静中透着些许关切。
“只刚用绢帕包了一下而已,……”琳儿抢着答道。
“这里有块石头,请公主先坐下休息一会儿吧。”嵇绍说完,便把自己的披风从盔甲上解下,折叠好后铺盖在了石头上,让倚秀和琳儿扶着新丰公主坐下,而后便抽出宝剑把他自己的罗袍砍下来一块,递到倚秀的手中,“你们用它再好好地给公主包裹一下伤口吧。”
“喏,大人。”
倚秀和琳儿答应一声后,便开始轻手轻脚的给自己的公主重新包扎患处,因为看到里面的绢帕已经被鲜血黏住,于是,她们便把嵇绍的那块罗袍小心翼翼地重叠着,系在了绢帕的上面。
创口虽不大,但丝丝拉拉的疼痛还是让从小就惯养娇生、玉食锦衣的新丰公主有些痛楚、难过,难过得她总是止不住微皱着眉头,小声地“哎哟”一下。她伸直着右腿,在倚秀和琳儿的扶住下,慢慢地坐到了嵇绍为她铺盖好的那块石头上,静静地等待着她的父皇派来马匹车辆接她回去……嵇绍则照旧恪守着他监尉的职责,端正、笔直地站在不远处,侧对着新丰公主,警卫着公主的安全,目光则总是焦急而又迫切地看向白马寺后门的方向。
新丰公主的眼中,一身亮白甲胄的嵇绍英英玉立、威武倜傥,在碧水蓝天的辉映下,就有如一尊完美的、无懈可击的雕像一般令人爱敬,惹人心怜。尤其是嵇绍也许本属无心,本是在尽一个宫廷卫士之职责的,对她细致入微的关照与爱护,更是使得情窦渐开的新丰公主,禁不住阵阵芳心荡漾、感怀不已。
新丰公主一边在石头上坐等,一边不时地用一双如水秋波,婉转多情地望望她近旁的嵇绍,有心想和他说句感激的话,可又觉得初次见面,怕是自己身为高高在上的皇家公主,对一个或许只是在忠于职守、并无什么情感成分掺杂在内的宫廷卫士言谈感谢,未免有些多此一举,也有些羞于出口……
时光就这样在她们安静地等待中,无声地流过。
“公主,你看,马来了,他们骑着马来接公主了,……”最后,还是眼尖的琳儿兴奋地一声呼喊,才打破了彼时彼刻空气中凝聚着的那份莫名的温和与宁静,却也万般可惜地吹散了、涤荡走了,悠悠暖风中飘溢着的、阵阵沁透心脾,醉透新丰公主心扉的、那份清清淡淡的馨香与依恋。
其实,司马炎与自己的皇后和众妃嫔一起礼佛、进香的一切事宜,在午膳之前基本都已完毕,没想到就在他与后宫众佳丽一起在佛殿内休息,还略做些礼拜之时,他自己那淘气又随性的心上明珠,宝贝爱女新丰公主,居然会趁此时机跑出了白马寺的后门。待到司马炎整顿队伍准备返回皇宫之时,无论派人在寺内怎么寻找,都找不到他自己女儿的身影,这下可把九五之尊的司马炎给急坏了,担心坏了,于是,他立即就阴着一张惶惑不安的脸,宣来白马寺的住持和众僧,责问他们可曾有人见到过公主,这才从那个把守寺庙后门、早已吓得胆颤心惊、体如筛糠的小和尚口中得知:他自己的女儿是偷跑出了白马寺,看风景去了。司马炎因为太悬心女儿的安全了,所以,即刻便下达诏令,命宫廷监尉嵇绍带着几名宫中的侍卫,出后门分头去寻找,而他自己也急得立刻就起銮驾,和皇后杨艳一起奔至了白马寺的后门之外……
当司马炎闻报说自己娇养万分的女儿膝盖处受伤磕破之时,当即就心疼得他、气得他,横眉怒目,下旨非要把那个胆敢私放公主出去的小和尚乱棍打死不可。幸亏他身旁的皇后杨艳,虽也为此同样焦急万分、心痛万分,却还算得是非分明,百般劝他且息雷霆之怒,言说,佛门境地,岂可杀生!还好女儿只是受了些皮外伤,并无大碍,只稍微惩戒一下那个不懂事理的小和尚也就是了。
于是,被嵇绍派回来报信儿的侍卫冯少冲,便领了皇帝司马炎的旨意,和其他几名卫士一起出后门,快马来迎接受伤的新丰公主回返白马寺。
嵇绍轻轻地扶着新丰公主,踩着那块石头上了他自己的马,而后,他才弯下腰去,从石头上捡拾起自己的披风,随即便一直亲自为新丰公主牵着马,头前引路,一行几人默默无语地沿着翠草茵茵的湖边堤岸,向着白马寺的后门处走去……
白马寺的偶然邂逅、不期而遇,嵇绍从始至终留给新丰公主的感觉虽然很明晰、很清朗,他为新丰公主所做的一切,大概都只是在尽一个人臣的本分,并没有一句温言暖语馈赠给新丰公主,更没有一点儿倾恋的目光让新丰公主捕捉的到。可是,嵇绍那与生俱来的超俗拔群的风采和气度,那细致用心、合规合矩的一举一动,却于瞬然片刻之间就深深地倾倒了新丰公主,倾倒了她那一颗烂漫多彩而又春意初萌的水晶般的心,不觉一片爱海起波澜,魂牵梦萦闺阁间,朝来盼着初发暖阳送俊影,向晚希冀余晖朦胧睹英姿……自那之后的每个日暮晨昏,新丰公主几乎每日都会借故乘着马车,到皇城脚下走走逛逛,隔着车帘遥遥地望望嵇绍,望望那个頂盔挂甲、佩剑执枪,正自全神贯注地执勤站岗的、雄姿卓然的身影。每次,只要她远远地看到了嵇绍的身姿,她的心情就会马上骄阳盈万里、细雨醉轻风,就会有如暖春拂煦百花般的绚烂沉醉,就会觉得她的人生终于不再是一滩死水,终于有了无限的光辉和憧憬。
她命婢女倚秀把嵇绍给她包扎创口用的那块罗袍洗净后,放在她床头的丝枕下,她要每日都能感受到,那是嵇绍对她的“温情与爱恋”……
宫中每日给她送来的各色点心、水果,她都会亲自挑选出最好的,最可口的,派口齿伶俐的婢女琳儿,给皇城上的嵇绍送去……
后来,她羞羞答答地把自己的心事对着最疼爱她的母后杨艳讲说了一遍,她说,她这辈子只想嫁嵇绍为妻……可是,她母后听闻之后,脸色却当即就变了,满口的反对、不答应。而从她母后口中得知此讯息的、她的父皇司马炎,则更是万般坚决地“不同意”。她弄不懂原委,暗自生气,她不吃不喝,哭闹个没完没了……后来,她的父皇无奈之下,只得和她有了个“君子协定”,那就是,答应把嵇绍在皇宫的任职,一直保留到她出嫁那日,嵇绍何时能成婚,要等待皇帝的金口玉言,言外之意就是皇帝若迟迟不赐婚,嵇绍便不能完婚。
虽然司马炎觉得他自己——堂堂至高无上的一国之君,要为自己的皇宫侍卫赐婚,实在有些于理不合,大失体统,但是因为拗不过女儿之意,为了能够暂时稳住女儿之心,使得女儿将来可以按照他所设想好的意愿出嫁,他也只得屈尊而就,对个性极其要强又极其执着的女儿新丰公主做出妥协,只得先且如此。
而今,新丰公主从自己母后杨艳的口中,终于知道了这其中仇怨纠葛的一切,可她却并不认为这些仇怨、这些纠葛,这些本不该发生的一切的一切,会成为横亘在她和嵇绍之间感情交往、心心相映,直至执子之手,相濡以沫、共结百年之好的天河界限……